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未来，历史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

这是韩国前总统卢武铉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以‘坚定果敢’著称的人，是以何种心境写下这样一句话后愤然离去的，他拒绝了人间的审判，选择了历史的法庭，用跳崖自杀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在2008年2月卢武铉卸任时，指责他的舆论称：“失败的总统，失败的政府”；而当卢武铉真正带着落寞离开时，韩国民众这才意识到，卢武铉是一位“最值得信任的总统。”

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设在峰下村的灵堂周边5公里的交通都陷于瘫痪，50万民众哭泣着护送灵车离开，为他们心爱的总统鸣不平。

而韩国民众的追悼，应证了臧克家在《有点人》中的那句：

“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卢武铉少年的经历与鲁迅先生颇为相似。

卢家祖上在朝鲜王朝时代也算是个名门大户，但后来因为犯了错误而家道中落，到卢武铉出生时家里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无力供给卢武铉求学。

1966年，卢武铉从釜山商业高等学校毕业，此后再未深造，最高学历只是个高中生。虽然不上学了，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在结束了三年兵役之后，卢武铉立刻投身律师考试中。

韩国的司法考试的难度堪称“地狱级别”，但考上就能飞黄腾达走向人生巅峰，因此内卷程度丝毫不亚于在深圳考一个公务员。

在顶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之下，卢武铉连着参加了7次司法考试，终于在1975年上岸了，在两年后成为了一名地方法院裁判官。

但卢武铉不是司法考试次数最多的总统，现任韩国总统尹锡悦可是连着参加了9次司法考试。

或许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在经历过如此坎坷的考试经历之后，都会格外重视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而且还是法官那样一个好职业。

但卢武铉却不这么想。

他看到了在朴正熙时代的维新体制之下，法院只能一味地曲意逢迎，这与他想做一番事业的个性不符，于是在只当了8个月的法官之后，他竟然辞职了，转而去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卢武铉的律师所针对的是下层民众税务相关的民事诉讼，胜率常常在9成以上，很快成为了整个釜山地区最有名的律师。

那个年代是韩国最动荡的年代，釜马事态，朴正熙遇刺，全斗焕政变等等我们此前提到过的大事件逐一爆发，釜山成为了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最终酿成了臭名昭著的“釜林事件”。

1981年，全斗焕当局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将釜山22名阅读聚会的学生、教师、公司职员们，以涉嫌“国家保安法”为由抓捕，甚至连抓捕令都没有。而抓捕之后，釜山当局极尽残忍之能事，强行将涉案人员与朝鲜方面绑定，其中19人被判了1-7年的刑。

这一事件极大地触动了卢武铉的心弦，他决定为被告者提供免费的辩护，在法庭上义正言辞地对当局严刑逼供进行指责，引起了全国的轰动。

尽管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几个被告人员仍被判刑，但卢武铉从此走上了“人权律师”的道路，他四处奔波，为民请命。

在后来1982年釜山美国文化院纵火事件上，他再次挺身而出，收获了不小的威望。

也正是这一时期，一名法考学霸敲响了卢武铉律师事务所的门，他就是卢武铉后来的终身知己——文在寅。而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一间律师事务所内竟然能走出两位韩国总统。

初次见面后，卢武铉这样向文在寅阐述了自己的理想：“要做一名干干净净的律师。”

这句话让文在寅大为感动，一种真切的“同质感”蓬勃而出。

后来文在寅这样回忆道：“此时此刻，我与他命中注定的相遇，影响了两个人的一生。”

两人在做“人权律师”时，始终贯彻两个原则：

一是保持自身干净，做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废除中介费、税务透明公开、私生活上洁身自好，不让全斗焕当局找到一丝把柄，连高尔夫球都要敬而远之。

这也就导致卢武铉这样“名震全国”的大律师，月收入只有200万韩元。

二是将刑事诉讼的各种规定贯彻到底。

在第五共和国时期，法律如图废纸，各种不按规章流程的审判比比皆是，但只要卢、文二人出庭当律师，哪怕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们都会揪着不放，与法庭抗争到底。

比如要求嫌疑人取下手铐，要求法庭给予被告椅子，甚至当检察官质询时讲话没有用敬语，卢武铉都会跳起来提出严正抗议。

1985年，卢武铉和文在寅等共同发起成立了“釜山民主市民协会”，不少民主人士都参与其中，向全斗焕治下无视人权的政策发起了冲击。

就在成立当天，釜山警方包围了进出口，禁止任何人入场，卢武铉一气之下竟然躺在马路中央向当局抗议，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过激律师”。

卢武铉则不以为然，他认为那种斯斯文文，装装样子的抗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在一次又一次地过激行为中，卢武铉成了釜山当局最头疼的律师。

1987年1月，“朴钟哲刑讯致死事件”造成了韩国全国的震怒。卢武铉号召起“釜山民主市民协会”举办追悼会，民众高唱爱国歌曲，卢武铉在街头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整个马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而上次釜山闹出这么大的街头集会，还得追溯到朴正熙遇刺之前。

韩国警方很快出动了，无数的催泪弹铺天盖地地倾泻，卢武铉带领1万多学生们静坐示威。

警方在一夜之间4次向法院申请对卢武铉的逮捕令，但都被驳回，最终卢武铉在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之下被强行抓进去，待了50多个小时才被放出来。

同年7月，一名叫李锡圭的工人在示威时被催泪弹击中身亡。

得知消息的卢武铉立刻赶往现场援助，警方们看到“过激律师”卢武铉又来了，当即捏造出了“妨碍葬礼罪”这么一个奇葩罪名将其拘留，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99名釜山顶尖律师自发组成了史上规模最庞大的律师团队，跑来为卢武铉辩护，光审判长念名单时，喊“到”的声音都足够让在场每一个人震撼了。

最终，卢武铉只被判缴纳100万韩元后就释放了。

几次遭遇非法拘禁给卢武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声望，他出狱之后受到了“英雄归来”的待遇，不仅在釜山，整个韩国都听说了卢武铉的故事。

卢武铉也是在这样的欢呼声中决定走向政治舞台。

卢武铉投身政坛的牵头人是时任统一民主党总裁金泳三，卢武铉也非常有意参加到这位民主斗士的麾下。在参与竞选议员活动中，卢武铉打出了他的选举口号：“人活着的世界。”

这简短又朴实的一句话，勾起了韩国民众的共鸣，从李承晚到朴正熙再到全斗焕，没有一届韩国政府能真正地把民众当成人看的，如果连基本的人权都不能保证，又何谈什么国家呢？

卢武铉的这一口号成功团结起了底层民众，他也顺利成为了国会议员，并在调查“第五共和国”时期“日海财团”腐败案上，一举成为了政坛新星。

但很快，卢武铉和金泳三也出现了分歧。

原因是卢武铉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三党合并”事件的抗议，他将三党合并视为对民主势力的背叛，随后带着剩下的统一民主党成员跑去了金大中在野党那边。

卢武铉丝毫没有顾及跟金泳三作对将带来的后果，本来釜山是他的主要选区，自己也有在釜

山长期工作的经验，利用这一优势选举成为一个议员本不算难事。

但釜山是金泳三的政治根据地，从高中以来金泳三就在这里生活，被金泳三称为“第二故乡”，这里的民意基本跟着金泳三个人走，不选金泳三的民众，甚至还会遭到街坊邻居的鄙视。

因此卢武铉失去了在釜山的政治根基。

这就是韩国政治最显著的特征——地域主义，竞选者能不能在某地区获得选票，不取决于政策，而往往取决于与地区的关系。

但卢武铉想好了，他要跟地域主义这一根深蒂固的顽疾对抗到底，并要去釜山竞选市长。

从1992年到2000年，卢武铉四次挑战竞选釜山东区国会议员，无一例外地全部失败，甚至还出现过“台下没有听众，台上他一人演讲”的景象。

收不到选票的卢武铉沦为了当地民众的“笑柄”，人们广泛称其为“傻瓜卢武铉”。

最后还是在金大中的提携之下，卢武铉才得以在政府中任职。

而卢武铉的这段经历也出现了意外之喜，不少人被卢武铉的勇敢坚持所打动，网络上出现了“爱卢会”这一团体，并且迅速壮大起来，成为了后来卢武铉坚定支持者。

他们曾集体向卢武铉写信，信中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请你做我们的永远公仆”。

终于，在2001年9月，卢武铉又一次来到了釜山，这次他宣布了他新的野望，参加第16届总统竞选。

卢武铉宣布参选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打广告，而是抓紧时间报了个“补习班”去学习。

毕竟卢武铉的最高学历也就是个高中生，很多该受的高等教育他都没经历过。为此，他把安保、经济、教育等几个部门的专家召集了过来，搞了一个学习小组，通宵达旦地学习文化课。

文在寅等人则忙前忙后地去给他拉拢各种人脉关系。

在大选即将开始前，还出现了党内候选人郑梦准，突然不愿意与卢武铉搞单一化选举人的状况，撤回“失败后将对卢武铉进行支持”的承诺。

大家纷纷劝说卢武铉去劝劝郑梦准，说点好听的，结果卢武铉竟然呼呼大睡去了。

而当离大选日期越来越近时，文在寅愈发感受到了卢武铉的蜕变，他回忆道：

“他的演讲紧扣心弦，与过去他参选国会议员和竞选釜山市长时都不一样，完全上了一个层次。不仅是口才，他对经营整个国家的宏观认知也不可同日耳语。”

当反对者们将矛头对准卢武铉的老丈人——权五石，指责他曾是左派分子、曾参加游击队活动时，卢武铉从容地这样回答：

“我结婚的时候，岳父已经去世了。在结婚之前就知道我岳父是赤色分子。然而我们生儿育女，结婚十几年恩爱至今。

难道因为我岳父是赤色分子，我现在就要抛弃我的妻子吗。你们要选一个抛弃妻子的总统吗。如果你们觉得有这样的妻子就不配当总统，那我就不当总统。

如果你们让我做，我就认真的做。”

在他说完后，无数人为他起立欢呼，一个有情有义的竞选人形象打破了人们对于传统政客的认知，此前很多政治敏感者也纷纷转而将选票投给了卢武铉。

终于，2002年12月26日，卢武铉击败韩国新国家党候选人李会昌，成为新一任总统。

卢武铉当选的消息传来后，釜山一片欢腾，民众们纷纷庆祝这个曾经不懈努力想当上釜山市长的“傻瓜”成功当选，卢武铉也走上了街头，招手向民众挥手致意。

回忆到那一天的盛况，文在寅这样回忆道：

“这里是我与卢律师一起顶着催泪弹走过的街道，我们也曾高喊民主的口号在这里倒下，现在这是一条洋溢着喜悦的街道，我多么希望这个瞬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未来要经历的痛苦和难关，是当时的我们还无法想象的。”

韩国民众选择卢武铉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他那近乎偏执的道德感，但显然，要治理好一个国家仅有道德是不够的，“圣人”名号也成为了卢武铉后来摆不脱的包袱。

从后人的角度看来，悲剧或许从他被选上的那一刻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