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六年(前514年)六月,晋国执政六卿借口晋公室在国内仅存的小宗大夫之家祁氏预谋作乱、而另一家公室小宗羊舌氏(杨氏)‘暗中协助’祁氏,因此六卿发兵杀害了祁氏家主祁盈、羊舌氏家主杨食我,祁、羊舌两家的封邑和财富也被六卿所瓜分;随着祁、羊舌两家的覆灭,本来就势力单薄的晋公室,从此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依靠。
当时,魏氏家主魏舒是晋国执政正卿中军将,而出兵诛灭祁氏、羊舌氏的命令,就是魏舒以执政的名义下发给其余五卿的;灭祁氏、羊舌氏后,魏舒将祁氏封邑分为七县,羊舌氏封邑分为三县,一共是十个县。在这十个县中,魏舒将六个县交给了国君晋顷公(名义上属于公室所有),其余四县则魏、智、韩、赵四家各得一县;而六卿之中的范氏、中行氏一无所获。
因为这次不公平的‘分赃’,范氏时任宗主范鞅(士鞅)对执政魏舒怨恨不已,从此埋下了对魏氏的报复之心;将来,范鞅在魏舒去世以后,用丧礼的仪制狠狠地羞辱了他一把,这些都是后话。
诛灭了祁氏、羊舌氏,分其封邑为十县后,魏舒以执政的身份,分别封授了十县的县大夫——司马弥牟为邬县大夫,贾辛为祁县大夫,司马乌(司马督)为平陵大夫,魏戊为梗阳大夫,智徐吾为涂水大夫,韩固为马首大夫,孟丙为盂县大夫(以上七县为祁氏旧封邑所改之县);乐霄为铜鞮大夫,赵朝为平阳大夫,僚安为杨邑(县)大夫(以上三县为羊舌氏旧封邑所改之县)。
而这些被魏舒简擢提拔、出任诸县大夫的晋国次一等贵族中,贾辛、司马乌两人曾协助天子周敬王平定了王子朝之乱,是安定王室的功臣;智徐吾、赵朝、韩固、魏戊四人是在任卿士家族成员中的庶子(即智氏、赵氏、韩氏、魏氏四卿的宗族成员),为人忠直、没有犯下过失职的过错,可以谨守家业;司马弥牟、孟丙、乐宵、僚安四人,则因为品行高尚、为人贤能而受到朝野一致推荐,而得到魏舒的简拔、出任了县大夫。
这十位新任的县大夫,其人选中有安定王室的功臣,有朝野称赞的贤者,还有执政卿士家族的成员,晋国内部各种势力的利益,魏舒基本上都照顾到了,他的这种做法,称得上四方周全、安排妥当了(除了一无所得的范氏和中行氏以外;没办法,一碗水总是端不平的。)
虽然魏舒自认为自己的安排将方方面面都给照顾到了,但十县大夫之中,还是有一位魏氏成员魏戊,出任了梗阳大夫,这也是魏舒私下里的一点点私心所致(魏戊一说是魏舒的庶弟、一说是魏舒的庶子);而魏舒也因为此事,心里总有些不安,担心晋国朝野会认为自己假公济私、有意给魏氏攫取本不该获得的利益。因此,总觉得自己如此行事有些不妥的魏舒在惴惴不安之下,主动找晋国大夫成鱄去问计,还怯怯地说:
“我身为执政,这次封授诸县大夫时,给戊(魏戊)也分了一个县,其他人会不会以为我是在偏袒魏氏、结党营私啊?”
成鱄则直爽地回答说:
“这怎么会呢?戊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远行不忘国君、近处不逼同僚,在有利的位置上先想到道义,在困难处境中又想到保持操守,能保持礼义之心而没有过度的放纵,即使他是您的至亲,给他一个县不也是可以的吗!当年武王伐商成功后广有天下,他的兄弟子侄中被赐封诸侯、领有封疆的有十五人,而姬姓宗族中得到封国的更是超过四十人,这都是武王在抬举提拔自己的亲属家人啊。
拔擢是没有别的额外条件的,只要是善心所在,即使关系亲密、疏远,那都是一样的。《诗》中说‘只有文王,上天审度他的内心、认定他的美德,他的德行在于是非明辨,是非明辨就能为善,就能为人师长、做人君主,成为大国之君,使四方顺服。他的德行与文王一样,从没有悔恨。既承受了上天的福佑,还要延及到他的子子孙孙。’
(《左转.昭公二十八年》——‘唯此文王,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国,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
在内心中能制约道义的叫做‘度’,德行端正反应和谐的叫做‘莫’,光照四方的叫做‘明’,勤于施舍、没有私心的叫做‘类’,教导别人不知疲倦的叫做‘长’,严明赏罚显示威严的叫做‘君’,慈祥和顺使别人归服的叫做‘顺’,选择好的而跟从的叫做‘比’,用天地作经纬的叫做‘文’。遵守这九种德行不出过错,做事情就没有悔恨,所以能承受上天的福禄,以利于子子孙孙。现在您对魏戊的举荐和提拔,已经接近当年文王的德行了,影响很深远啊!”
听了成鱄这番颇有深意的解释后,魏舒那颗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的心这才稳定下来,不再搔首踟蹰、坐卧不宁了。
随后,被魏舒授命为祁县大夫、即将去祁县赴任的贾辛,专门到朝堂来拜别魏舒。而魏舒一听见贾辛前来拜见自己,立马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叙话,还热情地和贾辛攀谈,说:
“辛,快过来!当年叔向(即杨食我之父)去郑国出使访问时,郑国的鬷蔑氏长相丑恶,又想暗地里查探叔向的品行为人,于是便偷偷随收拾器皿的郑国仆役一起,立在堂下装作侍奉叔向、借机观察他。正在这时候鬷蔑无意中开口说了一句话,被正在喝酒的叔向听到了,叔向便说‘这一定是鬷蔑!’
于是,叔向主动走下堂来,拉着鬷蔑的手一起走上堂去,还说:‘以前我们晋国的贾大夫(指贾辛,以叔向的口吻)因为长相丑恶,虽然娶了一位美妻,可三年都不跟他说话,也不笑。有一次,贾大夫驾车带着妻子前去田猎,看到了路边的野鸡后,贾大夫一箭射中,他的妻子这才开始和丈夫有说有笑起来。由此可见,人的才能不可不展示。
贾大夫还对他的妻子说‘才能是不能没有的,我要是不能射箭,你就不说不笑了么!’贾大夫不表露他精准的射技,他妻子就不说不笑!而您(指鬷蔑氏,以叔向的口吻)的相貌不扬,如果您不说话,我几乎就要错过您的到来了!’此后,叔向和鬷蔑两人才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长谈起来。
您(指贾辛,以魏舒的口吻)如今有功于王室,因此我才举荐您出任祁县大夫。请您这就动身赴任吧!到职后切记要不忘记了恭敬,不要毁坏了您的功劳!”
贾辛因为长得很丑,被妻子多年以来一直歧视看不起,直到看见他高超的射箭技艺后,他的妻子才主动和他说话;但魏舒却借着叔向的(夸耀贾辛)事迹,表明自己‘不以貌取人,只因功提拔’的本意,让贾辛感怀慰藉、如沐春风,这就是魏舒的政治能力体现、和行事高明所在了!
此时已经在鲁国出仕的孔子他老人家,听说了魏舒的这两件事情后,认为这新任的晋国执政所作所为都是符合道义礼仪的,不由得衷心地称赞魏舒说:
“举荐近的人而不失去亲族,举荐远的人遗失贤者,都是合于道义的。《诗》中说‘永远符合于天命,自己求取各种福禄’(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就是忠诚的体现。魏子(魏舒)的举拔既合于道义又体现了忠城,他的后裔一定会在晋国长享禄位的!”
后世成语‘自求多福’的出处,就来自于这里。
虽然魏舒的处事原则与道德水准很高,政治操守也很严谨,在晋国朝堂高层卿士大夫中以清廉不受贿赂闻名;但他毕竟在执政二十多年,且任人唯私、贪鄙腐败的前任正卿韩起手下理政治国多年,不可能不受一点影响,有时候,魏舒也不可避免地会卷入不自知的‘徇私’之中。
就在魏舒继任晋国执政正卿这一年,也就是周敬王六年(前514年)的冬天,其子(或者其弟)魏戊担任县大夫的梗阳(山西清徐)发生了一件疑难案件,魏戊多次审理案情也决断不了其中的曲直,于是便将这件案子上报至执政魏舒处,请执政亲自来裁决。
得知案件将由执政正卿亲自来审理后,梗阳诉讼案的一方当事人为了能在案件审理中取得胜诉,于是私下里偷偷地给魏舒送了若干女乐(舞女)作为贿赂,想请魏舒作出对自己有利的判决。
对送到自己私宅中的女乐,魏舒很是喜欢,于是准备接受这个‘礼物’。很快,这件事就被魏戊知道了,他担心如果魏舒接受了梗阳人都贿赂后、作出对其一方有利的判决,将会影响到魏舒之前的‘清廉、轻财’好名声,对他的执政地位以及魏氏在晋国内部的威望都会产生负面影响,于是准备劝谏魏舒不要接受贿赂。
但魏戊是魏舒的儿子(或者弟弟,有两说),如果直接去当面指出魏舒的过错,那在礼仪宗法上是不合适的;于是魏戊找到了魏舒的属下,晋国大夫阎没(名明)、女宽(即叔宽,名褒、又名汝宽)两人,对他们说:
“我们的家主(魏舒)长久以来就以‘不贪财、不受贿’而闻名于诸侯,但这次梗阳人对他的贿赂(女乐),他却有接受的意思,没有比这再大的贿赂了,这会毁了他一生的名誉啊!万万不可以让他的名声被败坏,请您二位一定要劝谏,制止他的不理智行为。”
阎没、女宽两人都答应了魏戊的请求,决定寻找时机向魏舒进谏,请他拒接梗阳人的贿赂,维护自己的好名声。
第二天,晋国照常举行朝会,商议国政庶务要事,魏舒身为执政,自然要出席主持朝会,而阎没、女宽也都出席了这次朝会。
等朝会散了以后,魏舒在朝堂内厅继续办公,其他大夫也都返回了各自的官舍办公,可阎没和女宽都故意不走,一直在魏舒的内堂庭院中等待;不久后魏舒的饭食送来了,见两位属下还没走,于是魏舒便主动招呼他们进去一同用餐。
但在庖厨仆役们摆放盛饭菜的鼎簋之时,阎没与女宽两人无缘无故地叹息了三次,这让魏舒很是诧异。等到用完这顿饭后,魏舒与阎没、女宽两人坐着聊天,问他们说:
“我以前从我的伯父、叔父们那里听来的谚语说——‘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让人忘记忧愁(唯食忘忧)’;可我见你们今天在吃饭时却无缘无故地叹息了三次,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这是什么原因呢?”
阎没与女宽赶紧起身向魏舒拜答、然后回答说:
“昨天有人把酒赐给我们两个小人,因此昨天我们就没有吃晚饭(因此今天就有些饿了)。而今天您的饭菜刚送到、请我们一起用餐时,我们恐怕这份量不够吃的,所以贪心不足地叹气;等饭菜上了一半后,我们看见饮食份量很足,因此很内疚,暗地里责备自己‘难道执政他老人家会让我们吃不饱饭么?’,所以再次叹气;而饭菜全上完后,想起之前我们内心中过于贪婪的想法就很是惭愧,愿我们小人的胃口,也能像身为君子的您的内心一样,只要吃饱、刚刚满足就行了,因此再次羞愧叹气。”
美食是人人都所期待和乐于享受的,可一旦好东西吃多了,也会腹胀而难受;阎没与女宽二人以吃东西不要贪多、以免引起肠胃不适来委婉地劝谏魏舒不要因为受贿而损害自己的名声呢,正是恰如其分。
而魏舒头脑灵活、为人机敏,自然也听出来他们这是以物喻事,暗中提醒自己不要过于贪心,当即明白过来,于是连连称赞:
“说得好、说得好!”
此后,魏舒将女乐还给了梗阳人,拒绝了他的贿赂,并秉公处理了梗阳诉讼一案。这件事,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食三叹’故事。
后续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下一篇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