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盐渍玫瑰我受够了捂了六年未化的寒冰,提出了离婚。
他却在一场车祸后,独独将我忘却。
醒来后的他,怔怔地看着我,虚弱地开口道:「路学委,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会叫我「路周周」,而叫我「路学委」的,是高中时候的他。
1.
互道晚安的两个人,竟然在酒吧相遇,这种事情竟然也能让我遇上。
我捏着酒杯,不安地望向西装笔挺的男人。
正巧对上了李寒竹的目光,晦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李寒竹现在不是在美国吗?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瞪了我一眼,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朝我走了过来。
我身边的朋友不停用手肘碰我,「路周周,那个男人朝我们走过来了……」
她兴奋地笑着,「这种禁欲系帅哥最近可流行了,你……」
她话还没说完,李寒竹就走到了我面前。
他手插在兜里,语气冰冷地开口道:「路周周,你不是说你睡觉了吗?」
我朋友兴奋的笑僵在了脸上,「你们……认识……啊!」
她一顿一顿说话,像上不来气一样,我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
她礼貌地起身走开了。
虽然我是骗了李寒竹,可是他不也骗了我吗,他说在开会,结果还不是在酒吧。
一想到这里,我也有了几分底气,「你……你不是在美国吗,怎么在这里?」
他低头看着我眼色更沉了一些,没有回答我,这样让我更害怕了。
李寒竹这个人一生气,就很难说话了。
他牵起我的手,往外走,之前与他同行的人叫他,他都充耳不闻。
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朝我的朋友挥了挥手。
在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中,我们走出了酒吧。
凌晨两点的街道,冷清得很,李寒竹靠在车上抽烟,他很少抽烟的。
我站在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踢着脚边的石子玩儿。
他吞吐着烟雾,出国一周多,感觉人都清瘦了一些,原本就阴郁的脸,看起来更阴郁了。
2.
他看着我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感冒好了吗?」
我前几天的确是感冒了,不过现在好差不多了,我点了点头,家中保姆还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说。
偶尔有风撩起他额头前的碎发,他那深邃的眼睛就露了出来,他扔掉了手里的烟。
「我出去这么久,你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还是问我『闪电』去的哪家医院。」
闪电是我们养的狗狗,最近肠胃有些不好,以前是李寒竹照顾他的,所以就只好问他了。
我也不是不想找他,只是感觉他挺忙的。再说了,结婚前就说好了,按照双方都舒服的生活方式来。
我抠着裙子上的花边,不知道作何回答,我能看出来,他快气炸了,但是他还在忍。
他用力拉开了车门,示意我上车,我乖乖地坐了进去。
其实今天我本来不想来酒吧的,只是朋友失恋了,我得陪着。
她平常就疯疯癫癫的,喝多了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果不其然,我刚坐上车,她的消息就开始轰炸了。
「路周周,你可以啊。」
「路周周,原来他就是你神神秘秘的老公。」
「路周周,我真好奇你这样一个性子冷淡的人,怎么会想结婚的。」
「路周周,你老公有其他的好兄弟吗,给我介绍介绍呗。」
……
手机不停响起的提示音,让一旁的李寒竹又皱起了眉头,他冷淡开口:「明天有个记者会,陪我出席一下。」
3.
我放下手机,也有些急躁,「我不想出席这种场合,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
气氛安静得可怕,我早该知道的,当初是我要死皮赖脸地追着他的。
他当真是块寒冰啊,我捂了六年都没有捂化,眼看着再过几天就七年了。
看来我是等不到第七年了,我赌输了,再过几天我就跟李寒竹说离婚的事。
我轻轻叹了一声。
这时候一辆货车从侧面猛冲了过来,伴随着一声轰响,我失去了意识,感觉身子被撞得四分五裂。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医院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一堆医护人员围着李寒竹,他们一直在焦急地争论什么。
我微微上前几步,愣愣地看着病床上血迹斑斑的人,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嘴角在撞击过程中划伤了。
护士在他身上插着管子,似乎格外不舒服他皱起了眉头,嘴里絮絮叨叨地喊着:「周周……周周。」
这一刻我像是如梦初醒般,看着病床上,我的丈夫,我此生最爱的李寒竹,他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我揪着裙子哭了起来,无助地看着在那些白色人影中血肉模糊的他。
这时候李寒竹的母亲和助理匆匆赶来了,他们没有看见一旁的我,直奔李寒竹而去,那个六十多岁的农村女人泪眼婆娑。
她将苍老的手合十放在胸前,「菩萨啊,菩萨保佑他啊。」
4.
她是个单身母亲,一个人将李寒竹拉扯大,又没有读过书,却养出了李寒竹这样的好儿子,邻里邻居都说她福气好,撞大运。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遭了多大的罪,靠着她那个收废品小站,含辛茹苦十几载,才将李寒竹培养成才。
我也跟着她一起祈祷,希望菩萨能保佑他,凌晨三点多,李寒竹被推出手术室。
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妈妈紧绷的身子这才软下来,老泪纵横地看着医生,差点跪下给他磕一个响头。
我还以为她要留下来守夜,但是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情匆匆离开了。
只留下我和助理在这里,这老太太向来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她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问。
这时候主治医生又出来了,他对助理说李寒竹这个情况可能出现短暂性失忆。
当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李寒竹醒了,他妈妈刚好到了。
惊喜的叫声唤回了打盹的我,助理连忙跑去叫医生。
我蹭地站了起来,想过去看看,可是心里又很害怕。
害怕他一看见我就不高兴,毕竟我们一见面就吵架。
很快他病床边围了一堆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我想进去也没办法了。
我踮起脚尖,朝病床那边张望,只能看见李寒竹围了一圈绷带的头。
忽然她妈妈又慌张起来,医生们也面色凝重,护士拨开人群,他们又把他推进了抢救室。
5.
我掐着手心,忍住眼泪跟了过去,我追在他们后面跑,走廊窗户透过的阳光,一点也落不到我身上,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我和他妈妈等在抢救室外面,她妈妈眼神木讷,依然把手合十放在胸前,不知道在跟她哪一个神祷告。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看他脸色,应该是没问题了,他摘下口罩对他妈妈说道:
「病人受刺激不小,什么时候醒,看他自己了,他现在并没有求生的欲望。」
他妈妈怔怔地看着医生,瘦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两行浊泪滚了下来,她朝医生鞠了一躬,然后把炖好的鸡汤放在长椅上。
银白的头发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她转头对助理说道:「小光啊,我再去宝光寺烧柱香,小竹醒了,你就给我打电话啊。」
说罢她甩着她两条瘦巴巴的腿就走了,小光抱着鸡汤垂头丧气地坐着。
这孩子也是刚出大学工作就跟着李寒竹了,人很踏实,又聪明,我还记得李寒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小光。
李寒竹这个人冷冰冰的,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做什么事都像交易,唯独对小光这孩子不一样。
我搓着冰冷的手,看着自己和小光。
他在整理包盒饭的布,理着理着,他就哭了起来,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现在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我也红了眼眶,想过去安慰他,但是转念一想,他是个男孩子,自尊心总要强一些,现在刻意去安慰反而不好。
6.
正午时分,李寒竹他妈妈还没有回来,李寒竹又被推进了普通病房。
小光去吃饭了,现在就我坐在他床边,VIP病房挺大的,采光也好。
李寒竹的眼睛还是紧闭着,脸色依然苍白,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昏睡着,手还挺暖的,多年前我也是因为贪念这样的温暖,才会追着他死缠烂打。
想到这里我轻笑了一下,继续感受他掌心的温暖,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牵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彼此都习惯了冷淡,忽然我手上传来一阵力道。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李寒竹紧闭的眼睛动了动,接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俯身去看他。
李寒竹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就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接着又带上几分疏离,那眼神我可太熟悉了。
那样的疏离我看了六年,不过现在还是被那几分疏离刺痛了,他果然不想见我。
他怔怔地看着我,虚弱地开口道:「路学委,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盯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你叫我什么?」
我们虽然感情不好,可是他也只会叫我「路周周」,从来也不会叫我「路学委」,那已经是高中时候他……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医生说的话,他会短暂失忆啊,我心中就想有一阵电流穿过,惊得我说不出话。
他见我怔愣着,还牵着他的手,他有几分嫌弃地收回了手,「路学委,你这是……」
7.
「寒哥!」小光从门外冲了进来,看着他喜极而泣,「我还以为你就抛下我了呢!呜呜呜呜~」
小光蹲在他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呢!
不过小光还不知道,他捧在心尖尖上的老板失忆了吧。
我刚想开口劝这小伙子省省力气,谁知道李寒竹竟然摸上了他的头,「你小子,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公司里怎么样。」
小光抽抽搭搭地擦了擦眼泪,「都好,还好你把国外的项目做完了。国内的暂时有赵总他们顶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寒竹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开口道:「我妈呢,她是不是急坏了。」
「阿姨啊,她是着急死了,她上香去了。」
「……」
我看着这哥俩,心里复杂起来,李寒竹连小光都记得,不会就忘了我吧!
我像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心里隐隐作痛,胸前闷得不行。
这时候李寒竹冷若冰霜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路学委,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们毕业后关系有这么好吗?」
瞧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像是有谁上赶着来看他一样。
我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敲开他美丽的脑瓜看看,他最讨厌的人路周周,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轮到小光疑惑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李寒竹疑惑道:「哥,你和嫂子在玩什么校园PLAY吗?」
经过小光声情并茂的讲述,李寒竹沉思良久才接受我们已经结婚的事情。
8.
我依旧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他病床边。
小光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把鸡汤放到我手上,然后就去找医生去了。
这下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抱着鸡汤自顾自地坐下。
李寒竹用余光瞟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吞吞吐吐道:「我……我多少岁娶的你?」
「24岁。」我冷静答道。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这么年轻就结婚的?」
看来是后悔了啊,英年早婚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吧!
那一丝讥笑绷断了我心里最后一根弦,我努力使自己心中汹涌澎湃的怒气平息下来,淡淡开口道:「反正我们感情也不好,你现在忘了也好,等你出院了,我们就去离婚。」
他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波澜,他不自然地咳了咳小心问道:「我……出轨了?」
我冷哼一声。
我倒是真希望他出轨,这样我就能正大光明地说他是个有钱就变坏,抛弃妻子的渣男,我要带一大帮记者来揭露他丑恶的嘴脸。
可惜他没有出轨,甚至对我也还不错,我只是接受不了他不爱我而已。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皱着的眉头更拧巴了,「那为什么要离婚?」
我想解释我们之间的问题,他先开口了:「虽然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但是现在离婚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公司现在刚进入平稳期,我出车祸已经是个大事了。要是我们再离婚,恐怕对公司不利,现在盯着我们的眼睛太多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
9.
他又开始了,所有事情在他眼里都要为他的生意服务。
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商人,甚至说有些冷血。
他冷静地讲了一大堆道理,然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说,我都这么晓之以理了,你不会还这么不懂事吧。
我咬咬牙忍气吞声地低下头,打开鸡汤猛喝了一口,果然没有放盐,我艰难地咽了下去。
李寒竹他妈妈炖汤不喜欢放盐,喝这么多年,我还是没喝习惯。
他惊诧地看着我,又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鸡汤,「这汤……应该是……」
「医生说你现在禁食,不能喝,你妈她不知道,早早就把鸡汤拿来了,看样子是一晚上没睡炖了这汤。」
说罢,我又忍着反胃,喝了一大口汤。
他侧目看着我,「不好喝就倒了吧!」
我白他一眼,咽下嘴里最后一点鸡汤,「你以为谁都像你,把别人辛辛苦苦做的东西拿去倒掉。」
有时候我真怀疑李寒竹不是缺心眼,而是他根本没有心。
无法共情别人的不易,就算别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他还是弃之如敝履。
当初李寒竹也是这样眉毛都不皱一下,就把我给他做的小蛋糕扔掉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
他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那时候公司刚刚起步,少不了一些饭局,他经常喝得路都走不稳才回来。
那年他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我也体谅他。他是过了苦日子的人,所以把生意,把钱看得格外重要。
10.
所以不管他喝再晚,我也会在小区门口等他。
那天晚上我等到两点都不见他回来,便走出来找他。
刚过一个路口,就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垃圾桶旁边,把我给他准备的小蛋糕,一个一个丢到垃圾桶里面去。
我还记得那是个秋天,那条街上种满了银杏树。
在一片暖黄中,他神情淡漠,眼眶因为酒精,变得红红的。
似乎一个一个丢太麻烦了,他直接举起盒子,倒掉了剩下的小蛋糕,一共六个,他一个都没吃。
我想着他忙工作,经常一个会接着一个会,难免忘记吃饭,给他做小蛋糕也是希望他饿得紧的时候,能有东西垫垫肚子。
他倒完小蛋糕,扶着垃圾桶站了良久。
秋风萧瑟,不停往我脖子里灌,往我身体里灌,往我心里扎。
我拢了拢衣服,默默转身回去,本来想直接上去睡觉的,但是啊,这腿还就是不听使唤,还是等在了小区门口。
不一会儿他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黑色西装外套上不知道被谁吐了一片,领带也没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前去。
我就定在原地,等他走过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路灯投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将我完全覆盖。
不满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揽着我的肩往前走,声音极轻道:
「怎么穿这么少,快入冬了,别来接我了。」
我依旧板着一张脸,他察觉出我的不对便开口道:「你公司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11.
他很少有这样关切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便闷声闷气道:「没,我给你做的小蛋糕吃完了吗?」
说罢我转过脸挑衅地看着他。
可惜我太矮,一米六五的个子,再挑衅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他搂着我的手紧了紧,神色终于出现了几分慌张,不过很快又恢复自然。
「吃完了,你以后别做了,烫的手上都是伤,烫伤很难受的。」
我撇过脸,冷哼一声。
只觉得他在生意场上,别的没学会,道貌岸然倒是学得炉火纯青,或者说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我用了六年才看清。
我是李寒竹唯一记不起来的人,他醒后的第二天,我依然想敲开他的脑瓜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他记不起来我,使唤我倒是挺好意思的,像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吩咐我做这做那。
「路周周,帮我打印个东西。」
「路周周,这个表的数据你帮我确认一下。」
「路周周,帮我约一下明天下午的会。」
「路周……」
「老娘不做了!」我把手里的表扔到一旁的桌子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确实需要休息,帮我联系一下小光吧。」
我瞪着他,抱着手坐在他床边一动不动,要是有世界第一敬业奖,一定是李寒竹的。
我翘起二郎腿,学着他的语气分析道:「这位先生,我考虑了一下你之前说不要离婚的想法,我觉得还是离婚比较好。」
12.
他挑了挑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薄唇轻启:「说来听听!」
要是在之前,我肯定不会这样跟李寒竹吵架,不过反正都这样了,我倒是要好好跟他说说。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冷静,「你之前说离婚不利于公司,可是我又不是什么公众人物,跟李总你比,简直可以说平凡。
反正我们感情也不好,你也不记得我了,我也累了,离婚,显然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情。」
说罢我挑衅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现在离婚的确不合适,我刚出车祸你就离婚,对你的舆论压力会很大的。」
这倒是,那些个记者不知道会编出多狗血的标题,可是好不容易正面和李寒竹杠一次,我可不能这样轻易败下阵来。
我气势如虹,「那我也就明说了,晚离婚也行。你到时候给我什么补偿呢,比如说公司的股份什么的,还是房产之类的。」
他抿嘴一笑淡淡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名下的房产挺多的,股份也不少,没想到我对你还挺上心的。」
我晃悠着的腿僵住了,我可没拿他李家一分钱。
只是住着那大房子,开着一辆还行的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名下还有房子,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我连老家的房子都卖了。
他又拿起了手里的资料,一边看一边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找小光问问。昨天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把我吓一跳,看到你名下的资产后我更是下一跳,所以我们感情怎么就不好了」
13.
这话说的,我怎么心里还愧疚起来了,我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嘴巴却一点不软。
「等你自己想起以前的事再说罢,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求我跟你离婚呢!」
他神色又沉稳下来,没有搭理我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路学委,高中的校服钱,谢谢了!」
我脸「唰」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都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我炉火纯青的演技,竟然当场就被他识破了。
那时候我们上高二,我是学委,负责收校服钱,我至今记得那套校服七十五块钱。
同学们都交了,就只剩下李寒竹没交,我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不好意思去催,只是有意无意提过一下。
他那时候不爱说话,老是一个人在座位上。本来高一开学的时候,有很多女生追他,但是由于他脾气太古怪,大家对他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所以我每次跟别人聊天的时候,见着李寒竹走过去,我就大声问跟我聊天的人:「你校服钱交了吧,班主任要我快点收。」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大姐,你有没有搞错,你问我三遍了。」
我原本以为当天下午李寒竹会把钱给我,因为明天一早班主任就让我把钱交过去了,我一直等到放学都没等到。
这下我彻底慌了,要是明天班主任说起这个事,怎么办,李寒竹会不会被批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该如何自处。
14.
要是他真的不交,他就不能穿新校服。
到时候我们都穿上新校服,他一个人穿旧校服,会被大家笑话吧。
他虽然常年稳居年级前三,可是班主任对他颇有微词,因为班里组织的活动,他从来不参加。
有些竞赛,他明明很有能力,却也不会去。隔壁班的年级第十都从竞赛中捧着奖杯回来了,而他一次都没去过。
想到这些我就难受,虽然我与他也不熟,但是毕竟我是学委嘛。
晚上吃完饭,我就跟奶奶说,要去把家里的旧纸壳卖了。
她觉得奇怪,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去了。
我进房间,把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二百块钱揣进兜里,然后随便抱着一些纸壳出了门。
这时阴沉沉的天下起了小雨,我加快脚步往李寒竹他们家的废品站走去。
以前上下学的时候,我经常看见李寒竹在这里帮忙。
我抱着一摞纸箱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在整理一堆空瓶子,她听见动静直起了身子。
随意撩了撩头发,便走了过来,「你这么点纸壳三块钱都不到。」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她接过我手上的纸壳,没有过秤,直接掏出三块钱给我。
我本来以为能遇到李寒竹的,但四处张望都没看见李寒竹的身影。
他妈妈见我不走,又抬头看我身上的校服,便问道:「你们天中又要做新校服啦。」
我点了点头,她冷笑一声,「一个校服就要七十五块钱,哪有这么金贵?有那钱还不如多吃几顿好的。」
15.
她话音刚落,李寒竹就蹬着三轮车从外面回来了。
原来他是去收废品去了,我假装惊喜地迎了上去。
「李寒竹,原来这是你家啊。」
他见到我有几分惊讶,我连忙展示手里的钱,「我来卖纸壳的。」
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再搭理我,开始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往地上搬,他很白净,穿着白色的T恤,衣服有些变形发黄了。
或许是那些废铁块太沉了,让他手上的青筋爆起,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毅。
我看得心跳漏了一拍,等雨滴落在我脸上,我才想起正事。
我小步小步地走到他身边,「李寒竹,我记得这个废品站有条小路通往天心小区,快下雨了,你能带我去吗?」
说完我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扔掉手里的铁块,擦了擦头上的汗,望向他妈妈。
他妈妈朝他挥了挥手喊道:「快带你同学回去,女孩子淋雨不好。」
李寒竹这才脱下脏兮兮的手套,示意我跟他走。
这小路路灯少,人也少,昏暗的路途中,我能听到李寒竹的呼吸声。
我跟在他后面,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着那二百块钱,心一横,把钱丢在了路上。
然后夸张地叫道:「李寒竹,李寒竹,你等等,你看……」
他闻身转了过来,我指着地上的二百块钱惊喜地看着他,「是钱诶。」
我迅速捡了起来惊喜地拍着他,「竟然有二百块钱,哇塞哇塞,我们运气好好。」
我抽出一张给他,「见者有份,一人一百。」
16.
他垂眼冷冷地看着我,没有接过去,我又开口道:
「捡到的钱要赶快花掉,不然会倒霉的,一人一半,我可不想一个人倒霉。」
他眼神闪了闪,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少年的眼神也是深邃明亮,对上他的目光,我心里莫名的心虚。
就把钱塞进了他手里,「别怕,有我陪你一起倒霉呢!」
结果第二天我去收钱的时候,李寒竹没有交出那一百块,他给的钱都是些皱巴巴的零钱。
反正现在也要离婚了,我直接问他为什么当初给的是皱巴巴的零钱。
他浅笑一下答道:「其实那天我搬回来的铁块,差不多就够校服钱了,不过看你那样费尽心思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有趣?
我为了不伤害到他做了那样大的牺牲,结果他只是觉得有趣而已,他那心里塞铁块了吧。
不过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关注李寒竹,发现他身上那股子倔强又坚韧的劲儿太撩人了。
他似乎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的青春没有花花绿绿,就像那件发黄变形的T恤一样,太过苍白无力。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李寒竹观察员。
他大多时候都伏在课桌上看书、刷题,他明明已经开始厌倦疲惫了,却依然埋着头。
那时候青春年少的我应该觉得他无趣的,因为他打篮球也不好,足球也不行,只是空有一身力气,还有很会做题的本事。
因为这个本事,他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我也恰好考进了那所学校。
17.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见我时惊讶的样子。
他还是生涩地叫我路学委,而我早就有了把他收入囊中的野心。
大一开始我就制造各种各样的偶遇,他每次都不主动给我打招呼,每次要我跳到他面前,他才垂下眼睛,眸子里是如秋水般平静。
不过没想到的是我这样热忱,没有打动李寒竹,反而打动了他的室友。
他的室友章越是跟他完全相反的人,他本来长得清秀,篮球也打得不错,还会弹钢琴,又善解人意,好相处,喜欢他的姑娘也不少。
不过章越似乎是一个跟我很像的人,对得不到的东西都很执着,我也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
在他狂热的追求下,我答应他去看电影了,我也打算跟他说清楚,同时我问出了心中疑惑。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凝视着我反问我:「那你为什么喜欢李寒竹,他好像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忽然觉得对面这个人,也不如传闻中那么善解人意。
他漫不经心地戳着面前的甜点,「李寒竹那种人跟你不合适的,他一心就想着怎么出人头地呢。」
这话听起来很酸啊,我刚想开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寒竹,他今天竟然穿了一件崭新的白T,那衣服白得发光,他就那样带着光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
我的心紧了一下,我想那是李寒竹第一次如此坚定地走向我,我无措地拨弄着手里的纸巾。
18.
直到他停在我面前,我的呼吸都乱了起来。
他直接拽着我的手走了,直到把我拽出电影院,他才松手。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我,意识到还牵着我的手时,便耳根通红。
我抿着嘴笑,「你干嘛,不是不理我吗?」
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扭捏,刚想开口再调笑他一下,他拉住了我,神情认真道:「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当时街道上车水马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们两个好像脱离了一样,世界忽然变得安静,静得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
他只有只言片语,我的世界便开始向他倾斜了。
现在想想当时我一定是昏了头了,他只说一句「要不要在一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这样也太简单了些。
在一起之后,李寒竹又恢复了那死人样。只是偶尔会带我去玩儿,或者来接我下课,其他大多时候他都在兼职。
我也理解他,所以我们之间很少争吵,也没有像其他情侣那样腻歪的时候。
能把恋爱谈得如此生硬,像谈生意一样,这世上也只有我们了吧。
我们也没有甜腻称呼对方,叫「宝宝」或者「宝贝」。
我就一直叫他「李寒竹」,他叫我「路周周」。
直到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记得李寒竹求婚的时候,是在海边放烟花。
这样的求婚也太过俗套了,结果烟花放到一半,他就接到公司的电话,然后把戒指套我手上就走了。
19.
现在想想我们好像并不是因为爱走入婚姻的,只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也该到结婚这一步了。
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蹉跎六年,我就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再也找不到他,就像他从未属于过我。
李寒竹情况稍微好点的时候,他就接受了记者采访,他要借这个采访平息最近的流言,稳住投资方。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尽管面对一些刁钻问题也回答得如鱼得水。
直到记者问道:「李先生的太太很少在媒体前露面呢?李先生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也透露得很少,二位是怎么认识的呢?」
说罢镜头就齐刷刷对着我了,我有些局促地面对镜头,李寒竹拉着我的手让我靠近他一点,他神情自若地看着镜头道: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暗恋她。」
什么?我转过去,视线正好与李寒竹撞上。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似乎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
记者们一下来了兴致,他又板着一张脸说自己的私人生活不想透露太多。
然后就让小光把记者们送走了,我冷眼看着他,把手抽了回来,「你可真能演戏,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我们离婚的时候你还怎么说。」
他瞟了我一眼脸色沉了下来,「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不会离婚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望着天花板一本正经道:「我这辈子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但是只有每次你说要离婚的时候,我心里就特别舍不得。」
20.
李寒竹勾起一抹笑,看向我,「我觉得我应该还挺喜欢你的,我舍不得你。」
「砰」的一声响,我觉得我脑子里面炸开一朵烟花。
现在一片空白,就像他那天跟我告白一样,可是这一次,我不想再被他的只言片语迷惑了。
我定了定神冷静道:「你只是习惯跟我在一起而已,毕竟我们也快七年时间了,等你什么都想起来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不会后悔,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就算我脑子记不得你了,我的心里却一清二清。」李寒竹笃定地说道。
这一席话,又在我脑子里炸开了一朵烟花,李寒竹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这让我十分无措。
我搓着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一团乱麻。
我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全都是血。
我为什么还穿着车祸那天的裙子?我抹着身上的血,手不住地颤抖。
这时电视剧传来新闻播报:「本市企业家李寒竹自遭遇车祸以来,一直昏迷未醒,据悉车祸发生时,他的夫人与司机当场死亡。」
我猛地抬起头,车祸那天的画面又接踵而至。
大货车猝不及防地撞过来,我转身护住了李寒竹,他得救了,却迟迟不愿意醒来。
我死了,却一直不想走。
我们在这个异时空里纠缠,顷刻间这个世界开始崩塌,瓦解。
我看向床上的李寒竹,他眼中蓄满了眼泪。
他死死地拽着我,我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你……要走了吗?」李寒竹哽咽开口。
21.
如今再看他,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不停地在回放,现实世界阳光透了进来,一点都照不到我身上。
曾经我们互相把彼此推远,在彼此消耗中渐渐失望,如今我又想起那天为什么会答应他求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那个人是他而已。
我早知道婚姻中有多少枷锁,有多少磕磕绊绊,可我还是愿意走进去。
事到如今,我发现自己还是爱他,且爱意汹涌。
此刻我好想摸摸他的脸,可是却摸了个空。
他必须得醒过来才行,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生活啊!再给我放一场烟花吧!」
他嘶吼地流着泪,不住地摇头。
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快消失了,我叹了口气,声音哽咽难掩:
「宝贝啊,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很庆幸在这个时空里,能直白地向他表达爱意。即便最后我消失了,也希望这份爱能够超越时空,在他每个辗转难眠的日夜给他慰藉。
医院外面不知道哪户人家放起了烟花。
暴烈、炽热的花火在空中炸开,远不如那年海边的好看,但是也照亮了我的往生之路。
番外
1.
李寒竹是哭着醒来的,他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发抖,把他妈妈吓了一跳。
他抓着自己刺痛的心口,涨红了脸,在那个分崩离析的时空里,他的姑娘叫他「宝贝」。
他失声痛哭:「路周周,你回来。」
他妈妈握着李寒竹的手也哭了起来,「儿子啊,这辈子你们没有缘分,下辈子。」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无比懊悔在那个时空里忘记了她,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出口,他还有好多事想跟她一起做。
他们不该就这么些年,他还想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他害怕失去她,就连他的身体都是如此,为了抵御这样巨大的悲怆,致使他忘了路周周。
可是当他喝没有味道的鸡汤时,心口却隐隐作痛;当他看到钱包里唯一的一百块钱,他胸口就很闷;当他听见烟花的声音,整个人都开始不舒服。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那个湿热的雨天。
少女的眸子清澈灵动,她像个兔子似的在他面前蹦蹦跳跳,为了给他一百块钱而极力演戏。
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他欣喜若狂,女孩腼腆的笑,让他心动不已,可是他却不敢靠近,甚至想远离。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好的一份感情,唯有回避,才能让他心安。
后来上了大学,那个姑娘还是在他面前蹦蹦跳跳,他也不敢回应,可是又希望她能常常出现。
他太累了,因为贫穷,因为与别人的差距,这些都让他痛苦不堪。
她是一剂良药,能稍稍安抚他饱经风霜的心,可是真正的喜欢一个人,除了自卑,还有占有。
李寒竹一想到未来她可能会跟某个人在一起,他就受不了,那天看见她和章越看电影,他就快疯了。
那可怕的占有欲攻城掠地,让他失去了仅有的理智。
2.
他下定决心,绝不会让路周周跟别人在一起,他害怕以后的日子没有这味药该怎么办,他会疯的。
还好后来他跟路周周结婚了,那些日子他们之间有许多问题。
那时候公司刚刚起步,他几乎天天都在酒桌辗转,在别人面前装孙子,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他从小到大受了许多委屈,遭了不少白眼,现在面对那些酒桌上的嘲讽,他已经处变不惊了。
他从未跟路周周说过这些,有酒局需要带伴侣的,他也不带路周周去,这些委屈他一个人受就够了。
有一回,他喝了一天酒,喝了吐,吐了喝。晚上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还没吃路周周给他准备的小蛋糕。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垃圾桶边,看着便当里不知道被谁倒了酒,他就一肚子火,吃也不能吃了。
路周周为了做这几个蛋糕,那双手不知道被烫了几次,她的手本来就白嫩,一烫,留下疤更是明显。
要是让她知道蛋糕没吃,一定会不开心的。
李寒竹只好把蛋糕倒了,他扶着垃圾桶,觉得自己特别没本事,连一盒小蛋糕都护不住。
他什么都没有,路周周却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后来他的公司慢慢起步,他能给路周周很多东西了,路周周却再没为他做过一次小蛋糕。
他们之间变安静了,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路周周很少给他打电话了,他每次打过去,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总是很仓促地结束对话。
那时候他的公司业务已经涉及海外,他却开始慌了起来,比之前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慌,在感情这方面他向来迟钝。
但是再迟钝,他也察觉出路周周不开心了。
李寒竹火速结束了海外的业务,他甚至想过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
3.
他决定跟路周周好好商量一下,可是在酒吧遇到路周周他又很生气,他气路周周不在意他了。
可是当他真的失去她时,他才发现这一切多么荒谬。
路周周跟他在一起一辈子,他什么都没给她,他太过执拗的脾气,自以为是的性格,都在伤害她。
这样彻底的清醒,让他悲痛欲绝。
后来,他总是梦到那段时空里的事,甚至在梦里他一遍一遍将那些错误改过。
可是梦会醒,他们依然一遍一遍错过。
后来的许多年里,李寒竹都会泪流满面地从梦里醒来。
梦里的人风华正茂,他却老了许多,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生出了许多白发。
他妈妈见他成天浑浑噩噩,就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她看了个电影,看到有人能催眠,然后把痛苦的事忘了。
心理医生耐心地听他妈妈描述电影里面是如何催眠的,他看着李寒竹黯淡无光的眼睛斟酌开口:「药还是继续吃,另外……」
医生思量了一下还是说道:「有些记忆的确痛苦,但是感受痛苦也是他活着的原因,要直面痛苦。」
「可是,他连墓地都不去。」他妈妈无奈道,她苍老的眼睛垂着,混浊的眼底装满了心事。
李寒竹一直不肯去路周周的墓地。
他不相信那个姑娘在那四四方方的墓碑里,他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他觉得路周周还在,他能感觉到。
李寒竹没有再听他们的对话,只是独自走到窗户边,此时正值新年,天边绽放着一簇又一簇的烟花。
那一抹抹绚烂映照着他晦暗的眼眸,那些明亮迸发过后,又闪着光坠落。
他忽然记起,他还差她一场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