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头晕晕的小核桃苏嫣是个下贱的女人。
世道太乱,为了活下去,她做过妓子,也做过妾室。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她说只有活着,才有和爱人重逢的机会。
1
苏嫣原本是秦淮河畔的妓子。
十九岁时,她做了纪司令的妾室,带着我一起离开陵城去了北平。
她长得漂亮身段好,还很会唱小曲,深得纪司令欢心。
纪公馆的下人明面上对她这个九姨太恭恭敬敬,暗地里却没少嚼舌根。
她们说苏嫣下贱,为了荣华富贵,居然肯委身一个能给她当爹的糟老头。
那些话不堪入耳,好几次我都想冲上去,一把将那些人的嘴撕破。
但最后都被苏嫣拖住了。
「算了翠玉,这些话我都听习惯了的。」
她又诓我了。
在陵城时她是老鸨的摇钱树,多的是达官显贵捧着金条来秦淮,只为见她一面。
她高兴了就接几个,没兴致时便托病不见,老鸨也是舍不得打骂她的。
何须像在这北平城里日日受下人的气。
苏嫣看我冷着一张脸,连忙笑着将我拽进屋里,「好啦,知道你是心疼我,司令昨儿刚派人送来的赤豆糕,你快陪我尝尝。」
她是出生在江南水乡的女子,性子软的像水,说话自带着三分柔意。
可就是这样娇软的女子,骨子里却执拗得厉害。
苏嫣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陵城军校的学生,陵城沦陷后两人失了联系。
这么些年,她一直放不下那人。
就连决定跟纪司令回北平,也是因为某个恩客同她说,他在北平见过一个人,长得同她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世道,要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可这个傻姑娘呵……
却因着旁人的只言片语,就义无反顾地踏进了北平城。
北平的赤豆糕做得不如陵城,太甜也太腻。
苏嫣却吃了整整半碟,「从前我们学堂门口就有一家卖赤豆糕的铺子,时安哥来接我放学都会给我买。」
我暗自叹了口气。
那个叫林时安的男人,或许早就把她忘了。
若是一个男人心里真的装着一个人,是舍不得让她苦等那么些年的。
只是这些话,我是万万不敢跟苏嫣说的。
沉默了一会,我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擦嘴吧,指不定什么时候,你的时安哥就从天而降了。你想让他瞧见一只贪吃的小花猫?」
苏嫣听后,笑弯了眼睛。
她长了双极漂亮的眼睛,好似天上的月牙儿。
2
翻过年头,纪司令的小女儿留洋回来了。
纪司令府里养的女人不少,膝下子嗣却并不昌盛,他的两个儿子都没活过三十岁,唯一的女儿纪蔓初,自然就成了他的心头宝。
纪蔓初是个美人。
纪司令为她准备的接风宴上,她穿着一袭西式的长裙隆重登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身上。
苏嫣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女孩,露出羡慕的神色。
「她真漂亮啊……」
我瞥了纪蔓初一眼,不服气地说道:「她哪有你好看!」
我说的是实话。
在我心里,苏嫣就是最美最漂亮的女子,纪家小姐再好看,也无法同她比的。
苏嫣听见我夸她,并没有多高兴。
反而笑得有些惆怅:「傻姑娘,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开场的第一支舞,纪蔓初是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一起跳的。
那是纪司令特意为她挑选的舞伴,周围的人都说,这位沈副官其实是纪司令为纪蔓初相看的青年才俊。
沈清让的确长了一副好面孔。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面部线条干净利落,但看起来却并不冷峻。就是穿着挺拔的军装,也像个儒雅公子。
借着五彩斑斓的灯光,我打量着舞池里的一对璧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沈清让。
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扭头一看,苏嫣的眼眶红得不像话。
「九姨太,您这是怎么了?」
苏嫣没吭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在看的人竟然是沈清让……
她看他做什么?
「时安哥……」
苏嫣的声音近乎呢喃,落在我的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我会觉得沈清让面熟。
苏嫣有一块怀表,里面放着她和林时安旧时的合照。
来北平前,她曾给我看过那怀表。
眼前的沈清让,竟和照片里的林时安长得一模一样!
可他怎么会在这?
还成了纪司令的副官?
我问苏嫣,「您要过去找他吗?」
她沉默了。
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情绪,「翠玉,我,我累了,我约莫是看错了……」
「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她用祈求的口吻对我说。
她在害怕。
我只好把嘴里话都咽了下去。
我扶住她的胳膊:「走吧,翠玉扶您回去休息。」
刚要转身,一只手缠上了苏嫣纤细的腰肢。
纪司令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嫣嫣,原来你藏在这里,叫我好找。」
而他身边,纪蔓初和沈清让并肩而立。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苏嫣怔住,脸上的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天意最爱捉弄人。
最想见到的人,总是要在最不合时宜的时机出现。
3
当着纪司令的面,苏嫣不敢多看沈清让一眼。
纪司令不知内情,反倒被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取悦到了。
一个男人,无论多大的年纪,总归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的。
他喝了酒,说话的时候,酒气就一阵一阵往外冒,「蔓蔓,你老子新给你讨的小娘,模样俊不俊?」
梨花压海棠于男人而言是美事,换了旁人,必然是要顺势拍他几句马屁的。
但纪蔓初不惯着他。
她将苏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随即哼了一声,「我这新小娘嫩的跟朵花似的,你知不知羞啊?」
「现在国外都是一夫一妻制,像你这样后院里一堆女人,那是要上法庭的!」
纪司令也不恼。
用他的话说,这叫虎父无犬女,他的女儿就该是这样张扬的脾气。
反倒是苏嫣被这夹枪带棒的话臊红了脸。
纪司令兴致好,便低头哄了她几句,「我家蔓蔓就这脾气,嫣嫣别往心里去。今儿回去,爷好好补偿你,嗯?」
纪蔓初看不下去,拉着沈清让往舞池走。
「沈副官,再陪我跳一支舞?」
「属下的荣幸。」
沈清让极守规矩,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不曾在苏嫣身上有过停留。
纪司令瞧着他们的背影,冷不丁问道,「嫣嫣,沈副官和蔓蔓站在一处,登不登对?」
苏嫣怔了怔,才垂下眼眸低声说了句「登对」。
纪司令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将她的下巴微微挑起,「怎么,嫣嫣难不成也心动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苏嫣进门后没多久,就碰上了五姨太偷人的事。纪司令将她沉塘时,特意让下人将几房姨太太都请来,仔细敲打了一番。
五姨太临死时的惨状不停在我的脑海中翻涌。
若是他知道了苏嫣心里装着别人……
我不敢再想下去。
耳边传来抽泣声。
苏嫣扑在纪司令胸口痛哭流涕,「在司令心里,我就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那你当初又何必带我来北平……」
美人垂泪总是格外惹人怜惜,苏嫣用她的眼泪化解了一场危机。
夜里,纪司令在苏嫣的房里留宿。
春雨下了一夜。
次日清晨,纪司令神清气爽地出了院子,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别去打扰苏嫣休息。
可没过多久,我就听见苏嫣在房里叫唤。
我端着铜盆进去时,她正安安静静地歪靠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春色。
裸露的肌肤上,是成片的青紫印记。
4
苏嫣说昨夜她做了场梦。
梦里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高高的槐花树。
十五岁的姑娘站在树下唉声叹气。
她考试没考好,担心回家要挨骂。
一身戎装的少年从她身后探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谁惹我们囡囡不高兴啦?小脸拉这么长?」
姑娘把手中的试卷递给少年,不安地挠了挠头。
少年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塞到她手中。
「伯父要是骂你,我也陪你一起受着。」
「囡囡别怕,时安哥在呢……」
画面一转,梦里突然起了火,轰隆一声巨响,数十架在头顶盘旋的飞机。
爆炸声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站在军车上朝她挥手。
「囡囡,要活着!要活着等我回来接你!」
车子越开越远,她从噩梦中惊醒。
但现实却比梦境更可怕。
现实里没有林时安,她躺在年过半百的纪司令怀里。
「翠玉,沈清让他不是我的时安哥,对不对?」
「时安哥不会认不出我的……」
我抿着唇没说话。
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呢。
我本想摇醒她的,可当我对上镜子里那双空洞脆弱的眼睛,心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我握住她的手,「也许沈副官只是和林时安长得相似罢了。」
我到底还是说了句哄人的假话。
我不忍她伤心,可我忘了,凡是谎言,总是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5
转眼到了三月,我陪苏嫣出门看戏。
前几日纪司令给了苏嫣几张梨园的票,叫她出去外头逛逛,「这北平城里的吃的玩的,可不比陵城差!」
没成想回来的路上竟碰上了纪蔓初。
这位大小姐穿了条洁白的纱裙,乌黑浓密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圈,可爱又不失娇俏。
她主动同苏嫣打招呼,态度比那日在宴会上要平易近人得多。
「小娘,我那日不是故意要针对你,我只是看不惯老头子那副做派,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这话就有趣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那些话是冲着纪司令说的,但实打实被羞辱的人却是苏嫣。
偏偏苦主还不能有怨言。
「大小姐言重了,苏嫣不曾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纪蔓初却是不信。
想了想,将手中的东西塞给苏嫣。
「小娘,我请你吃点心,就当是给你赔罪了,好不好?」
她的性子虽然娇纵了些,却又长了张极为讨喜的脸蛋,撒起娇时叫人生不起气来。
苏嫣被她赖皮的模样逗笑了,「大小姐,我真的没生气。」
「那你吃一块我的糕点,吃了我就相信你!」
油纸里包的刚好是赤豆糕,苏嫣愣了一下,捻起一块送进嘴里。
纪蔓初满眼期待,「好吃吗?」
见苏嫣点头,她才松了口气,「沈清让这个木头,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苏嫣一愣,问她:「这点心,是沈副官买的?」
「是啊,」
纪蔓初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别看那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其实就是根不开窍的木头。每次约会,就只会给我买赤豆糕。」
苏嫣面上神色如旧。
拽着我衣袖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纪蔓初未曾发现她的异常,自顾自说着话,「小娘,你说他是不是傻?」
「天底下哪有用几块糕点就能哄到手的女孩子嘛!他就是给我买束花也行呐!」
成群的云雀从头顶飞过。
苏嫣微微笑了笑,瞳孔里有隐晦的涩意。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好哄的姑娘。」
6
苏嫣就这样得纪蔓初的青眼。
闲暇时,她总爱拽着苏嫣陪她一起出门,有时是去听戏,有时是去做新衣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替苏嫣感到惋惜。
「小娘,你合该找个疼爱你的男人过日子的,跟着老纪那个糟老头子,也太埋汰你了。」
这话太大逆不道,坐在前排的沈清让忍不住温声劝诫。
「大小姐,慎言。」
他当真是个好属下。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维护上峰的脸面。
纪蔓初不屑一顾,「实话实说罢了。」
「真爱是至高无上的,所有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包括我小娘。」
苏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大小姐,若是你喜欢的人身边已经有了爱人,你会怎么办?」
纪蔓初想也不想,说道:「就算那样,我也要把心意告诉他。」
「他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但若是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苏嫣看看纪蔓初,又看看后视镜里的人影,若有所思得点头,「大小姐说得对,无论结果如何,人总该为自己努力一次的。」
回院子的路上,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我担心苏嫣会做出无可挽回的傻事。
接连几日,我都有些恍惚。
苏嫣发现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心中的担忧不减反增,「九姨太,你是不是准备去跟沈副官摊牌?」
苏嫣一怔,随即点头,「翠玉,我不想将来后悔。」
她竟然真听了纪蔓初那套鬼话!
我急忙握住她的手,「万一沈副官去司令跟前告你的状怎么办?你忘了五姨太怎么死的了?」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却还是执迷不悟。
「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对我的……」
「你怎知他不会?」
我恨铁不成钢,一口气将心里话倾数说出。
「别傻了,你同大小姐是走得近,可哪次你们出去,沈副官同你多说过一句话,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7
苏嫣到底还是没同沈清让相认。
她在和我争论的时突然晕了过去,大夫来看过之后,说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怀了纪司令的孩子。
纪司令知道消息后喜不胜收,在苏嫣还未苏醒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派人往院子里送了不少好东西。
傍晚,苏嫣迷迷糊糊睁开眼。
陡然看见纪司令乐呵呵的脸,她吓了一跳,「司令,您怎么过来了?」
纪司令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布满茧的大手放在苏嫣的小腹上,「嫣嫣,咱们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
「孩子?」
苏嫣嘴唇嚅嗫着,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三分。
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她不爱纪司令,又怎么会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高兴。
纪司令瞧她这副模样,上翘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怎么,你不乐意给我生孩子?」
苏嫣没说话,呆呆地坐着。
我暗道不好,连忙解释道:「司令误会九姨太了,她这分明是太欢喜了,一时没回过神呐!」
纪司令半信半疑。
「真的?」
我急忙点头,「真的!九姨太年纪小,她才第一次当娘呢。」
纪司令这才又露出了笑脸。
他坐在床边不肯走,「屋里要是缺了什么东西,就吩咐下人去买。你乖乖养胎,乖乖给爷生个大胖小子,知道了么?」
8
自从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苏嫣便开始失眠。
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也没什么食欲,没过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
大夫上门看过几次,皆是无济于事。
中医不管用,有人又给纪司令出主意,让他带苏嫣去洋人的医院里看看。
纪司令看重苏嫣肚子里的孩子,原本是打算亲自陪着苏嫣去医院的,临出门时却接到了消息,说是陵城政府那边派了人过来,这会人已经到司令部了。
他没法,只好叫沈清让开车送苏嫣去医院。
洋人医生替苏嫣仔细检查了一番。
见苏嫣的身体并无异样,她只好开了些安神的药,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
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苏嫣这是心病,得用心药才治得好。
我扶着苏嫣从诊室出来,沈清让正站在走廊里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聊天。
「沈副官,」
我唤了他一声,他便急匆匆走过来,「都检查好了?」
「嗯,沈副官在这里也有熟人?」
「算是吧,」沈清让挠了挠耳朵,「之前在陵城,柳医生救过我的命。没想到今日我们居然能在北平重逢。」
苏嫣闻言,急声道:「你受过很严重的伤?伤哪了?」
她脸上的担忧昭然若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沈清让也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九姨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苏嫣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沈清让将头上的军官帽脱下来,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打陵城保卫战时被流弹伤到过,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一直想找到她,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脸。
「每次看见您,我心里总会浮现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我才想,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
我凑上前看了看,果然在他后脑勺的头皮上看到一道小小的疤痕。
沈请让的头受过伤。
命虽然保住了,但却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
这就是他认不出苏嫣的原因。
谈起这件旧事,柳医生亦是一脸心有余悸:「这家伙也是命大,那碎片要是扎得再深一些,恐怕他今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苏嫣捂住嘴,眼泪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
沈清让慌了神,「抱歉九姨太,方才是属下唐突了。」
「不,不怪你……」
橙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投出一个暗淡的影子,正微微耸动着。
苏嫣颤抖着,抓住沈清让的手。
「伤口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看见沈清让摇摇头,苏嫣松了口气,眼泪却掉得更凶。
「太好了……」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太好了!」
浓厚的哭腔里,三分是欢喜,七分是释然。
他不是故意让她久等。
她们马上就要相认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看来,有些事情是注定无法避免的。
9
我怎么也没想到,苏嫣竟然会对沈清让说谎。
好一会儿,苏嫣才缓过来。
她慌忙地将自己的手从沈清让胳膊上移开,眼神闪烁,「抱歉,我刚刚失态了。」
「但我们从前,并不认识。我只是听了沈副官你的事,就想起了那些死在陵城的故人。我也有个哥哥,打仗时我和他失去了联络。
「你之所以会觉得我面熟,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同乡的缘故吧。」
沈清让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原来是这样。那你哥哥,你们后来重聚了吗?」
话一出口,他顿时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要是苏嫣还有家人庇护,又怎么会沦落风尘做了妓子。
「抱歉,是属下说错话了。」
「不碍事的,」
苏嫣抬眸,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我那个哥哥,他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又像是透过他,在注视着另一个人。
「沈副官,你比他幸运。」
10
回来的路上,沈清让没有直接把车开回纪公馆。
车子停在胡同口,他扭头看着苏嫣,「九姨太,我去买个东西,很快就回来,烦请您等我一会儿。」
「嗯。」
得了苏嫣首肯,他急匆匆下了车。
没过多久,沈清让回来了,怀里揣了个东西,用油纸仔细包着。
苏嫣瞥了一眼,问:「去给大小姐买赤豆糕?」
年轻的军官嗯了一声,耳尖悄悄红了,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纪蔓初今日出门和同学们聚会,沈清让打算先将我们送回纪公馆,再去接她回家。
苏嫣状似面无异样。
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喑哑,「这点心我上次在大小姐那吃过一次,味道不错。沈副官可否再跑一趟,帮我也买一包?」
沈清让自然不会推辞。
苏嫣痴痴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里又起了雾气。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她,「您不打算告诉他,你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吗?」
「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苏嫣低头盯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苦笑一声,「翠玉,其实我和时安哥,我们早就不可能了。」
她已经是纪司令的姨太太。
她和沈清让的旧事要是让沈司令知道了,沈清让必死无疑。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知道他还活着,我便不该再奢求什么了。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我不能害了他。」
我鼻子发酸,别过头不忍再看她。
「傻姑娘,别哭啦。」
反倒是苏嫣掏出手帕,替我擦干眼泪,「他忘了我也没关系,喜欢上别人也没关系。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九姨太……」
她漂亮的杏眸里一片波光粼粼。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11
沈清让回来时,苏嫣已经整理好了自己情绪。
他先将包好的点心从车窗处递给我,这才转身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苏嫣看着后视镜,眉眼弯弯。
「沈副官,麻烦你再载我去个地方吧。」
说着,她报了个地名。
沈清让一怔,「您有事?」
「你把车子开过去,自然就知道了。」
到了地方,苏嫣独自下了车。
她在巷口的花店里挑了一束红玫瑰,回到车上,她把花递给了沈清让。
后者眉头微微敛起,眼中尽是不解。
起风了。
她拨开被风吹散的头发,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沈副官,除了送女孩子点心,你就不能再多动动脑筋,多花点心思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买花,竟是要让沈清让送给纪蔓初的。
沈清让却没伸手:「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苏嫣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拿着吧,这可是大小姐最喜欢的花。」
那语气里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却又让人分外心疼。
「你就当,这是今天你替我买赤豆糕的报酬吧。」
这一次,沈清让没有再拒绝。
12
次日,纪蔓初来找苏嫣用午膳。
苏嫣依旧没什么食欲,随便喝了几口淡粥,便放下筷子。
她看着一旁大快朵颐的纪蔓初,柔声问道:「发生什么喜事了,把你高兴成这样?」
她这是明知故问。
我们都清楚,纪蔓初脸上的喜气,是那束玫瑰花带来的。
纪蔓初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雀跃,「小娘,沈清让昨天居然给我买花了!」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少女唇角笑意璀璨,「你不懂,这可是他第一次送我花,他的木鱼脑袋终于开窍了!」
她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欢沈清让。
苏嫣握住纪蔓初的手,「司令前几日来看我,随口提了几句你和沈副官的事。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让你们早点把婚事定下来。你自个是怎么想的?」
纪蔓初娇嫩的脸庞浮现出浅浅的绯色。
「这个老纪,整日就会瞎操心。」
这便是害羞了。
苏嫣盯了她一会,苦口婆心道:「司令也是为你着想。你和沈副官既然两情相悦,早些定下婚事也没什么不好。」
「一段感情里,把握时机是很重要的。有的人若是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啊。」
在苏嫣的劝说下,纪蔓初答应会找时间和纪司令好好谈一谈。
苏嫣目送着她离开,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的身上,可她的背影看上去却依旧是那么的寂寥。
我叹了口气,「九姨太,您这又是何必?」
撮合自己的心上人和别的女人,她这不是往自己的心口捅刀子吗。
她难道,就不会心痛吗?
「翠玉,他喜欢大小姐。」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或许我和他,我们都该朝前走了。」
苏嫣说,等我遇到一个爱到骨子里的人,就能够明白她今日的所作所为。
爱一个人,就会盼着他幸福。
至于这份幸福是不是她给的,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13
纪蔓初被抓进了警署。
倭国扶持卖国贼王兆廷在陵城建立傀儡政权,企图以此种方式掩盖其侵略行径,瓦解全国民众抵御外敌入侵的决心。
纪司令麾下兵马众多,为了拉拢他,王兆延秘密派遣手下到北平谈判。
谁料不慎走漏了风声,北平城内顿时愤懑声四起。大批爱国青年高举抵御外敌旗帜走上街头游行,其中就包括纪蔓初和她的同学们。
纪司令托人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将纪蔓初从警署里救出来。
好说歹说,这位大小姐就是不肯服软认错,气的纪司令直接把她拎进了祠堂。
伺候纪蔓初的丫鬟夏荷跑来给苏嫣报信。
一踏进院子,夏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九姨太,求您快去救救大小姐吧!老爷派人去请家法了,大小姐她受不住的!」
纪蔓初的娘走得早,现在纪家后院是三姨太当家。
这事原本是求不到苏嫣跟前的,但眼下苏嫣肚子里揣着纪司令的骨肉,纪家上下都把她当宝贝捧着。
旁人的话在纪司令跟前不顶用,苏嫣就说不定了。
我扶着苏嫣急匆匆往祠堂赶,大老远就能听见纪家父女俩的对骂声。
纪蔓初指着纪司令破口大骂:「我真搞不明白,您戎马半生,临到老了,怎么反倒变窝囊了?居然能容忍一群倭国强盗爬在你脑袋上拉屎?!」
一旁的管家大气不敢出。
毕竟,整个纪公馆恐怕也只有这位姑奶奶敢指着纪司令的鼻子了。
纪司令被她气得跳脚,「保卫国家那是政府的事,轮不到你老子我出头,更轮不到你出头!」
「可政府没有保住国家!」
纪蔓初丝毫不肯退让,「每天都有人在战争中死去,国家濒危,我们愿以自己的身躯捍卫我们的国家,而你却要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同胞。身为军人,您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吗?」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纪司令蓦然怔住。
半响,他才低声说道:「打起仗来,会死很多人的。你的两个哥哥也都死在战场上。爹只有你了,爹不可以再失去你了,你明白吗?」
他微微佝偻着身体,脊梁不再笔挺。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纪司令,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纪蔓初有一瞬地愣神。
但也仅是一瞬,很快,她眼中的火就再次燃烧了起来。
「爹,我明白你心中的顾虑。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把侵略者赶出去,这片土地上,每天都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剧重复上演……」
「够了!」
纪司令不愿意听她说下去。
他粗暴地打断她,「沈副官,把大小姐带回房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沈清让走上前,在纪蔓初面前站定。
纪司令怒视着他:「怎么,连你也要违背我的命令?」
「属下不敢,」沈清让毕恭毕敬地说:「属下只是觉得,这件事大小姐没有做错。」
「一个国家,若是要靠着仰仗侵略者的饶恕和恩惠才能生存,那这个国家的人民,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沈副官,说话前你要好好掂量自己的前途。」
沈清让屹然不动,「可我参军,不是为了前途!」
纪司令怒极反笑,「好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
「既然你们都要和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手枪指向两人。
电光火石之间,沈清让飞快地将纪蔓初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苏嫣也在朝他们奔过去……
14
一声脆响过后,身后的花瓶碎了。
在按下扳机的那一刻,纪司令改变了开枪方向。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苏嫣跌坐在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纪司令黑着脸,朝我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九姨太扶下去!」
我惊魂未定,赶紧上前去搀扶苏嫣。
她却推开了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司令,苏嫣也有几句话想同您说。」
「你一个妇道人家,好好养胎就是,来这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
纪司令阴沉着脸,握着枪的手上青筋毕露。
苏嫣一动不动。
她向来胆小怯懦,我以为她是被吓呆了,拽着她的衣服示意她跟我走。
「是,我是妇道人家,我不懂国家大事。可我就想问问司令,问问我腹中孩子的爹,有没有想过为我们娘俩想过?
「一但你接了伪政府的任命书,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所有人都会指着他的鼻子,说他爹是汉奸,是卖国贼!」
苏嫣一边说,一边落泪。
「陵城失守,我没了家。若是北平也没了,我又该到哪里去?」
她的眼泪掉的又急又凶,她胡乱地擦了几把,继续说道:「今日若是劝不住你,我和孩子也不想和卖国贼扯上关系,只好以死明志了!」
说着,她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脖颈上。
匕首太锋利。
白皙的肌肤上很快浸出小小的血珠。
纪司令见她动真格,慌了神,「嫣嫣,你先把刀子放下,我们有话好好说!」
苏嫣一口拒绝,「我和一个汉奸,有什么好说的!」
她左一句汉奸,右一句卖国贼,弄得纪司令面红耳赤。
僵持之际,是纪蔓初站出来解了围。
「瞧瞧,就小娘一人骂你,你就受不住了。真接了任命书,全国上下的人都这样骂你,你还睡得着觉吗?」
纪蔓初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
「爹,哥哥们在天有灵,真的会愿意看见你当缩头乌龟吗?」
「谁不想活着?可摇尾乞怜换不来尊严,更换不来活下去的希望。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沉,头顶突然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
纪司令凝望着自己的女儿。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们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15
这样一番闹腾,苏嫣身体出了状况。
大夫说她受到惊吓,随时有小产的可能,为了以防万一,最好住院观察几日。
纪蔓初来探望苏嫣。
她面色凝重,将白色的玫瑰花插在床头的花瓶里。
苏嫣看她心神不宁的模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纪蔓初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小娘,你和沈木头,你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朝苏嫣看去。
女子的心思最是敏感。
那日苏嫣冲过去给沈清让挡枪,引起了纪蔓初的怀疑。
她扬起嘴角,藏起眼底的哀伤。
「不认识。」
「但他和我哥哥一样,他也打过陵城保卫战,所以我没办法对他置之不理。」
她仰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纪蔓初慌了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
「不打紧。」
苏嫣摆摆手,「我知道倭国人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北平不能走上陵城的老路。」
「我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天色渐暗,我替苏嫣送纪蔓初下楼。
沈清让的车就停在医院外面,他们晚上要一起去西餐厅吃饭。
脑海中浮现出苏嫣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心下一痛,我叫住了纪蔓初。
「大小姐,九姨太其实没有哥哥,她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那个人是……」
我迟疑了一瞬,纪蔓初却替我说出了答案。
「是沈清让。」
她竟然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理不出个头绪。
纪蔓初接下来的反应很奇怪。
她没有生气,反倒好声好气地嘱咐我照顾好苏嫣。
「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跟小娘说,但我保证,日后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的。」
我问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说:「等把倭国人赶出我们的国家那天。」
16
但苏嫣没能等到那天。
纪司令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伪政府的人不知道从哪得知了苏嫣住院的消息,派出特务控制了医院,试图以此逼迫纪司令就范。
走廊里响起了枪声。
他们有备而来,很快控制了医院。
纪司令派来保护苏嫣的下属都被杀死了。
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和苏嫣合力将病床、柜子等一系列能移动的东西推到门口死死抵住。
门外,特务们撞击房门的力气一下大过一下。
就快要抵挡不住了!
苏嫣扬声对外面的人说:「再不停手,我就从窗子里跳下去!要是我死了,你们还有命走出北平吗?!」
她的话起了些作用,撞门声停下来了。
我握着苏嫣的手,「你可别做傻事。」
「骗人的话,你也信?傻不傻?」
我就是傻。
她说来骗我的话,我偏偏信了。
纪司令很快带着人赶到了医院,特务头子说,只要他接受王兆铭的委任书,他们会保证我和苏嫣的安全。
他们把医院里的病人拉出去,每隔五分钟就杀一个。
「等杀完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最后才会轮到九姨太,纪司令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不着急。」
挂着枯叶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
为了节约子弹,特务们用刀割破病人们的喉咙。
那场面极其残忍。
我从窗子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对我们越不利。」
要是纪司令同他们合作,北平城里就会死更多的人。
医院的人要是死完了,即使纪司令没有加入伪政府,今后也很难在北平城立足,兜兜转转恐怕还是只能和他们合作。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苏嫣一脸焦急,「他们这是要把司令往绝路上赶,我得想想办法才行!」
楼下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坐以待毙,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我想了想,让苏嫣和我互换了衣服,「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
特务要抓的是苏嫣。
但也许她们不知道苏嫣的模样,那我可以扮成她假装投降,先让她们停止杀人。
待纪司令看见被挟持的人是我,自然就不会再有顾忌。
我找到一把水果刀,把它藏在袖子里,「这群畜生不知道病房里有几个人,等我和她们走了,你好好躲着,等安全了再出来。」
苏嫣说什么也不同意,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翠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可我是心甘情愿的啊。
「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要是没有你,我早死了。」
我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要好好活着。」
17
我走到病房门前,深深吸了口气。
刚准备开口,苏嫣突然在背后唤了我的名字。
楼下又传来了惨叫声。
我回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窗子上。
我吓了一跳,瞬间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
「那边危险,你快下来……」
她冲我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我急红了眼,「你死了就见不到沈清让了,你抛得下他吗?」
她愣了一下,眼中含着眼泪,「大小姐是个好姑娘,他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窗口的风变大了,直往人心里刮。
最后一次,苏嫣对着我笑了。
她说她必须死。
只有她死了,才能彻底断了司令和伪政府合作的可能。
她愿意赴死,因为可以让更多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窗口的风变大了,直往人心里刮。
苏嫣示意我不要动,自己却冲着窗子外面嘹声道:「欺负同胞算什么本事,姑奶奶我就在这里,有本事来抓我啊——」
我从来不知道。
原来那样瘦弱的身躯里,也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你们别想用我威胁我的丈夫!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他的枪口只会对准侵略者,只会对准你们这些卖国贼!」
她说完,抹干了脸上的泪,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
咚——
一声巨响,天地寂静了一瞬。
我扒在窗子口往下看。
纪司令双目赤红,他掏出自己的枪,朝着天空开了三枪,「给我杀了这些杂碎!」
秋雨绵绵。
浠沥沥的小雨压不住浓厚的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停了,有士兵从外面将病房的门打开。
「结束了?」
年轻的士兵眼眶红红,「结束了!」
我飞身下楼,一片狼藉中,我看见了沈清让。
雨还在下。
他脱下外套,盖在苏嫣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了难以言说的悲伤。
18
苏嫣的死亡像一把火,焚尽了纪司令心中的顾忌和犹豫。
他发誓要把侵略者赶出这片土地。
纪蔓初的劝说下,纪司令同意将苏嫣的骨灰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交由我带回陵城安葬。
临走之前,我将那块怀表交到了沈清让手中。
他轻轻打开表盖,瞧见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她穿着学生服,扎着麻花辫,倚靠在穿着军装的少年肩膀上。
她笑得那样好看。
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上的月牙儿。
沈清让看着照片,失了神。
「她是谁?」
我抬手抹去眼角的水渍,「她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19
民国三十五年,清明。
我欲上山替苏嫣扫墓,出了巷子,却发现街边站了个人影。
走近一看,竟然是纪蔓初。
「大小姐,您怎么在这?」
清晨雾浓,她的眼睛沾了几分湿气,「我替沈……林时安送件东西过来。」
说着,她从大衣里掏出个物件。
那东西用手帕仔细包着,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宝贝它。
在我的注视下,纪蔓初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打开来,里面赫然是当初我给林时安的那块老怀表。
心头一颤,我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时安上战场前托我帮他保存的,说是他妻子的遗物。万一他没回来,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处置。」
我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妻子不是你吗?」
三年前,我将怀表交给林时安后,他还是如期和纪蔓初举办了婚礼。
纪蔓初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悲怆。
「不,我们是战友,只是战友。」
民国二十六年,林时安随部队撤离陵城中受了重伤,被抗战组织的成员救下。
策反纪司令,取得纪司令的信任,是组织给他下达的命令。
「而我并不是真正的纪蔓初,计划迟迟没有进展,组织上才派我前往北平,协助他完成任务。」
「我们之间,只有同僚情谊。」
山河破碎,世上没了林时安,却多了一个沈清让。
原来是这样……
我不敢去接那快怀表。
四周太安静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季蔓初抬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静默地凝望着远处的山峦。
临走前她告诉我,林时安这辈子,只真真切切爱过一个姑娘。
20
我认识一个叫苏嫣的陵城姑娘。
她十六岁那年,陵城沦陷,父母兄弟悉数丧命,独留她一人在这乱世苟活。
她做过妓子,做过妾室。
她这一辈子太短。
没能儿孙满堂,也没能看到盛世太平。
令她欢喜的事太少。
万幸,她少年时,亦曾做过某个少年放在心间的好姑娘。
题外话:
五月的第一篇完结文是个沉重遗憾的故事,可能不太符合读者的喜好,但还是坚持把它写完了。
这是一个关于离别与重逢的故事,灵感来自于《三千年前》。
男女主之间没有多少互动,甚至到了最后,他们也没有机会好好地跟彼此道别。
有些人,走散了,错过了。
就是一辈子。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有些爱在硝烟下显得太脆弱。
但我依然愿意相信,那些隐晦的爱意,曾经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