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作品:羊倌

拂晓哨位 2023-04-10 23:43:58

羊倌

作者:王军乐

风把门刮开了,刮进来了一片叶子, 轻飘飘地落在了营窑里。我已司空见惯了一片叶子的飘进飘出,正在低着头打开二姐寄来的包裹。二姐来信说给我织了件毛衣。什么颜色的?大小合适吗?

我狠劲地撕开包裹,抖开毛衣,看见了窑地上不是落下了一片叶子,是轻飘飘欲飞起来的羊倌——瘦弱的骨架,撑不起单薄的罩衫,两条柴禾棍的细腿撑着身子,若一株纤纤的芨芨草。寒冷瞬间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心里打着寒颤。撩起衣襟,看看我身上的毛衣,半新半旧,无一处破绽,虽然抵御这荒滩的风寒,免为其难,总被羊倌身上无一件厚衫地抵御,好了许多。顺手将抖开的新毛衣,递给了羊倌——试试。羊倌脱掉罩衫,我看见了肋骨欲破衫而出,提高警惕的裤腰伸出手来阻止。羊倌穿上了毛衣,这一切就收在了囊中,统统地服从了毛衣的统领。

羊倌走后,我还想着羊倌。羊倌是有名字的,叫海原,却没有人记着他的名字,都叫着他羊倌。我俩同年当兵进荒滩,我种菜,他放羊,两个来自南北不同地方的青年人,地瓜与番薯无有区别,爱在一起黏糊。那天,羊倌一个人将一群羊赶进了山沟沟,羊在沟间散漫着,他也在坡间择了一块子石头,枕在头下,对望着荒天,泪水涌流在脸颊上。羊倌想起了自己与羊为伍的命运,是不是就不能逆转?

十三岁那年,父亲病故了,母亲带着幼妹改嫁了,只留着一个空落落的院子,孤孤的土坯房。两只绵羊——一只老了——父亲活着时病恹恹的样子,一只羊羔子。他把老羊卖了几个钱,本想投靠亲戚,可去投靠谁呢?谁是他的最亲呢?母亲都不带着他一同去,世上还有比母亲更亲的人吗?无所依靠,他就抱羊羔子在庄子田间地头转悠。队长老汉叔看见了,以为他爱羊如人,就说:海海(小名)给队里放羊去咋个样,一天还可以挣六个工分。他接受了。就这样海原就当了生产队的羊倌。

一个人握着一根羊鞭,披着一件黑袄,跟在一群羊的后边,羊走到哪,他跟到哪。说是他放着羊,还不如说羊放着他。几年下来,走遍了山间的沟沟峁峁,踏烂了塄塄坎坎。有时想着自己还不如羊,羊有他放养,羊吃草还可以饱肚,而他无人养着,饥饿了,没有人给一顿饱饭。

有一年春上,肚子饿得实在招架不住了,羊啃着草,他啃着草根,看着羊自在地吃草,恨不得咬羊一口。也就是那次,羊不跑肚拉稀,他拉稀了。回到家里蜷缩着身子卧在土炕上,到了天亮,想着还要放羊,翻了几次身子,也没有翻起来。翻不了身,起不了炕,羊就没人放。老汉叔来了,看见了,叫老婶子给烧了一碗面水拌汤,救了他一命。几年下来,工分是挣了不少,除换了不能饱肚的口粮外,什么也没有增添,什么也没有改变。十八岁那天,他当兵去了,没有想着到部队干成什么,就是不再放羊,能吃一口饱饭。

可现在,饱饭吃上了,还在放羊。一放就是两年,还要继续地放下去。临近复员了时,我俩又散漫地走在窑营前的荒滩中。天空一轮弯月,他睁眼眺望着。镰月在他眼里重叠成了金元宝,四角翘起,尖尖的角,划破了云裳。嗖嗖地刮着风,刮起了尘沙,风表白着什么我听不懂,羊倌说:复员了,我不回家去了。我说,不回家到哪里去呢?他说:乌兰矿,挖煤去。反正,走到哪都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复员那天,他肩背着背包,手提着提包,带着全部的家当,穿过荒滩。一场风还在刮,他飘在风里,飘过了狼脊岗,飘过了宗别立大桥……

一片叶子飘落在梦中。

再见羊倌,是四十年后了。我俩两把蚂蚱凳坐在他家的院中。院子在光明队的腹中,光明队还在荒滩的怀里,只是从零散聚拢在一起了,像零散的砖块子,齐整地堆码在一起了。我问羊倌,咋就再没有走出这个荒滩,还把家也安在这里了?他说:那年复员,去了乌兰矿,过着白天也是黑天,黑天更是黑天,身上也是没有一处白的日子,黑得看不见向前走的路。就在这个时候,同乡的战友——先他踏前了一步,入赘了光明队,并让我跟着他来。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我没有可选择生活的资本,只有生活选择我;我没有为自己设计过未来,向前走着,哪里天黑哪里歇。

这样也好,是一只无缰绳牵绊着的羊,想走进哪个滩里,就走进哪个滩,想吃哪个滩里的草就吃哪个滩里的草。就这样,滩中的一群羊里,一个女人向我招手,我大着胆子,走过去,走进一群羊里,替她赶着羊,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她家。这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老婆。今个儿不在家,去银川带孙子去了。

起初,我们还是种地,还是放羊,再后退耕还草了,羊不能放了。政府援助生产队建了养殖场,盖了圈棚,我承包了几个,继续养羊为生。我认定了,羊的命就是我的命,谁也不离不开谁。我离开羊,没有奶子喝,没有肉吃,没有衣穿,养不了家,孩子上不了学,但我不希望孩子“子继父业”,要让他们接受教育,不让他们刮着荒滩的风——荒滩的风太硬了,能把孩子刮倒。寒风刺骨,会把孩子的骨头冻坏的。

羊也离不开我,羊没有我,没有草吃,没有圈棚避寒,没有人为它打预防针,没有这一切,羊也会饿死冻死病死的。你看我,这么瘦,是羊肉吃的来,我的大腿上长着的疙瘩肉,可能就是羊腿上的肉,我的脖子可能就是羊脖子,流着血也可能就是羊血,只是心肝肺这些改变不了,还是我的。我这一辈子,就是迎接着一批批羊的出生,又将它们一批批地送进屠宰厂。

有时想,羊怪可怜的,用自己的一生,给人类贡献了奶、肉、皮、毛,无一物不被人类所用,也就吃了一辈子草料,现在连一把鲜草都不能吃了,依然把该贡献的贡献出来。知道自己的大限尽了时,昂着头,无悲无哀走向屠宰台,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只有我默默地为它们祈祷来生,阿訇为它们超度。

夕阳在西边的天际,空悬着,光芒依然刺目。

羊倌备好了玉米糁子,堆上院门口的机动三轮车,让我回屋里歇着,他去圈棚喂羊。我说:一块去。一起坐上了驾驶位,他一脚油门,人和车一起蹿出去了。带起了一股子风。

到了庄子外的圈棚,羊倌娴熟地打开圈门、碎草、拌料、送料,紧张而有序。我想帮他做些什么,一时插不上手,在他将一把铁锨置地,打开水管子时,我操起了铁锨,跟在身后,随时准备着递给他。也就是这么一个动作,铁锨把的木刺儿扎进了我的手掌。无用之人,什么也干不了了。就跃进了砖砌的低矮圈棚。羊咩咩地叫,是向我一个陌生人友好地打着招呼,还是叫唤着他的主人喂食——伸长着脖子,高扬着头,目光是温存的。可我只知道是山羊,却一个名字也叫不上来。都是油亮亮,明光光的毛色,有淡黄的,有紫红的,有白底黑斑的。羊倌说,是澳洲、新西兰引进的品种羊——世事在变,洋羊挤走了滩羊,控制了市场的制高点。

晚宴,在庄子的一家牧家乐,烤羊排、炖羊肉、爆羊肚,烩杂汤,羊蹄羊脖应有尽有。我面对着摆上了桌的羊的各个部件,我犹豫了再犹豫,纠结了再纠结,还是吃了羊肉,喝了羊汤。我不吃也不能由我,羊倌不断夹着放在了我的盘中,我拒绝得了羊肉,但我拒绝不了情谊,一杯一杯酒下肚,忘乎所以了。醉意醺醺时归去,圆月在天空明境高悬,在跳动,似乎比我们还激动,风微微地刮着,裹着微微的寒。

我和羊倌并排躺在羊倌家的大炕上,浅浅地拉瓜的几句,酒精推动了门扇,将脑门迅速地关上,脑洞漆黑一片。夜里被一脬尿重新开启了脑门,起来小解,站在院中,圆月止步在院外的高枝上偷窥。院内的低树、果疏低头沉睡,浓浓的睡意。我返回躺下,羊倌微微地鼾声,像春风一样地轻拂,梦话时断时续,是和谁在闲聊,他说一句,在等待回应,我听得见他的梦话,却听不见与他闲聊的说了些什么。也可能我们的语言已不能同频了,他是在用蒙语播报,而我依然是汉语,但翻译了,彼此的语意还是相同的。

我返程时,羊倌送我。我回望了荒滩,羊倌还是一片树叶,飘在荒滩里。他将永远地飘在荒滩里,成为了荒滩最忠实的守卫者。还有风,还有沧桑的红柳,沙枣树,还有渐渐长高了的芨芨草,依然低姿态扎根荒滩的骆驼刺,又新增了太阳花、都在替我们守卫着荒滩。

编发:拂晓哨位

来源:王军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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