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真希望你是坐在一片绿色里读着这篇文章的。
我今天要讲的一切故事,都始于一个花园。
花园在长沙雨花区 12 层楼的楼顶,从飞鸟的视角往下看,它是楼宇间唯一的绿岛。
人类访客如果在清晨到来,大概率会碰到一位劳作的种花人。如果她起晚了,大概率是昨晚看电视入了迷。
这位种花人今年 78 岁,她的名字叫蔡皋。
她值得一个郑重的介绍。蔡皋,绘本画家,中国绘本界拓荒人之一,被称为“泰斗”,“宝藏奶奶”。她的作品被选为日本小学国文教材,获得多个国际奖项,画家黄永玉看到她的作品后题词:“湖南有福了!”
我们拜访了蔡皋的花园,与她共度两天,拍下了这支纪录片:
我们想试着请她回答一个问题:如何不对生活厌倦?
年轻人们百米冲刺,生活永远一地鸡毛,无暇关注一草一木,我们眼睛总看着更重要的事,从不分给普通事物。
而蔡皋,她拥有把鸡毛化为锦绣的答案。
太干净了,太美好了。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到这么多美。她看到的世界,能安抚一颗浮躁的心:
她真心爱着每一株草木。玫瑰、蔷薇、香雪、罗汉松、风车茉莉,凌霄花掉下的声音就像放鞭炮,栀子花拽坏了一朵,好可惜!
她坐在凌霄花架下写字看书,能感觉到风的变化。她闻闻紫苏,闻闻松针,闻闻茴香,闻闻百合。百合很香但是有毒,虽然有毒,但还是要闻啊。
她见过小昆虫在楼顶谈恋爱,斑鸠对着女朋友鞠躬。她在本子上画了一只蜻蜓以后,满版都不想画别的了,这一块都是它的天空。
她不把浇水叫做浇水,叫“模仿一下下雨”。而到了真正的雨天,她怕花寂寞,于是冒着雨去陪一陪,她看花,发现花也在看她。
她希望所有花瓣都有绿叶或干净之处承接,若落在楼下行人身上,那人会幸福地看天。
洋葱头忘了吃,发芽了。她想应当圆它们的梦,就做花种在月季花下。她第一次看到洋葱头也会笑。
她兴高采烈地跟我们介绍,黄瓜这个时候是最好吃的,它最年轻。说完又小声跟黄瓜道歉:它听了会气死,不要生气。
她是好客的主人,于是大手一挥,特别批准,给我们摘了两颗小黄瓜,一人一朵栀子花闻香,一人一朵凌霄花吃蜜糖。
她还有一个接太阳的仪式,早起去接太阳出来,伸手感受太阳的温度,接了太阳,一天的事就有了光。
她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像没经历过苦。但事实上,她的一生充满“无可奈何”和“不得不”。
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在那个特殊年代,22 岁被下放到乡下做了 6 年教师,后来在县中学任教八年,过程充满苦涩。
36 岁,她被调回长沙当编辑,才有机会接触图画书并进行创作。早年的积累压不住了,就在人生后半程变成了作品。
走弯路没关系,被限制没关系,一旦有了条件,人就会回归到自己本来的样子。
蔡皋说,是审美拯救了她,看到绿颜色,看到太阳初升,看到朝霞,就把一切不好的都忘了。涩苦到一定程度就要转换成甜,植物和人都是一样的。
植物,花,太阳,四季……她喜欢的东西,都是不朽的。越是普通,就越是不朽。越是不朽,就越有力量。原来人生中想不明白的问题,最终都能被花园解答。
生命本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她想,就是让树成为树,花成为花吧。
口述:蔡皋
我退休了,你们没有。你们太忙了,你们好像是跑百米,我在散步。
你说跑百米能看到什么呢?在冲刺,每天都在赶,你就没时间抬头看天,没时间看闲花野草。
但是我真希望忙人有闲。你们有闲的时候,就能对自己好一点。
有抬头看天的时候,也有低头看花的时候,听一听流水,倾听自然。
这个花园到今年已经有 24 个年头了,它和这个楼的年代一样长。花园是出版社建楼时的方案,共同想法是你占了多少地,就要还原这块地的绿颜色。
屋顶是公共的,大家自愿领养一小块地方,因为要打理,来种植的人就不多,但是喜欢的人就开始了工作。
你看凌霄花的花藤,你就知道它有多老,这就是时间给我们的感觉。有些东西都腐朽了,它自个儿也有老皮脱落。
在花园,很多植物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荷花,原来到我家时是一个盆子装着,是一个碗莲,开出的花是小拇指那么大。
我说碗莲好委屈,开那么一点,就把它种到大一点的木盆,结果开杯子大的花。
我把它种在水缸里,它又大了一点点。我说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局限。这不是它的本来面目。
那我就把它种在池子里,现在 24 年了,它成为了它原来的样子,它是真正的荷花。我开心它成为它自己。
我觉得跟人的生态也相同,人也是的,他在局限下也只能长成一种形态。长成一个编辑,长成一个工人,长成一个农民,都是生活的条件使然,如果任其发展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东西琢磨起来挺有意思的。
就像我小孙子说的,奶奶,一切都有可能。他像一个大哲学家一样跟我通了消息,我觉得跟花的消息是一样的消息,都是真正的消息。
有一棵生病的石榴,长了好多霉菌,曾经是楼下不知道谁家的,我看着好可惜,就把它移到土里面去了,结果长成了一棵树,又开花又结果。
我看到它和看到自己差不多。只给你一盆土你也得长,给你一个很小的环境你也得生活,是不是?
我知道尽量给我条件的时候,我就变成了别的样子。
没有文竹想把自己长成一个很骄气的水仙花,所谓的品种都有自己的根性和本性。
所以这都通了,要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自己,那是用一辈子去认的。
所以有能力的人多做一点好事,给人自由。
我喜欢湖南这种四季。在楼顶感受节气,不借助植物你不会那么分明。
春天蔷薇的气势很大的,盛开时像女孩子的头发一样,像瀑布一样垂下去。落花的时候,你在楼底下看到花纷纷扬扬。
灯笼花,蓝碟花,我觉得花菜也很好玩,碧绿的,像女孩子发上的簪子一样漂亮。种苋菜是为了看苋菜的根,玫瑰红色,像女孩子的口红。
夏天也有意思,地气蒸腾,气打到荷花,荷花的气味就出来了,都是荷花的熏香它让你醉的。
还有无尽夏,一直开到无尽的夏天。我就喜欢它这个名字,具备着超越季节的性格。
冬天就只有雪花了,但花木也不像死翘翘,是睡眠状态。残荷你也觉得它不残,它是在涅槃。
很多花不是我种的,是鸟种的(鸟的便便也带种),新土也带种过来。
你像自己冒出来的虞美人,粉色的朱顶红,原来也没有这么多的三叶草,成片成片地开,春天这一路全部都是三叶草的世界。
土地里面本身不知道藏了多少年的秘密,一旦出了土就有条件了,见了阳光就有机会了。
我生活中不能解答的问题,花园给我解答了,从生物本身、自然本身给了答案。
四季渐渐地过,冬天慢慢地来,当然也有碰到台风,那就是一夜之间就凋零,那是摧残。
我还是喜欢常态,因为它平和。正常的人生都是在正常的情形下立足,生活大多数就是平淡无奇的,你不能容纳平淡无奇,难道还要去制造异象吗?
平常的人,平常的心态是最健康的。
你们今天早上的时候看到月亮了吗?好圆好圆。日月同辉,月亮不下去,银盆一样挂在西头,太阳从东边出来,好有意思。
故事书里面说月亮是姐姐,太阳是妹妹,姐姐比较害羞,那他就白天不出来。说两姐妹不太能见得到面,但是我看可以见到啊。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花园接太阳,这是我一天的开始。双臂朝太阳伸出,会有沁凉的信息从手心进入。
也不只是我去接太阳,我是跟草木一起迎接太阳。
四季的太阳在楼顶升起,长得是不一样的。冬天的太阳真红,就是《两小儿辩日》那篇文章说的,“日中如探汤”一样的烫,所有的植物都染上通红,所有的叶片都熏得泛红,红得要你惊奇。
牵牛花看到太阳就全打开,吹喇叭,一顿吹,那气派。
所有的植物都像在吹喇叭,在叫叫喊喊的,脸都是红的。你能感觉到它们那种兴奋,我自己也在兴奋。
我有一次拿相机一顿乱拍,好开心啊,就视角很低,低到跟花草一样去看太阳,从叶缝里面看太阳。
我们小区有一个大概 40 岁的中年女人,她也接太阳,会对着太阳念经。
我问念的什么?她说太阳经。
她把太阳经抄给了我,大意就是说,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称颂,但是唯独没有谁来念太阳。我很感动。
她说,她儿子在外面开中巴车,她是给儿子念的。
有妈妈为他念经文,他一直平平安安。
我小时候没有花园。几家供一个大院。我们邻居搞了一个铁丝网养鸡,有鸡粪的臭味,蚊子咬人。
更小的时候看见过花,在天井那边有一棵石榴树,记忆是跟外婆的童谣连在一起的。
外婆唱:“大门口,摘石榴,石榴三层油,三个姐姐会梳头。”
我长大就把它画成了一本童话书,《月亮粑粑》和《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大门口,大门口有一棵石榴树,刚好和我们家一样,这就是我童年的记忆,对花木的记忆。
我能现在保持这种样子,仍然每天都有新鲜感,全是因为童年。
我外婆就是每天都很新鲜的人,她做泡菜坛都是一摞一摞的,还会做甜酒,我们家有磨盘,我们还磨米浆做丸子,整个流程我们都参与。
晚上乘凉的时候,外婆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就给我讲故事。很多民间的故事,巧媳妇的故事,傻瓜的故事,剥莲子、包包子也有故事。
“包子这么大,卷子这么长,荷叶这么宽,看似容易,做事难。”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大了以后才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过程可真难。
我现在也是外婆了,我做童话书给孩子,也跟我孙子讲这些话,我外婆给我的,我努力给小朋友。
在源头上做清洁最重要。童年的源头教材、文化,第一个字,第一个诗歌,第一个歌曲,第一个动作,第一个姿态。人生不是跑百米,人生是漫长的马拉松。你第一开得不好,你跑偏你就不在道上了。你在坐标上去看,稍微差之毫厘,会偏离是一个大的方向。
妈妈从这头走,儿子从那头走,你们越走越远。童年是那样的,你还有共同语言吗?
一辈子都带着一个健康的童年,走到哪都不怕。
因为这个开始很好,会有一种积累,会形成一种积极思维的思路,让你把这个好的地方壮大起来。
人本身这个肌体很聪明,有记忆的,它会觉得安宁,有一个好的童年,内心很安稳。不安宁就到哪都睡不着觉。就像有些人失眠,倒一下带,看看问题在哪里,解决了他就睡得着了,不解决永远睡不着的,就这么回事。
我有 6 年时间在乡下,我的种植习惯也就是在农村养成,走到哪种到哪,就觉得把它带回来了。
你一眼看去,这是什么花园,搞笑,一个楼顶,一个老太太在那里自娱自乐,那你就小看这个花园了。
我的人生翻过来翻过去,一地鸡毛,你不知道你人生每一个东西是怎么来成全你的。
我的书全部是种出来的。一个人的书写是属于他自己的自救,所有的文字都是在做清洁工作,我要把我从各种可能陷进去的地方自拔。
生命活着没有意义的话,会灰败的,你必须给它一种理由。
看时间,我做的事情确实是滞后。说我什么大器晚成,免了吧,因为我是条件限制,我是忽略了年龄,我在积累,在看不见的地方积累,积累压不住了得冒出来,它就变成了作品。
人都是要发表意见的,你不管怎么样发表,迟早总会发表。借助这么单薄的一些东西,可以完成自己的超越也就很不错了。
我原来是高度近视,到年老了反而近视减轻,我的玻璃片片不厚了,上帝很公平,曾经给你的负担现在减轻了,曾经给你的困难现在没有了,你年轻的时候吃过苦,现在没有这种苦了,苦都变甜了。
你要有这种能力,在不自由的情况下面求得自由和解放。
自由大家都喜欢,绝对的自由你就没有吸引力了,地球对你都没有吸引力了。你会飘浮,你跳出这个磁场蹦到另外一个磁场,你驾驭得了吗?所谓自由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无限,跨越有限,超越自己。
我宁愿慢一点,跑得领先的应该是我的心灵。
它很健康,它到处跑过了,然后它来养我,来帮我,我才可以在老年还不颓废,不会让时间搞得灰头土脑。
厚积薄发。你一定得深厚,你才可以轻盈。
我现在的书不像《花木兰》那样沉甸甸的。因为沉过了,所以就有了轻盈。
我思考的部分和创作的部分,到了一定的时候把自己解放了,轻松也就来了。
不要依赖人家来解放你。你直接去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才可以让它消失。
如果你那么害怕它,你恐惧,它就吓唬你,成为你的问题和包袱,你甩不掉它,它跟你一辈子。
我们都说翻篇翻篇,你是得明白了那一页才能翻篇。如果这一页太重了,你翻不过去的,还得把它搞明白,才能看下文。
人生不都是这样的事情吗。一级一级地通过,你玩电子游戏这一关过不了,你永远过不了。面前没有台阶,你上不去,你急那也是空的。就是要把第一步走好才有第二步,还是回到最基本的事情。
等你积累了,你就有了最大的本事,它成为你的垫脚石,你的楼梯。我们都说困难是梯,没有勇气不能爬,没有力气就上不去了。
真知都是在过程中获得的,你的力气就大了,你是大力士。
你的生命智慧要自己去积累。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就像绣球一样,不能不开,它一直开一直开,还开到无尽的夏天,那多有意思啊。
遗传各有优势,你要唤醒自己的内在。小孩子要做的功课就是这个,我自己也要唤醒沉睡的部分,要呼唤它,不然的话不能成为你今天的支撑。
你就像那个要倒了的竹葵,我把它靠在绿竿竿上了,它就继续长,都是它自己的安排,它不觉得委屈。
黄永玉喊我看过他的一幅画,一盆菊花倒在了地上,被打烂了它的盆子,根苗已然萎地了,那个藤却仍然翘起来,长出了菊花,长出了它的骄傲。像我的竹葵一样,依然翘起来开它的花。
我觉得他画出了他的骄傲、尊严。
你说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不种花,我能够领会很多吗?那天我就说,您这个画是真好。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画什么样的画,做什么样的事。你躲不了。
哪个年代没有麻烦?要在根本的地方认清这种东西,麻烦会变,事物也会变,就像你在种植中看到的菊花和竹葵的转折。
认清这些,你就不会颓废。
编辑:拂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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