许多禅师都会要求弟子们练习坐禅,六祖却从来不要求他们打坐,而是每天与在家的俗人一样,干杂务活,种庄稼地。
于是,有一天,志诚和几个新来挂单的禅僧在山野里开荒时,不约而同各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跏趺而坐,观心静修……
慧能拎着禅杖找上山来,乒乒乓乓一顿敲打,“过来,都过来!”
慧能亲自拿起一柄镢头,一边刨地开荒,一边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憋屈,有人甚至在私下里骂我这个老头子。”
“六祖大师,您是一代宗师,我们怎敢对您大不敬呢?”
“看看,言不由衷了吧?”慧能的目光一一掠过禅僧们,他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你们是不是心里抱怨,来到曹溪后我从来不让你们坐禅,导致你们修行的功夫生疏了,倒退了?”
志诚诚实地回答:“我们这些新来的弟子,的确是这样想的。”
“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要让你们这些刚来曹溪的弟子,尽快将你们过去的修行方法忘掉!因为,真正的禅,并不仅仅在静坐上,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举手投足,皆在道场,开荒种田,即是禅修!”
“天哪,像今天这样的开荒,居然是修行?”志诚喊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对,这就是修行!”慧能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并且,这也就是在坐禅!”
啊,不会吧?志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挥动镢头开荒,就是静坐禅修?
慧能心知弟子的困惑,一笑之后,徐徐说道:
“其实,你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切身体验过,当我们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做一件事的时候,全部的注意力,所有的心念,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上。这时候,心里不会有任何杂念,也不起什么妄想。半天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对,对。”所有的人都深有体会地说。”
慧能笑道:“我们日常修行,不就是为了去除杂念、降伏妄想吗?全身心的劳动,就是在修行啊。”
“啊,我明白啦!”志诚兴奋得抓耳挠腮,“原先,我虽然总想用打坐的方法降伏妄想,可是,往往越想降伏,妄想反而越多。就算强行观心,能将妄念暂时排除,但就像用石头压住野草,并未连根拔除,一不打坐的时候,它就又冒出来了。”
慧能吟诵道:
抽刀斩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落叶自有清风扫,天凉月明好个秋。
志诚说:“从心所欲,放旷自然,不拘泥于修行形式,这些我们已经理解了,可是,大师您为何说开荒就是坐禅呢?”
慧能回答说:“保持心性的纯洁,使之不受是非观念的影响,就是’静坐’,心灵的静坐;心灵净化,自识本性,就契入了禅的境界。这不就是坐禅么?”
“而且,外动而内静的劳作,比起整日表面静坐而心猿意马的修行来,哪个更合适呢?要知道,当年,我在东山寺的时候,并没有打坐静修,而是整整踏了八个月的碓,舂了八个月的米,于日常生活中领悟到了佛法的真谛。正因如此,五祖才把衣钵交给我的啊!”
慧能怕他们记不牢,又说一个通俗的偈子: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在六祖慧能言传身教下,这些禅僧耳濡目染,形成了不拘成法、处处用心的禅风。于是,很多抛家舍业的出家学佛参禅的人,都被慧能一头摁进了田地里伺候庄稼去了。
而且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安心于生产劳动。在慧能的调教下,在每日的劳动中,他们渐渐得到了禅悦的滋养,亲身体会到了禅的高妙。
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此为基础。
志诚来到曹溪三个月之后,某一天晚上,他在慧能的门前徘徊复徘徊。他心中十分矛盾,几次意欲敲门,又退了回去。
最后,他走到一旁,冲着北方星空默默三拜,自言自语道:
“师父,原谅弟子不能完成您交给的任务了。想我志诚,出家的目的就是寻求佛法。六祖的禅风,表里明澈,与我心心相印。弟子只有拜他为师,经他老人家的琢育,方可明心见性……”
志诚不再犹豫,推开方丈室的门。他一脚刚踏入室内,就听见里面慧能的声音:“是志诚吧?进来吧。”
志诚一惊:六祖坐在蒲团上并未睁眼,如何知道是我?
他走到慧能面前,跪下说道:“六祖慈悲,弟子原在当阳山玉泉寺神秀师父那里学习佛法,未能开悟。现在听了您几次说法,心里亮堂了许多,真是深契本心!希望您莫嫌弃我,对我多加指点,开示迷悟。”
慧能与侍立一旁的法海相视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是来偷听我的禅法的。”
志诚诚惶诚恐地说:“原来大师早知志诚来意,却依然照常授法,真是胸襟如虚空辽阔,心明堪比日月。”
慧能故作严肃状,说:“你从玉泉寺来,又担负着特殊使命,应该算间谍!”
志诚说:“我不是间谍。”
“为何不是?”
“未说明之前,可以说是;既然我已经对您说明了,那就不是了。”志诚回答得颇为机警,说完,他合十致礼,心安理得地坐下。
如此问答,不但精彩,而且蕴藏着无限禅机。六祖有棒喝,有启迪,悟与不悟,悟到了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志诚又给慧能磕了三个头,算是正式参拜。
慧能让他坐在身旁,先询问了一些神秀的身体和日常生活情况,然后切入了正题,问道:“志诚,你的师父,神秀师兄,平常是怎样教导你们的呢?”
志诚回答:“师父经常教诲我们,应该住心一处,观照清静的境界。他督促我们天天打坐,要求人人练成‘不倒单’的功夫。”
慧能听后,不禁大摇其头,“说:“强行将心念停住在一个地方,以期达到清静境界,是一种禅病,而不是真正的参禅。昼夜长坐不卧,不但与禅的领悟没有什么关系,还会损害身体!”
说完,慧能怕他不明白,又吟诵了一首偈子: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是啊,禅的修行修的是心,何必与身体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