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六年(前514年),晋国正卿中军将韩起结束了二十七年的执政生涯,向晋顷公告老并得到了同意,就此隐退回家养老;而韩起的嫡子韩须,在韩起退休之前就已经亡故,所以韩起隐退后,其嫡孙(韩须长子)韩不信便继任为韩氏新家主、同时入朝堂担任六卿之末的下军佐(名义上韩不信的卿士之位需要晋顷公的批准,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这个时候的晋国朝政,基本上已由六卿说了算)。
韩起退休、韩不信继任家族卿位后,晋国朝堂新一届的六卿排名为:中军将魏舒、中军佐范鞅、上军将智跞、上军佐赵鞅、下军将中行寅、下军佐韩不信。
经过了三十八年的长久等待,魏舒终于走到了晋国朝堂第一人的位置(仅次于国君晋顷公,但晋顷公也就是个虚位主君,所以这个时候的魏舒,在晋国已经是实际权力上的第一人了),这也是魏氏之前历代宗主们都没有达到的高度(魏犨就没有担任过卿士,魏悼子更是英年早逝,魏绛也只做到了上军佐之位)。
而走到这一步的魏舒,在这期间所经历的政治上的惊涛骇浪和刀光剑影,以及殚精竭虑、沥尽心血去维护和稳固魏氏在晋国的权利地位的过程,岂是外人用言语能形容和表达清楚;个中惊心动魄和跌宕起伏,只有魏舒本人才是最明白不过。
而魏舒成为晋国执政正卿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件棘手大事,就是几乎引起晋国又一场内乱的‘祁、杨之乱’;这件事的起因,说来就话长了————
当年、也就是周定王十八年(前589年)的时候,楚国大夫申公巫臣因为贪恋原陈国大夫夏御叔之妻、现楚国大夫连尹襄老遗孀——夏姬(郑穆公之女、郑襄公姐姐)的美貌,因此偷偷地与夏姬暗中交往,并生下了一个女儿。
后来,巫臣在楚国内部的政治倾轧中遭到把持国政的政敌子重、子反严厉打击,几乎不能再在楚国立足;因此,巫臣在奉命出使齐国的半途中,改道去了郑国,带着在郑国居住的夏姬叛离了楚国,改投楚国的死敌晋国。
晋景公对巫臣的来投非常高兴,在隆重地接待了巫臣后,任命他为晋国大夫,并将晋国邢地(河南温县附近)封给了巫臣做采邑;此后,巫臣与夏姬就在晋国住下来。
而得知巫臣弃国而走、并拐跑了有‘诸国第一美女’之称的夏姬后,楚司马子反联合了同样和巫臣有过节的令尹子重,借口巫臣想谋反,合伙发兵诛灭了巫臣尚留在楚国的族人,夺取了巫臣家族在楚国的家产和封地。
得知族人被子重、子反全部杀害后,在晋国的巫臣悲愤不已,写复仇信给子重和子反,怒斥他们说:
“你们不忠不义,用邪恶贪婪的手段来事奉国君,又杀害我无罪的族人,将来我一定要让你们在疲于奔命中死去!”
之后,巫臣主动向晋景公请求出使位于楚国东面的吴国,联络晋、吴之间的关系,共同对抗楚国。而出使吴国时,巫臣把自己所带的三十辆晋国兵车给了吴国一半,还帮助吴军训练车战之法,又把配套的战车射手和御者也都留给了吴国,手把手地教吴人如何使用兵车,如何展开战阵,以使他们可以与楚国敌对、开战。
为了提升吴国军队的战斗力,巫臣把自己的亲儿子狐庸(也许是夏姬所生)也留在了吴地,让他做吴国的行人(外交官),专门负责联络吴国与其他楚国敌对势力的交往。
狐雍最后成为了吴国的国相,并在周灵王二十六年(前546年),于吴楚离城之战中设伏击杀了楚国大将、神射手养由基,为家族报了仇。
在巫臣的亲力亲为下,受晋国大力扶持的吴国开始向楚国本土不断发起进攻,淮泗之间的小国都被吴国所攻占;此时执掌楚国军权的令尹子重、司马子反不得不与吴军连续作战,率军往返奔驰于吴楚边境上;一年之中,子重、子反曾七次出兵以抵御进攻的吴军,果然是‘疲于奔命’。
周简王十一年(前575年),因在‘鄢陵之战’结束后的紧急军事会议前喝醉了酒,导致楚共王无奈之下退兵,所以负有责任的楚司马子反在羞恼中愤然自杀。周灵王二年(前570年),楚令尹子重率军进攻吴国,先攻胜后败,损失惨重,楚国朝野都责怪子重失职;子重在羞愧不已中突发‘心疾’,不治而亡。巫臣的这两个仇家都没有落得好下场。
而这之后的吴国,在巫臣的大力协助下,果然在八十年后大败楚军,几乎灭亡楚国(即柏举之战),这都是后话。
回到之前——夏姬与巫臣所生的那个女儿芈氏(巫臣是芈姓屈氏,女儿按当时的称谓习惯自然也是芈氏而非屈氏),长大后生得美艳无比,颇有母亲夏姬当年的风采;因此晋国有名的贤臣、晋公室别支羊舌氏的现任宗主叔向(即羊舌肸)就看中了芈氏的容貌,想要娶她为妻子。
但叔向的母亲叔姬鉴于芈氏之母夏姬的名声实在不佳,以及有‘不祥之人’的兆头,所以不很愿意和这样的人结亲家,便郑重地告诫叔向说:
“子灵(巫臣字子灵)的妻子(指夏姬)已经使得三个丈夫(夏御叔、连尹襄老,另外有传言夏姬在郑国时还结过婚,丈夫也死了)、一个国君(陈灵公)、一个儿子(夏徵舒)死于非命了,又差点灭亡了一个国家(陈国),迫使两个卿逃亡外国(指陈国大夫孔宁、仪行父),这还能不作为后人的鉴戒吗?我听说:‘很美丽的,必然有很丑恶的另一面’,而特别美丽的女人,完全可以使人改变心性和品行;如果不是极有道德正义的人去娶她,就必然会有灾祸降临到家族中,你可要引以为鉴啊!”
听母亲这么说,叔向一时间也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迎娶芈氏。但国君晋平公听说了此事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力排众议,亲自为叔向做主证婚,让他顺利地娶了巫臣和夏姬的女儿——芈氏过门为妻。
芈氏嫁给了叔向后,很快就为叔向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羊舌氏将来的宗子——羊舌食我(字伯石);因为叔向的封邑在杨地(山西临汾),所以羊舌氏也称为杨氏,羊舌食我长大后也叫杨食我。
当年芈氏生了杨食我后,他的祖母、叔向的母亲叔姬闻讯前去探望孙子,远远地就听见了屋内小孩子的啼哭声,而婴儿的哭声却是异常;叔姬便叹息说:
“这是豺狼发出的声音啊,这样的小孩子,长大后必然怀有野心。不是他的话,我们羊舌氏不会被毁掉。”
于是,叔姬调头就走,不去看望刚出生的孙子杨食我。而他评价襁褓中的孙子杨食我的话,就是后世成语‘狼子野心’的出处所在。
杨食我倒是没有受祖母预言的影响,还是逐渐地长大成人;其父叔向去世后,杨食我继承了羊舌氏宗主之位,并与同属晋公室别支小宗的祁氏家主祁盈(晋国贤臣祁奚之孙、祁午之子)交好,两家在晋国共同进退。
当年晋悼公少年继位后,因为感觉自己势单力薄、没有外部助力,于是便大力扶持公室小宗家族,而属于晋公室别支小宗的祁氏和羊舌氏也在这一时间内受到晋悼公的重用,逐渐进入了晋国最高政治舞台;祁氏的家主祁奚(祁黄羊)、祁午,和羊舌氏家主羊舌职、羊舌肸(叔向),都在晋悼公在位时期出任晋国要职,地位重要。
不过,祁氏、羊舌氏也因显赫一时的权势地位,引起了晋国其他卿士的不满、警惕与嫉妒,双方关系紧张。
然而,晋悼公去世后,晋国执政六卿(即范、中行、智、赵、魏、韩六家卿士)重新把持了晋国的军政要务,晋平公、晋昭公、晋顷公祖孙三代晋侯所掌握的权力一个比一个弱,如狼似虎的六卿完全控制了晋国绝大部分权力和政务,晋公室的力量一蹶不振。
晋侯和公室势力都衰落不堪,那晋公室的别支小宗影响力就更别提了,到晋顷公继位时,一度壮大、掌握部分权力的公室小宗,也就只剩下祁氏和羊舌氏这两个家族还勉强保持着原有的政治地位和封邑,尽力支撑着已经成了空架子的晋公室。
祁、羊舌两家,为了在越来越严峻的政治态势中求得生存机会,只能紧密团结对方、相互抱团取暖,以求在虎视眈眈的六卿势力范围之外、在晋国政治舞台上保存来之不易的这一席之地。
但随着晋公室的进一步衰弱、以及祁午、叔向这两位具有超高政治智慧和机敏应变能力的家族掌舵人的去世,祁氏和羊舌氏在晋国的艰难生存困境,已经迅速地到来。
而两家的新家主祁盈、杨食我,自然也成了晋国执政六卿的眼中钉和大肥肉,一定要彻底剪除、吞并才甘心。
让祁氏、羊舌氏最终覆灭的原因,却是由于一桩微不足道的‘荒淫小事’所引起的————
在祁盈继承家业、成为祁氏家主后,祁氏因为来自内外的巨大压力,其实已经混乱败落不堪了。而祁氏的家臣祁胜、邬臧,因为不服从年轻的家主祁盈管理,所以不但不对祁盈尽家臣的义务,还别出心裁地聚众‘宣淫’,公开“通室”。
当年栾氏家主栾盈就是对自己母亲和家宰私通手软了一些、没有果断地处理此事,因此才反受其害,致使栾氏覆灭。所以,知道问题严重性的祁盈立即出手,把不敬家主、不尊家法的两人给抓了起来。
但现在的祁氏实力下降严重、衰弱不堪,可拥有的财富和封邑却没有减少,与六卿的财富也差不多;因此晋国内部早有别有用心的人在窥伺、觊觎祁氏这块‘肥肉’,预备寻找机会对祁氏动手。
为了消除麻烦,祁盈在准备处置祁胜、邬臧之前,特地去询问了晋国大夫司马叔游,问他是个什么看法;而司马叔游则回答说:
“《郑书》里面有这样的话‘嫉害正直,这样的人多的是啊(恶直丑正,实蕃有徒)’;现在晋国的当权派者都是些无道之人,万一有人借此事生事,您恐怕不能免于祸患了。《诗》中也说‘百姓中的邪恶人很多,不要让自己再陷入邪恶(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按照我的意思,这个事情最好还是暂时不去做,您看怎么样?”
但祁盈的态度却很坚决:
“这是我对祁氏所执行的家法,和国家没有关系,别人又有什么权力来干涉呢?”
于是,祁盈就关押了祁胜、邬臧,准备行祁氏家法处置两人。而眼见大事不妙,祁胜赶紧让自己的家人通过事先联络好的关节,以重金去贿赂上军将智跞,企图拉早就觊觎祁氏家产的执政六卿进入到祁氏的内部矛盾中来,趁乱为自己消除罪名,重获自由(或许祁胜早就暗中投靠了智跞,成为智氏潜伏在祁氏中的暗桩)。
接到祁胜请求援手的消息后,智跞立即求见国君晋顷公,为祁胜说好话;而且,智跞还添油加醋地对晋顷公说祁盈公然违反国法,要以私刑处置无辜家臣,这简直就是不将国君放在眼里,形同‘作乱’。
昏庸无能的晋顷公早就忘记了先君悼公当年大力扶持祁氏(还有羊舌氏)等公室小宗家族来平衡异氏卿士的深刻用意了,也忘记了祁氏其实是如今的晋公室为数不多的支持者;在听了智跞别有用心的‘诬告’后,没有分辨事情的真假和实际经过,晋顷公就武断地下令逮捕了祁盈,以惩罚祁氏的‘欺君罪过’。
而祁盈被抓的真实原因,现在已经不可获知了;也许,是听了智跞的‘关说’后,晋顷公以国君的身份让祁盈放人,但被祁盈强硬地拒绝,气恼之下的晋顷公便直接抓了祁盈泄愤;也许,智跞故意‘诬告’,在晋顷公面前告祁盈的黑状,诬陷祁盈属于藐视国法、私自用刑,所以晋顷公才在暴怒之中抓捕了祁盈(都是借口,晋顷公敢不敢去抓六卿?肯定不敢的)。
无论如何,因为两个‘荒淫’的家臣,祁氏家主祁盈被诬陷逮捕入狱,处境十分凶险;而在晋顷公逮捕了祁盈后,祁氏的大部分家臣都愤概不已,纷纷说:
“看来家主这次危险了,难逃一死;与其一起被杀,不如让我们的家主听到祁胜和邬臧被处死的好消息,临死前也可以痛快一下!”
于是,祁氏的家臣们就私自动手,杀了之前就被祁盈抓捕关押的祁胜、邬臧两个人。而有迹象表明——与祁氏紧密联系、关系非常的羊舌氏家主杨食我,就是主持行动诛杀祁胜、邬臧的为首者。
可这样以一来,祁盈的‘动用私刑’罪责就更加明确了,很讲义气又十分冲动的杨食我也被牵扯进来;羊舌氏和祁氏所拥有的封邑和财富,更是他们祸端的源头。
周敬王六年(前514年)六月,晋国执政六卿(魏、范、智、赵、中行、韩)借口祁氏阴谋作乱、羊舌氏‘从旁襄助’,故意杀害察觉两家反意的祁胜、邬臧,意图杀人灭口,于是先杀祁盈、杨食我,再一起发兵将两家成员全部诛灭,其封邑和财富也被瓜分;、祁氏、羊舌氏家族就此覆灭,晋公室从此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后续的故事,下一篇文章继续为大家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