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邦进献的向日葵共有三株, 一株敬给太后宫中, 一株送与皇后,最后一株,去了三王爷府上。
三王妃惜花爱花之名,天下皆知。
“这是王爷亲自为您求来的。”奉了圣明亲自送花过来的首领太监压低了嗓子, 轻声笑道, “王爷看到葵花就挪不动眼睛,惹得陛下笑话许久呢。”
孔柔怀笑应了两句, 便命侍女将人送走,从头到尾, 一眼都没看那新奇的花。
“主子, 这花真好看,是摆在床头,还是书房里?”
“向阳花性喜逐日,放屋中是逆了它的脾性,种后院小花园里就好。”
说罢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
王妃与王爷面和心不和之事,府内人人皆知。
身为王妃的贴身侍女, 她们一劝再劝,劝了三年,没有丁点成效。
三年时间, 王爷一捧热心开始渐渐冷了, 侍女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任何法子。
她们主子从婚约起始就在消极应对。
一笔闭, 孔柔怀看着满纸荒唐,轻叹口气, 将泛着淡淡梅香的信纸揉皱。
再怎么向往山川河流, 再怎么怀念少女时天南海北的闯荡游学,孔家女的未来,也早已注定。
送花讨欢心失败后, 乐由很久没有回王府。
他仍在京城, 却日日忙得不见人影。
谁也不知道王爷去了哪,谁也不知道王爷在忙什么。
谁都知道,王妃没有在这段时间里问过王爷哪怕一句。
孔柔怀虽对她的夫君无甚感情,但该有的规矩丝毫不会缺失。
在将乐由迎回房中后, 孔柔怀上前为他脱去外袍与金冠。
她鼻翼微动, 在怀中抱着的衣服上,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胭脂香味。
背对着孔柔怀的乐由脊背微僵, 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握着妻子的手:“柔柔,我……”
“王爷累了。”孔柔怀将外袍递给侍女, 又接过家居常服, “先歇歇,便可用晚膳了。”
她福了福身,仪表端方,周到温柔:“妾身去看看火上的雪梨汤,天干物燥,晾凉了才好入口。”
“柔柔我……”
回应乐由的忐忑难安的,是门扉被轻轻闭合上的声音。
明明是极轻的一声, 却仿佛钟鸣鼓响,重重砸在他心头。
“拿去烧了吧。”
乐由想了想,再次吩咐:“锦盒里的胭脂妥当放好, 待王妃生辰, 再混在生辰礼中去。”
他早该想到,不论是苦心积虑的讨好, 还是阴差阳错的误会,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
“出去吧, 本王乏了。”
早点睡醒还能早点喝道梨汤。
冬去春来, 候鸟归巢。
孔柔怀难得主动开口, 请乐由带她出去踏春。
好不容易得到王妃真心实意的拜托,三王爷喜不自胜,推了皇兄的棋局,颠颠儿计划好了一切。
乐由一直知道, 他家王妃除了花草, 还爱世间万般生灵。
他将孔柔怀放在心尖尖上十年,有这般长的时间, 再如何愚笨的人都能将“投其所好”四字使得炉火纯青,更别提世事洞明, 人情练达的三王爷了。
香茗, 冷香,远离二人的仆役,隐在芦花深处的一角凉亭。
东接水天一色,西连万顷碧波。
饶是早已见惯天下奇景的孔柔怀,也被如此静谧又繁喧的地方引去了所有注意。
静的是人声几无,喧的是鸟语蛙鸣。
夕阳西下,将湖面印的赤红一片, 万千只鸟儿掠过湖面,荡开细碎波澜。
“谢谢王爷。”孔柔怀双颊微红,若染酒气, “您费心了。”
乐由眼中的笑意凝住, 他藏在袍袖中的手指逐渐收紧,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柔柔,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更不必, 生疏至此。
被他藏起的除了心事, 还有在心中反复咂摸了整一日的诗意。
其实就连送诗表情,也耗尽了他的勇气。
所有的念想,只敢用斜文体来表述。
不提……不提也罢。
乐由愈发捏紧了拳头。
从湖边回来后, 两人关系似是进了一步, 又似是毫无改善。
王妃依旧养花弄草,尽着自己王妃的职责;王爷照旧四处寻摸,找着打动妻子的方法。
“谁能料到,咱们王爷大婚后竟是被死死拴住, 难得能见一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嫁进朱门大院, 难得出府呢。”
乐由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待他反应过来时已抓不住尾巴。
他愣了半晌, 才反应过来好友的揶揄:“浑说什么!”
就连反驳, 也没了往日的火气。
“啧啧啧,瞧瞧咱们三王爷柔声下气的模样。”
乐由一张脸,唰得一下涨的通红。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柔……柔声下气……柔怀……
他如今,竟是连一个“柔”字都听不得了。
明知好友不会晓得王妃的闺名,乐由仍板起了红彤彤的脸:“以后不许再说这个词。”
什么柔而不犯、柔肠寸断、柔情媚态,通通不许说!
柔情媚态……
乐由不敢多想,匆忙转了念头。
“你们说……”他顿了顿, 话在口中咂摸了半天,“要怎么送出一份礼,又不让旁个知晓是你送的?”
王妃生辰将近, 三王爷苦心觅了个足够贴心趁意的礼物, 却不敢亲手送出去。
毕竟王府上下都知,他赠的东西均束之高阁库中落灰。
想当然的, 狐朋狗友们没能给出什么好建议,还惹得一通嗤笑。
“不然, 标个无名氏?”
苦心积虑到他这个份上, 实属不易。
三王爷与三王妃夫妻, 确实过了一段时间的和美生活。
虽不如琴瑟和鸣的伉俪情深, 却比相敬如宾更亲密一些。
乐由每日最开心的,就是在饭后饮茶的那一点点闲暇时间里,听自家娘子讲讲当年的趣事。
他最爱的,就是孔柔怀满目星光, 如入九天时的欢畅表情。
为了能一直看见心上人如此开怀, 乐由想,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少年时在孔氏宗学读书, 就深深爱慕着小师妹。
直到后来兄长改朝换代,自觉再入不得孔氏的眼, 很是心神不属地浪荡了一段时间。
而他在外游山玩水时, 好巧不巧又碰到了女扮男装,随孔师亲传在外游学的孔柔怀。
命中注定的相遇,让从不愿强求的乐由升起了强求一次的心。
恰好新帝登基,新朝初立,除了将军队捏在手中,获得天下文人的推崇也至关重要。
是以皇室与孔氏的联姻,早已被提上御案。
乐由知悉此事时, 满心欣喜欲狂间不是没有担忧犹疑,但长达数十年的爱慕与紧迫感,让他在反复思量后毛遂自荐, 成了孔氏外婿。
不涉朝政, 不论时局,日后孩儿不领皇爵, 所有要求乐由都毫不犹豫地答应,干脆利落到让心疼弟弟牺牲的皇帝陛下哭笑不得。
可惜一场万人瞩目的大婚, 只迎来了冷冰冰的心上人。
乐由总是在想, 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急切,如果他当时愿意多听听柔柔的话,如果他当时能想到更多舍弃更多,会否得到不一样的结局。
在乐由畅想未来时,孔柔怀终于写出了和离书。
她避开了三王爷的生辰,避开了一切花好月圆的日子,终于在上元灯会后,将和离书交给了自己的夫君。
“正宁。”这是孔柔怀第一次叫乐由的字,“你我自幼交好,你该知晓我爱的是天高海阔。”
乐正宁永远拒绝不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亲自将王妃送出京城,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小小的车队渐行渐远,渐不见。
一直不敢真切表露出来的心意,自此再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