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隆，欧洲杯1/8决赛西班牙对格鲁吉亚的赛前发布会开始前，路易斯·德拉富恩特上台阶时绊了一下，引来台下一片惊呼。格鲁吉亚记者随后开玩笑地问“脚还疼不疼”。没想到德拉富恩特借题发挥，回答说：“我建议您看看我踢球那个年代的比赛录像，那才叫下脚让对方吃痛。拜托，绊这一下根本不算事。”

说这几句时，德拉富恩特两眼发亮，回忆起青年时代让他兴奋。台下的西班牙老记者都明白他有所指。1980年代德拉富恩特效力的毕尔巴鄂，由哈维尔·克莱门特带队，贯彻极其硬朗甚至粗野的球风。说一个名字，让马拉多纳断腿痛不欲生的“屠夫”戈伊科切亚就是德拉富恩特的队友。

新闻会就是这样，往往是蹩脚的玩笑话才能引发一连串的回忆和讨论。马拉多纳已经去世4年，而和他同场竞技，比他只小1岁的德拉富恩特去年才真正坐上受人关注的西班牙主帅位置。他很少开“老腔”说自己年轻时怎样怎样。年龄够，资历不太够。6月21日，西班牙在小组赛击败意大利稳获小组第1的次日，全队为德拉富恩特庆祝63岁生日。他吹灭蜡烛，指了指自己的光头，表示许下的愿望记在脑中了。有谁怀疑这位老人会许“欧洲杯夺冠”之外的愿望呢？或者他面对小小的生日蛋糕，心中产生了大大的野心。

这话说在一年半前德拉富恩特刚上任时恐怕都没人相信。西班牙在卡塔尔世界杯的表现谈不上大翻车，但足够让球迷堵心。毕竟首场还7比0大胜哥斯达黎加，之后对日本和摩洛哥却判若两队，16强便草草出局。人们一方面对路易斯·恩里克的嚣张态度和出位操作感到厌烦，另一方面认定这乱糟糟的足协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教练。你瞧瞧这不是，直接图省事从国青队上调了另一个“路易斯”：更老，资历差，没名气，还没头发。就这么个几乎一辈子都在带青年队的老先生，还因为给足协的“罪人主席”鲁维亚莱斯鼓掌，差点“站错队”翻车。

大赛开始前，西班牙的夺冠赔率与葡萄牙相当，大家都觉得高了。葡萄牙有C罗压阵，还有好几位在英超强队踢球的球星，西班牙有谁？凭那个成天被人嘲笑的莫拉塔，还是凭那几个已经或即将在沙特踢球的老同志？

这是西班牙在3年时间里第5次与格鲁吉亚遭遇。此前2场世界杯预选赛、2场欧洲杯预选赛，西班牙全部取胜。德拉富恩特与萨尼奥尔带队交锋是在去年，西班牙客场7比1血洗对手，回到主场3比1取胜。这两场可以预料的失利没有终结格鲁吉亚的大赛梦想(格鲁吉亚后来经由附加赛获得门票)，而这两场意料之中的胜利却真正改变了西班牙前进的道路。在第比利斯，16岁的拉明·亚马尔亮相并打进处子球；在巴拉多利德，加维带着膝伤坚持比赛，最终哭着下场，收获韧带撕裂的重伤。不光是新星的一起一落，还让德拉富恩特下决心实施堪称叛逆的改革计划。

小组赛首轮，在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的余晖下，西班牙两位“小孩哥”让不服老的克罗地亚饱尝乱拳，上半场15分钟连进3球，基本锁定胜局。看起来又是一个“拳怕少壮”的经典桥段，但西班牙打出来的套路快而不乱，依靠两翼冲击底线和反向拉扯，在肋部打开空间。关键是，西班牙一改此前十几年间兜兜转转就是不进去的稳妥风格，大胆交换控球权，甚至主动放弃控球。全场下来，克罗地亚确实控球占优，但大半时间被西班牙的逼抢压制在威胁区域外，还要十二万分提防西班牙的反击。比赛就在西班牙球迷的欢呼声中落幕，仿佛这比赛“只是”一场普通的、击败劲敌取得的开门红。

然而事实上，除了在本届欧洲杯的重要意义，这场比赛对西班牙而言是划时代的，或者说是一场风格上的革命。它结束了长达18年、总计136场的“传控时代”。这18年间，无论西班牙赢还是输，踢得好看与否，总归能在控球率上赢过对手。从阿拉贡内斯开始，经历了博斯克、洛佩特吉和路易斯·恩里克(以及代理教练罗伯特·莫雷诺)，每个人都试图建立自己的体系，但没人想要或至少是敢于改变传控这个成功路径。不，连提都不敢提。比起改变一些选材标准，改变一个成型成规的思想太难了。

看到西班牙现在“吃着火锅唱着歌”的潇洒样子，有人不禁要揶揄前任主帅恩里克两句，说他墨守成规，抱着传控必胜法不放，是“另一种形式的死守”。实际多年来作为恩里克的同事，德拉富恩特在西班牙国青和国家队一直保持着高度一致，他也很感谢前任留下的这套班子。实际对比眼下这支西班牙队和1年多前的世界杯名单，前场人员没有巨大变动：莫拉塔仍是主力中锋，受到嘲讽的费兰·托雷斯也还在队内。事实上，恩里克历时两年多的强制年轻化策略，给如今的西班牙队打下了基础，也给后继者打开了思路。确实不能再继续依赖所谓豪门球星了。

这是否更能说明德拉富恩特比恩里克更有胆识，更敢于卸下历史包袱？是，也不是。肯定的例证之一，是对巴斯克球员的态度。皇家社会自2018-19赛季伊马诺尔·阿尔瓜西尔执掌帅印后，连续5个赛季位列联赛前6，而且之前4年都从欧战小组赛突围，此间还拿到过一座国王杯。毕尔巴鄂则是今年在巴尔韦德的带领下拿到国王杯，圆了一代人的梦想。虽然巴斯克人一直闹着要学苏格兰、威尔士，不再为西班牙效力，而是独立参赛，但现有体制下，巴斯克俱乐部却是本土化程度最高的。在西甲几家头牌俱乐部各走各的国际路线时，征召更多巴斯克人显得合情合理。然而卡塔尔世界杯，恩里克的球队里只有乌奈·西蒙和拉波尔特这一个半巴斯克人。而自己就是巴斯克人的德拉富恩特则内举不避亲，大量召入皇家社会和毕尔巴鄂球员，直接效果就是增加了整个球队的对抗能力和韧性。

皇家社会的勒诺尔芒和拉波尔特一样，是从归化入籍的法国人。这对法国中后卫组合遭受不少西班牙民粹分子恶言恶语的袭扰，媒体也故意问他俩“在场上说法语还是西班牙语”。现实是这两个法国人保证了西班牙防守水准的下限，也确保先行攻势足球理念下，西班牙有和对手“换家”的资本。拉波尔特原本在技术和领导力层面上都是无可争议的领袖，但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在沙特踢球一年的经历，把勒诺尔芒推到了前台。欧洲杯前4场比赛，只有勒诺尔芒是真正雷打不动的防线主力。你可以嘲笑说，对格鲁吉亚，他像大树一样僵硬地把对手的传中挡进自家球门，造成了西班牙本届第一粒失球。但看看他脱下球衣露出那一身精壮的肌肉，至少感官上让人觉得心安。

巴斯克人带来的不止是力量，还有速度。让德拉富恩特感觉可以搞改革的契机，是尼科·威廉斯的迅速成长。这样说可能有种族主义的嫌疑，但这位小黑哥的素质是其他欧洲拉丁裔西班牙球员所不具备的：惊人的爆发力和平衡力，均衡的左右脚技术，以及年轻人就该有的精神头。这种精神头不是佩德里或加维用燃烧青春的斗志驱动细瘦的身体和远比自己强壮的对手硬扛，而是知道自己能一步趟过对方俩人，能扛住后卫转身做动作的底气。尼科在卡塔尔的表现已足够吸引眼球，过去一年多的进步更让德拉富恩特相信，两翼齐飞的西班牙已经有了一边翅膀。

其实西班牙真正从传控走出来，完全转向高风险高回报的压制突击风格，也是最近不到一年的事。让德拉富恩特自信可以推翻原有公式的契机，是拉明·亚马尔的横空出世。和佩德里、加维一样，这又是一个巴萨系的天之骄子(尽管佩德里并不是巴萨青训球员)，而且更年轻、更惊艳。抛开一出道便在俱乐部和国家队刷新的那一系列不谈，亚马尔并不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可以安放在整个体系中的重要零件，而是足以被仰赖的、战术体系的核心。简而言之，目前没有西班牙球员像亚马尔这样踢球。从过往经验看，没法预测18岁、20岁之后的亚马尔会是什么高度，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但16、17岁的亚马尔就是西班牙的梅西。确切说，是梅西和内马尔的结合体，而且他的潜能还在随着大赛被慢慢激发出来。这让队友和教练感到无比兴奋，满怀希望。

在欧洲杯比赛中，你会看到亚马尔一次次尝试单挑对手甚至打算来个“一条龙”过人。他会犯错丢球，或者和同侧的卡瓦哈尔互动不佳，或者过于靠近边线制造不了威胁。但其他队友始终在周围形成策应，丢球后立刻反抢，再交给亚马尔让他尝试。这就像拳击手或网球的陪练，只不过是在大赛的实战环境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对手迟早会被这种节奏的盘带突入拖到崩溃，而一次成功突入传球射门的效果好过几十分钟在外围连续不丢球传递。队友就这样一次次给亚马尔“做饼喂饼”，最终“小孩哥”用半决赛对法国的世界波予以回报。而两位黑黝黝的小孩哥带来了更直接、刺激、好看的足球，更率真的赛场情绪和更逗趣的庆祝互动。

不把对手拉倒两肋，西班牙中场就没有前插空间。让中场前插的话，可以像现在这样获得更多的得分点：罗德里、法维安·鲁伊斯、奥尔莫都在关键时刻破门。代价是中场不再设防，要让库库雷利亚全场死跑来横向补防。到目前为止效果还不错。

西班牙是本届欧洲杯球队里成绩最好、踢得最好看的球队。但由于对这种巨大印象反差的不适应，对这群毛头小伙子以及光头老教练的不信任，坊间此前很难相信西班牙能将这种势头保持到最后。管他呢！自己踢着痛快、球迷看着过瘾的足球，无论最终能否捧杯，绝对是本质上的好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