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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出嫁,我成了她嫁妆的一部分。
小姐说:「入画,等我到了京城放你良籍,嫁给良人做妻不比永世为奴好得多!」
小姐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直到那日。
她冷言怒斥:
「你当自己是什么?一日为奴终生为奴,还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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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北疆武将世家宋家的家生子。
我阿娘是大娘子的贴身丫头,我阿爹是宋家的马夫。
我生来就是奴婢。
因着知根知底,我刚会走就被大娘子指给小姐做贴身丫鬟,夜里娘亲抱着我时,连连称赞大娘子好心肠。
小姐比我小一岁。
主家有三位公子,小姐是家里头唯一的姑娘,万千宠爱于一身。
因而,小姐有三个奶娘,其中就有我阿娘。
可以说,从小姐出生那天起,我们便形影不离。
我十五岁那年,小姐十四岁。
小姐性子活泼,这些年带着我上树摸鸟蛋、爬狗洞出去听书的事没少干。
北疆民风豪放,老爷和三位公子也不拘着她,唯有大娘子满脸愁荣。
她担忧小姐难嫁。
我倒觉得大娘子杞人忧天。
小姐英姿飒爽,一条软鞭耍得犹如蛟龙出海,大公子都夸她是将门虎女。
那些公子能得小姐青眼才该觉得幸运。
这天我们又跑出去听书。
茶肆的说书先生换成了一个白面书生,掌柜的说他是京城来的,说的故事也是京城里最时兴的话本子。
那书生极力夸赞京城贵女的小脚,说那是金贵的象征。
小姐觉得他有病,掀了他的摊子。
夜里小姐睡不着,她说:「入画,你说京城的那些女孩把脚掰折了怎么走路啊?」
我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脚也麻麻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那得多疼啊。」
小姐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招呼我燃灯。
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我俩赤脚站在地上比较着脚丫的大小。
小姐龇牙咧嘴:「老天,三寸就这么一点点大,我得把脚削去一半!
「还是在北疆好,我都不敢想,我要是不能骑马爬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2
小姐掀了别人茶肆的事没瞒过老爷。
第二天老爷就把小姐叫到书房去,跟她讲了一个时辰的道理。
老爷最疼的就是小姐,要是其他三位公子干这种事,早就被老爷提着藤条满院子追着跑了。
大公子也在书房里头,我跟他的侍卫喜墨躲在阴凉处说话。
喜墨是大公子捡来的孤儿,刚捡回来时瘦骨嶙峋,我们还以为大公子捉了个猴儿回来。
我见他可怜,会偷偷把小姐给我吃的糕点留几块给他。
毕竟大公子不爱吃甜的,他一年到头也没机会吃这么香甜软糯的好东西。
有时会撞到大公子,大公子就当没看见,等喜墨抹完嘴角的残渣才叫他离去。
主家宽和,不克扣下人饭食,喜墨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抽条,脸上有肉了,身量也高了许多,还会拿自己的赏钱报答我,今天送我个木簪,明天送我个折扇。
他看向我时眼睛亮晶晶的。
喊我时,想直呼我名字又觉得害羞,总把我名字拖出长长的调子——
「入画……姐姐。」
每当我拿着新物件儿回来时,小姐笑嘻嘻打趣我:「又去见你养的小狗了?」
我红着脸躲开,却在桌子上发现小姐多买了一份糕点给我。
内室传来小姐的轻笑:「喜欢吃就说,我还能让你挤出口粮啊?」
我觉得,我会和喜墨成亲的。
3
小姐及笄这年,京城来了媒人。
媒人带着道长,只等老爷和大娘子点头,拿了小姐的八字卜吉凶。
小姐不愿意。
她不想去一个会掰折女子脚的地方生活。
这次,一向放纵小姐的老爷别过脸去,让人把写着小姐八字的草帖交给媒人。
不过两天,媒人欢天喜地上门,告诉老爷,卜卦结果是大吉。
他们胡说。
我阿娘说大娘子也私下找人算了小姐和那人的八字,分明不合。
可老爷还是不说话,只吩咐大娘子好生准备小姐的嫁妆。
那晚,大娘子屋里燃了一夜的灯。
我问阿娘,大娘子为什么不拆穿他们。
阿娘叹气道:「我问你,小姐撒谎的话你会拆穿她吗?」
我急了。
「当然不会!我才不是背主的人!」
阿娘说:「这就是了,宋家是我们的主子,但也有人是宋家的主子。」
直到京城的聘礼上门,我才知道同小姐合八字那人是谁。
乃是当今四皇子扈泽,真正的皇亲贵胄。
老爷是戍边将军,按理说怎么也和京城的人扯不上关系。
但喜墨告诉我,就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京城那位才不放心,说是娶小姐做皇妃,其实就是拿小姐当人质。
我问他怎么知道。
他一咧嘴,露出小虎牙:「大少爷讲的,我也不太懂。」
这憨货。
我把这话复述给小姐。
「小姐,你跑吧!到时候老爷问起来,我绝对不会透露你去哪里,就算打死我也不说。」
我明白,放走小姐我死路一条,哪怕主家再仁善,我也活不了的。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主意了。
谁知道,小姐轻轻笑了。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像是浑身泄了气,但又强撑着力气。
「跑不了的。
「我跑了,爹爹和母亲就得死。」
我只得安慰小姐:「小姐也别太忧心了,你去哪入画就去哪,我会永远陪着小姐。」
小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憨货。」
4
小姐亲事定下了,没多久,宫里就派了嬷嬷来教导小姐礼仪。
我太讨厌这嬷嬷了。
她刚一进小院,见到小姐第一眼后微微点头。
「倒是个美人,那媒人没乱说话。」
直到看见小姐的脚,瞪大了眼睛斥道:「宋家居然不给姑娘裹脚!成何体统!」
说着,就张罗着她带来的婆子按住小姐,扯出布条就要脱小姐的鞋。
嘴里还念叨:「能小一点是一点。」
小姐到底是学过功夫的,一脚蹬飞一个婆子,一溜烟就上了树。
我吓死了。
不都说京城的人最讲规矩吗?
上来就掰人家的脚也算规矩?
嬷嬷急的在树下喊:「宋小姐!老奴也是为你好,京城的姑娘哪个没糟过这一茬罪,回头因这个惹了四殿下不喜就不值当了!」
我赶紧跑到大娘子院里去搬救兵。
一路上边跑边喊:「来人啊!京城的人要杀了小姐!」
嬷嬷顾不上小姐,赶紧撵出来,「你这蹄子乱说什么!」
我没走两步,就遇上闻声赶来的大少爷和二少爷。
嬷嬷忙解释:「二位将军明鉴!老奴是奉旨来教导宋小姐,你家丫鬟血口喷人,二位将军要为老奴做主啊!」
喜墨听她这么说,默默往我跟前一站,遮住大少爷瞟过来的眼神。
我一指她手里的布条,「这么长的布!还让那么壮的婆子按着小姐,还说你不是想勒死小姐!」
嬷嬷气急败坏,「你这憨货,这是裹脚用的!」
二少爷不如大少爷稳重,夺过他侍卫的佩刀就要砍嬷嬷的手。
「你这颠子!别当小爷不知道你们京城的姑娘小时就要缠足,我妹妹已经一十有五,上刑都没这么上的!」
嬷嬷吓得一哆嗦,还是梗着脖子道:「我是宫里的人……」
「是四殿下要你这么干的?」大公子突然打断嬷嬷,一双鹰眼死死盯着她。
嬷嬷不瞒着,也不明说:「回将军,京中贵人以小脚为美,四殿下更甚。」
若是旁人,大公子直接一句「我管他喜欢什么,敢让我妹妹裹脚这婚也别成了!」,可是面对四皇子,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我再傻也知道。
藐视皇室,是重罪。
眼看僵持不下,小姐从树上跳下来,眼里噙着泪花。
「他不喜我,我也不喜他,我的脚已经这么大了,他若有能耐就把我的脚削去,而不是派人来给我下马威。」
事已如此,嬷嬷也不再提给小姐裹脚的事。
「罢了,宋小姐听老奴一句劝,此后定要跟着老奴将礼节学到极致,方能立足于宫廷。」
因这次事,大娘子夸我机灵。
我若是直接拦住嬷嬷不让小姐裹脚,反而闹得更难看,到时候嬷嬷搬出四皇子,小姐的脚可能真的保不住了。
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也算全了双方的脸面。
末了,她问我:「入画,你愿意跟着小姐去京城吗?
「我只能放心你跟在她身边,好歹能有个知心的人……」
我愣住。
我一直觉得我一定会陪着小姐的。
大娘子突然这么问我,反而让我不知所措。
我这才反应过来,去京城就意味着离开阿娘阿爹,离开宋家。
也意味着我不能嫁给喜墨了。
可是,我也知道,我没有选择。
我曾随小姐一起识了些字,我看到过送往京城的妆奁单子上写着我的名字。
大娘子没想征求我的意见,她也不需要问我意见。
她只是想确认我是个忠仆。
我觉得嗓子突然发干,挣扎着发出声音。
「自然是愿意的。」
5
接下来的日子,我见识到了何为「规矩重重」。
行要小步慢移,坐要端正优雅,卧要弱柳扶风。
就连同夫君用膳,都要做足礼节,夫君停筷,小姐也不许再夹菜。
更别说那些以夫为天,女子要乖巧柔顺之类的训诫。
我听着脑袋就大了。
大娘子也心疼,但她也知道小姐要是学不会这些,未来受的苦只会更多,只能远远瞧着,然后抹着泪离开。
偏偏小姐受下来了。
夜里,我为小姐按胳膊舒缓她端了一天茶碗的酸楚时,突觉肩上一沉。
小姐的脑袋靠在我肩上,看起来累极了。
「入画,我该怎么办。
「还没成亲我就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也心疼小姐,可我只能一遍遍宽慰她——
「我的小姐这么好,四皇子见到你一定新生欢喜。」
小姐说:「可惜了你和喜墨……」
小姐知道我在嫁妆单子里,也知道我一定要走的。
不然那边清点单子,发现少了个「嫁妆」,还是会派人把我「取」过去。
小姐不是没和大娘子提过,等我过去后,宋家再派人把我带回北疆。
大娘子问她:「我的儿,你自己到那边去,不怕吗?」
小姐捂着脸哭。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怎么会不怕呢。
可是我的小姐啊。
喜墨很重要。
你也很重要啊。
从你出生那天起,我们就形影不离了。
6
北疆的春天很短,一晃眼就过了。
小姐也该启程了。
这段日子喜墨变着法的对我好,只是我们再也不能开口约定未来之事。
小姐千娇万宠的长大,尚不能决定自己去向,何况是我们呢?
嬷嬷在教导小姐时,见小姐很依赖我,顺带着教导了我。
她说:
我们只是主家的物件,连个人都算不上。
到了京城,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问起阿娘,阿娘只会抹着泪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小姐。
小姐的嫁妆很多很多,我都不知道宋家的库房居然能存下这么多东西。
嬷嬷夸赞:「宋将军是体面的,这排场对京中贵女也不遑多让。」
她哪里知道,这真就是一整个库房的东西。
我朝厚嫁之风盛行,更何况小姐嫁的是皇家,老爷和大娘子恐小姐受委屈,几乎搬空了宋家的家底。
小姐以后的吃穿用度全在里面,甚至洗脸的铜盆都带了两车。
出门的鞭炮掩不住宋家的哭声。
我站在小姐马车下,同阿娘阿爹拜别后,回身张望。
他不在。
罢了,见到了又舍不得了。
「入画!」
喜墨从人堆里挤出来。
北疆的初夏并不恼人,可喜墨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被汗浸成一缕一缕的。
他塞给我一包饴糖。
「少爷说你们这一路会很苦,酒楼的老师傅很久没亲自炒糖了,我求了他一夜,还好赶得上……」
我没忍住,抱了他。
他一愣,浑身剧烈颤抖,随后将我推开转身隐入人堆。
小姐于心不忍,隔着马车宽慰我:
「入画,等我到了京城放你良籍,嫁给良人做妻不比永世为奴好得多。」
7
离开北疆地界,嬷嬷一行人留下接亲队伍先行回京复命。
北疆常年覆雪,我们越往南走,越觉得世间广阔,山河壮丽。
没了嬷嬷的束缚,小姐的心情逐渐好转。
有的时候还会带我骑马跑上一段。
小姐的长发高高束起,迎着风驰骋的感觉让我们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姐还没定亲的时候。
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虫鸣像规则的鼓点敲在我们心上,逼着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小姐让我拿出放她软鞭的盒子,摸了又摸,最终叹口气让我收起来。
我翻出喜墨给我的饴糖,喂到小姐嘴边:「小姐,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小姐摇摇头,「自欺欺人罢了,我若是从小就没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便不会觉得现在多么难熬,但偏偏要我吃过甜的再去吃苦,我如何受得了。」
司棋端着盆进来给小姐净手,笑着说:「小姐也别太忧心,我听来接亲的丫鬟说,四皇子丰神俊逸,光是看着就让人欢喜。」
小姐出嫁不会只带我一个侍女,我负责陪在小姐身边,司棋和其他的姐妹负责小姐起居。
小姐听到「四皇子」就烦。
「你若是心动,你就替我嫁给他。」
司棋被小姐呛了一句,脸色有些尴尬:「我哪有小姐的福气……」
小姐睡下后,我出去寻司棋,让她少提四皇子,免得再刺激小姐,却看到她站在驿馆门口偷偷抹泪。
司棋见我来了,也不避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想不明白,小姐就算不喜欢四皇子,那也是去当皇妃,一辈子金尊玉贵不愁吃穿,不比我们一辈子当奴才强,要说苦我才是苦到心里头。」
我赶紧捂住她嘴,往四周看了看。
「我的好姐姐,这话也就当着我说,你要让旁人听见,倒是不用吃苦了,我直接在这给你立个坟算了。」
司棋说:「我知道你不是心思重的才同你说这些,我也不是怨小姐不体贴我们,宋家已经算对下人顶顶好的人家了,只是……唉,我连怨都不知道怨谁……」
是啊,我们能怨谁呢?
苦难是没办法比较的,谁过的都不容易,到最后所有人只能愤愤骂一句老天不长眼。
然后期盼下辈子能过得好一点。
8
盛夏时节,我们终于到了京城。
是我从没见到过的繁华。
礼官站在城门口迎小姐进城。
小姐不冷不热,仿佛一尊木偶娃娃。
「吁!」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我看到一个贵气逼人的少年驾马疾驰而来。
他一身红色锦衣,发丝被玉冠高高竖起,一双上挑的凤眼给此人平添几分邪气。
我听礼官无奈劝道:「四殿下,城中不可御马。」
这是四皇子?
四皇子根本不把礼官的话放心上,笑嘻嘻道:「我着急见我的新妇,想必父皇能理解。」
他也不下马,骑马到小姐车旁,拿马鞭挑开马车车窗的帘子。
小姐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四皇子勾唇,「我还当嬷嬷诓我的,北疆竟真有这么难得的美人。」
四皇子只看了小姐一眼,便先行离去,小姐唤我上车。
她握着我的手,嘴角含笑:「入画,他是满意我的,对吧?」
见我点头,她松了一口气。
「那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他能不顾规矩长街策马,定不会在意我没缠足。」
我看着小姐情绪突然大好,却隐隐有些不安。
我怎么记得,嬷嬷曾说——
「京中贵人以小脚为美,四殿下更甚。」
可小姐不记得了。
这样精致的公子是北疆没有的,小姐一眼动了芳心。
9
怪不得人人都说皇家好。
到了四皇子府,我们北疆来的一行人边走边轻声感叹。
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层楼叠榭。
前院规整威武,可当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曲廊,过了扇垂花拱门,移步换景,怪石成山,湖中成群锦鲤,宛如进到山水之间。
我们一扫来时的不安,开始期待以后的生活。
小姐成婚是在半月后。
这段时间我们被安置在四皇子府的畅风院,有个服侍四皇子多年的老嬷嬷前来教我们规矩。
她说我们是奴才,没主子允许是不准出小院的,更别说出府。
闻言我有些心酸,原来京城的繁华不属于我们这些「下等人」。
不知为何,这半个月来只听外头说「四皇子回府!」,却不见他来见上小姐一面。
当小姐问起四皇子在何处时,老嬷嬷说婚前新妇还不能和夫君见面。
所以小姐成婚这天,满眼期待,期待见到四皇子。
看着面施粉黛,一头珠翠的小姐,我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策马驰骋,将一条软鞭舞得如银龙出海的小姐越来越模糊了。
夜幕初临,我们待在后院,前院觥筹交错声穿过长长的曲廊传到后院,热闹的紧。
我守在小姐身边,她的脑袋顶着喜帕,我虽看不到她的神色,但能察觉出她的紧张。
「入画,他能待我好,对吧?」
我说不出口。
这半月足够摸清四皇子府什么情况。
在小姐来之前,四皇子府已经有侍妾十余位,分散住在不同的院子里。
像是养在各种盆里的花。
小姐何尝不知。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自我安慰:
「嬷嬷说了,我是皇妃,在殿下心里应是不同的。」
后来我们才明白,所有女人在那个人心里都是一样的。
10
四皇子一身酒气把小姐压在雕花床上。
小姐慌乱摆手,让我们都出去。
关上门后,我和司棋面面相觑,站在门外听着小姐压着声音哭,却只能焦心祈祷四皇子早点完事。
第二日他们一同去皇宫请安。
四皇子母妃是个宫女,虽说干的也是伺候人的事,但好歹是官吏家的姑娘,有资格给天子生孩子。
只可惜四皇子母妃生下四皇子血崩离世,四皇子的外祖只是个七品芝麻官,皇帝眼里自然看不到这个儿子。
只有需要扼制臣子之时,才想起可以利用四皇子的婚事。
小姐入宫请安,只得了皇后赏赐的一副宝石头面。
其他妃子看不起四皇子,连面子都不肯做。
这倒也是。
四皇子胸无大志,母族也不强大,只晓得花天酒地寻快活,任谁看都是个废物篓子。
回府后四皇子觉得面上难看,一甩袖子走了,留侍妾们来和小姐见礼。
京城里的姑娘像名贵的牡丹,一个个乖巧柔顺,需得侍女扶着挪到小姐跟前,然后歪着脖子跪下去。
小姐面色惨白,把她们全打发回去后,扑到我的怀里痛哭不止。
「你看到了吗?她们的脚全都这么小,入画,嬷嬷说的是对的,四皇子不喜欢我,皇家也不喜欢我。」
我抱着她,眼睛又酸又涨。
昨夜我看着了。
四皇子没在小姐这儿过夜,他穿戴整齐去了别院。
小姐只让我一人进去服侍她。
我看见小姐衣衫尽乱,偏偏鞋子好好穿在脚上。
自此四皇子再没来过畅风院,他摘下小姐这朵北疆来的雪莲,却说不如牡丹颜色好。
这天之后,小姐躲在院里,京中贵女给她递帖子也称病不出,只等着自己慢慢枯萎。
11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入秋的时候。
京城地界四季分明,达官贵人们琢磨出很多应季的活动。
比如秋日围猎。
这是皇家组织的,小姐不得不参加。
我给小姐梳上高高的马尾,换上从北疆带来的骑装——
京城成装铺子很久没做过女子骑装了,这儿的姑娘不需要骑马。
小姐站在铜镜前头左看右看,终于绽放一抹笑容。
「我好久没见着自己这幅样子了。」
我也高兴道:「小姐能好好玩一趟了。」
北疆的姑娘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小姐秋猎当日一箭射双雁,惹得皇帝连连称赞「巾帼不让须眉」。
那天谁都没在意小姐那双可以自由行走,策马奔腾的大脚。
四皇子也被公子哥们围起来恭维:
「四殿下家中有此虎妻竟然藏着掖着,到今天我们还没和嫂夫人打过招呼。」
「早听闻北疆女子飒爽英姿,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我家夫人还说皇子妃身体孱弱,没想到竟是四殿下金屋藏娇,不舍得放人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四皇子从未受过如此追捧,有些飘飘然。
当晚,就把我们几个侍女从帷帐中撵出来,说碍着他和皇妃发展感情了。
我呸。
他自己一只鸭子都没打到,这放在我们北疆要被指着鼻子笑话的。
小姐怎么就被许给这样一个废物篓子。
这话我也就在自己心里头转一圈。
小姐若能和四皇子修复感情,自然是好事,起码生活有了盼头,不至于每天都窝在屋里愁肠寸断。
而我呢?
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北疆。
12
四皇子开始频繁带小姐出入宴席。
我跟在后头侍奉,听四皇子一遍又一遍同那些达官贵人们说:
「我这皇子妃,鞭舞跳的极好,你们怕是从没见过!」
话架到这里,小姐只能咬牙道:「给各位献丑了。」
我觉得不对。
下意识上前拦了一下,「殿下,小姐今日身体不适……」
谁知,四皇子虚虚斜了我一眼,上挑的凤眼泛出不满。
回府后,门房刚关上府门,我只觉眼前一阵疾风略过——
「啪!」
小姐惊叫一声,冲上来扶住被扇的头晕眼花的我。
她第一次冲四皇子发火:「你这是做什么!」
四皇子冷笑:「不守规矩的狗奴才,还敢驳我面子。
「来人拖出去,杖毙吧。」
瞬间,一股寒意从我的脚漫上四肢。
小姐气疯了:「我看你们谁敢!」
四皇子上前,掐住小姐手腕,「进了我皇子府,就是四皇子府的奴才,我要她死她就得死。」
小姐甩开四皇子,将我拉到身后,「我倒不知,什么时候我嫁妆里的侍女成殿下的家仆了?殿下莫不是想占妾的嫁妆?」
一句话,噎得四皇子脸色铁青。
「宋寒君!你居然为了一个贱侍违逆我!」
「哈哈哈哈哈……」小姐突然笑起来,「原来我叫宋寒君啊,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青楼楚馆的舞姬,被殿下带出去献艺呢!」
四皇子理亏,阴翳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道:
「去婉娘那里!
「至于皇子妃,闭门思过,三年不得出!」
13
四皇子成日带着金指环,一巴掌下来,划破了我的脸。
小姐掰着我的脑袋给我上药。
「你看你,他打你都不知道躲啊?」
人在委屈的时候不能听到安慰,一听到了,泪就止不住。
尤其是我现在刚经历劫后余生,后怕得紧。
而且我心中有愧。
小姐为了我,三年只能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能有几个风华正茂的三年?
这个惩罚无疑告诉所有人——小姐失宠了。
我红着眼,「小姐……我就是看不得他那样使唤你,我也没料到他上来就要我的命,要不是小姐……」
小姐拍拍我脑袋,止住了我下面的话。
她明明比我还小一岁,看向我的眼睛也笑着,可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灵魂在逐渐衰老。
「入画,人人都说皇家好,可好在哪儿呢?
「因着皇家一句话,我舍了一切嫁给一个纨绔,三从四德像一座山压在我头上,我行差踏错,他们便将罪责怪到我娘身上,骂我家教不严。
「可你瞧,我处处比那纨绔强,到头来他一句话能压得我不得翻身。
「他们一句话,就让那么多姑娘心甘情愿折了脚,关在这富贵笼中,像鸟儿一样被饲养。
「入画,我好不甘心啊。」
14
自小姐被罚一月后,四皇子来过畅风院一趟。
没了小姐伴随左右,他也没什么能炫耀的,他这次来就是想听小姐跟他求饶。
谁知小姐死不松口,冷眼相待,任他砸了一院子东西。
四皇子离开后,我看到司棋悄悄追了上去。
第二日,抬成侍妾的司棋跪到小姐面前,她受四皇子示意,来劝小姐低头。
我气极,「枉我把你当姐妹!你竟然背叛小姐!」
司棋泪水涟涟,看向小姐,「皇子妃,人总要往上走的,奴婢不能关在这个院子里一辈子。
「您也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三年时间府里能进多少新人啊!为了一时置气不值得。」
小姐面带嘲讽,「你觉得,跟着他比我有前途是么?」
司棋低下头,用沉默表示正是如此。
小姐怒极反笑,她弯着眼睛看我:「你看,从小跟着我的丫头都觉得我无能,我从北疆到京城来当个笑话。」
提起北疆,司棋面露愧色。
司棋被赶出畅风院,没完成四皇子任务的她,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何等狂风骤雨。
她眼中浮现惧意。
站在畅风院院墙外,她看向不远处的荷花池。
「入画,我赌输了。」
「你赢不了。」我说,「这儿的女人没有一个人赢得了,全部都是输家。」
四皇子的侍妾们私下斗的厉害,今日这院没一个,明日那院少一个,但很快,属于她们的小院会住进新的人,这个花盆又栽了新的花。
司棋何尝不知。
哪怕我们命如草芥,也想往上再长一寸,看看外头的阳光。
司棋回头看了畅风院一眼,朝着院内正屋磕了三个头,转身就往荷花池迈去。
我见她存了死意,赶紧拉住她。
「你疯了,人死了才是输了!」
她凭着一口气寻死,被我拦住后这口气泄了,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我既背了主,又没在新主子那儿证明自己,入画,你知道的,我已经完了。」
她这个样子,或许是后悔了。
不知是后悔背叛小姐,还是没能劝动小姐。
我把她拽起来,「其实你此举并非全然走错。」
「什么?」
「我们被拘在这个院里,司棋姐姐你倒是歪倒正着走了出来,我求你再替小姐办一件事。」
不知是为了让她有活下去的支柱,还是利用她的愧疚之意。
来京城后,变的不止有小姐和司棋。
还有我。
15
我求司棋去打听近日府里有没有来自北疆的信笺。
自我们来到京城,小姐每月都会托去往北疆的商队带上家书,等他们返京时再带来宋家的信笺。
只是这次的信笺来得格外晚,已经过了两月还未收到。
小姐托嬷嬷再寄出去的也杳无音讯。
四皇子喜欢小脚女人,司棋不合他意,直接被丢到府里最偏远的角落自生自灭。
好在我把身上傍身的东西都交给她,她用这些钱同门房换来一些消息。
宋家的信笺还没进府就被烧了。
这是四皇子的后花园,他豢养的鸟儿不听话,他就要折断翅膀,戳瞎双眼,蒙住耳朵。
小姐一日比一日消瘦,甚至饭菜都吃不了几口。
她每日燃着灯,枯坐到天亮。
终于有一天,她交给我一封信。
「入画,你把这信交给司棋,她若有办法,让她替我寄回北疆。
「我妆匣里有支金手环,早些年司棋曾夸它好看,你也一并给她。」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安。
16
我对不起小姐。
我偷看了她的家书。
我也庆幸自己看了她的家书。
小姐洋洋洒洒写了十张纸,从细数儿时趣事到今如困兽,在信笺的最后,她说:
「女儿不孝,愿来世侍奉爹娘膝下,再不嫁旁人。」
里面还夹了一张我的身契。
小姐自觉活不下去,却想让宋家把我捞出去。
这雕龙玉砌的大院啊,像是会吃人的兽,所有人进了这里都争着去送死。
我软着腿找到司棋,找到她时,她正呆呆的坐在她的残院中,见我来了才扯出一抹笑。
我把信塞给司棋,又把手上的玉镯褪下同金手环一起给她,「快,快找人送去宋家,不要找商队了,找镖局,越快越好!」
当我匆匆赶回畅风院,只见正屋房门紧闭,推也推不开,任我如何呼喊小姐都不开门。
我赶紧寻了婆子一起撞门。
把门撞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小姐正扯着白绫往脖子上套。
畅风院一下沸腾起来。
四皇子回府后得知了今日的事,他来到畅风院的时候身上还留着腻人的脂粉味。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想通了?想通就让丫鬟去书房递个信,何必用这种方式逼我过来。」
小姐当初被四皇子精致相貌迷惑,如今看到他这张脸只觉得作呕。
小姐嗤笑:「殿下为免太过自信,对于不如我的儿郎,我向来是看不上的。」
「宋寒君!」四皇子尽心维护的脸面被小姐扒下来,他不觉得羞愧,反而训斥起小姐,「老子是你的天,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姐一把砸了手里的茶盏,指着四皇子的鼻子骂:
「没有你这个碍事的东西,我定是北疆的一名将士,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何苦受你个废物掣肘!」
四皇子怒不可遏,脖子上浮出青筋,他上前两步想和小姐动手。
我身体比脑子快,直接挡在小姐面前。
四皇子刚抬起手,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报:「殿下!抓住个奸细!」
17
那血淋淋的人被抬上来时,我怔住了。
是司棋。
他们还没等四皇子询问,就先给司棋用了刑。
「我们巡夜时,看到她在外头和一个男人偷偷摸摸,待我们上前那男人已经跑了。」
四皇子眼睛瞟过小姐铁青的脸,「审出什么没?」
我背后一下冒出冷汗。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来汇报的人上来就说司棋是「奸细」。
若司棋说自己为小姐送信,他们有的是方法让那一封信变成小姐「通敌卖国」的证据。
这招是奔着宋家来的。
从四皇子拦下宋家的信笺,逼小姐想办法送信出去,再到拿下给小姐送信的人。
以四皇子的脑子是想不出这样的计策的。
能指使他的人,除了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我实在猜不到还有谁。
如果是皇帝……
通敌卖国是要诛九族的。
他想收回宋家的兵权!
他得寻个由头,毕竟宋家劳苦功高,陪着先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在文臣武将中颇有威望。
原来从媒人踏上北疆土地之时,整个宋家就进入了皇家的圈套。
我能想通的事,更何况小姐。
她手搭在我胳膊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四皇子眼中难掩兴奋,着急道:「快说!她说了什么!」
司棋被打的只剩一口气,听到四皇子问话,挣扎着抬起头来。
她啐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
「那是老娘姘头!听到没!那是老娘姘头,你一个皇亲贵胄,没想到能被我一个奴才戴绿帽吧!」
「贱人!贱人!贱人!」四皇子嘶吼。
他怒意上头,顾不得别的,抄起屋里的木凳就往司棋身上摔去。
我伸手去抓,木凳擦着我的指尖掠过。
「不要——」
「嘭!」木凳结结实实砸中司棋的脑袋。
司棋软软趴在地上,眼神开始涣散。
她拼尽全力看向我们的方向,仿佛透过我们看到了再也不回去的故乡。
「小姐……跟着他……没前途……」
四皇子失手杀了「人证」,坏了皇帝的事,匆匆入宫。
嬷嬷拖着司棋出去,像拖着一条死狗。
司棋的手拖在地上,她的腕子上戴着一支金手环。
我上前塞给嬷嬷一支玉簪,求嬷嬷给司棋置口薄棺,没想到向来爱财的嬷嬷接都没接。
「入画姑娘,别为难老奴了,四殿下能给司棋留个全尸已经够好了,你们也不值当为了个罪奴惹殿下烦心。」
全世界都在说「不要惹他不高兴」,一条人命不如他的笑脸重要。
小姐情绪崩溃。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18
第二日,宫里来人请小姐入宫。
我守在宫门外如热锅上的蚂蚁。
宫门缓缓打开,小姐是扶着墙出来的。
皇后以顶撞夫君为由,罚小姐跪着抄《女诫》十遍。
他们打一棒子还给个甜枣,说小姐离家一年有余,定会思念家乡,特准宋夫人携子来京城探亲。
在马车上,我捂着小姐的膝盖,挑些好听的话安慰她。
「小姐,等家里得了信,快马加鞭半月就能到京城,大娘子一定也很想你。」
小姐兴致缺缺,她倚在我身上说:「见到又能如何呢?让母亲看到我活得没个人样吗?
「我这个女儿做的太差劲了,明知来京城是场鸿门宴,却没能力阻拦。」
皇权在上,百姓皆是蝼蚁。
大娘子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应该是收到小姐的绝笔信就动身了。
随她一起的,竟然是大少爷。
大少爷身旁,跟着喜墨。
喜墨目光灼灼,我却不敢看他。
从窗外可以看到小姐趴在大娘子怀里哭,大少爷坐在桌边满眼心疼。
我和喜墨像从前那般守在屋外,但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喜墨长高许多,不知在哪里受了伤,留了一道疤在眉毛上,不觉狰狞,反而显得英气十足。
他低头看我,眼神依然清澈:「入画,你变白了。」
说完,他皱了下眉,「也瘦了,四皇子府待你们不好。」
我险些哭出来,「不好,很不好。」
他没想到我情绪这么大,手忙脚乱一通安慰。
待我情绪平稳后,我问他我阿娘怎么没和大娘子一起来?
我好想阿娘。
我想吃阿娘烙的油酥饼了。
喜墨说,前阵子阿娘腿摔伤了,不能跟着来。
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他适时转移话题,开始说起这一年有关自己的事,他自我来京城后,便随着大少爷进了军营。
这一年游牧民族不太安分,怕是入了秋又会生事。
说完这些,我们陷入沉默。
我有太多话想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是觉得说再多也没有用,只能给他平添烦恼。
「司棋姐姐死了。」我突然说。
他一愣,然后捉住我的手。
「入画,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算我求你。」
说来可笑,这一年我求过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求我。
求我照顾好自己。
19
大娘子是抹着泪离开的四皇子府。
小姐怕四皇子出幺蛾子,不肯留大娘子和大少爷在府里住。
喜墨一步三回头,还是大少爷说会在京城逗留一段时日才老老实实跟上去。
夜里燃上灯,我笑着同小姐说:「大娘子来了,不知怎么,心里就是踏实。」
小姐也勾起唇角,「我同母亲说了,待他们回北疆的时候,把你也带回去。」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小姐把我拉到身边,「你和喜墨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当初我强带你到这里本就不该,如今我已经适应这边的生活,也是时候放你回去了。」
我不信这鬼话。
她那封绝笔信字字泣血,我预感我回去后,此生将再也见不到她。
「小姐,我们一起来的,就要一起回去!」
小姐摇头苦笑,「你说什么疯话,我是上了皇室玉牒的皇子妃,我走不了的。」
是了。
若小姐嫁的是个寻常人家,还有和离的可能。
大不了休妻,我们远远离开京城,哪管那些身后名。
我不能放她一人在这儿,她一人留在这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后半生也绝不心安。
「小姐,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你!」
小姐有些火气,冷言怒斥:「你这憨货!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放你奴籍,让你嫁良人。
「我改主意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一日为奴终生为奴,还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你老实跟母亲回家去,再给我宋家生个家生子,你们世世代代都要当我宋家的家仆!」
小姐话说的狠,可哆嗦的手出卖了自己。
她铁了心赶我走。
20
大少爷进京后,京中百官蜂拥设宴奉他为座上宾。
北疆苦寒,宋家放弃京城安稳生活,十年如一日驻扎在此,如他们所说,边疆不稳何来百姓安宁?
对此忠臣良将,无论权臣还是清流,都是佩服的。
手握八万精兵,朝中又得敬重,正是因为如此,才惹皇帝忌惮。
宫中这位,怕不是梦里都在担忧宋家造反。
可宋家不会反啊。
一旦内乱,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宋家曾和先帝立誓,宋家在,天下就不会乱。
先帝已逝,当今这位不信。
四皇子把大少爷在京城的待遇看在眼里,心思又活络起来。
他厚着脸皮踏入畅风院。
这次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众人追捧。
他要小姐劝宋家支持他夺权。
我猜皇帝也想不到他家老四本事没有,胆子挺大。他正值壮年,选四皇子和宋家结亲,就是避免其他皇子一家独大,对比之下四皇子根本成不了大事,这下好了,反而刺激的四皇子觉得自己与其他兄弟有一争之力。
小姐一口回绝:「不可能!」
四皇子没恼,反而露出戏谑的表情:「我不让你白帮我,反正我们没什么夫妻情谊,待到成事,我可以放你回北疆。」
这个条件确实令人心动。
他似乎料定小姐会答应,在他的概念里,女子都是趋利的。
他的后院,女子挣破脑袋只为了他那一点可怜的恩宠。
只不过小姐想要的「恩宠」是离开他罢了。
可他也不想想,但凡那些女子能有别的活路,谁愿意趋炎附势,谁愿意当别人的宠物。
困兽还会挣扎,他们都不愿意的事,凭什么觉得女人是自愿的?
所以,他不明白,他都给小姐想要的了,为什么小姐不同意。
「你想都别想!我宋寒君流的是宋家的血,我就算跟你耗一辈子,也不会让你去祸害黎民百姓!」
四皇子欺身上前,掐住小姐脸颊,阴恻恻道:「行,你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撑到什么时候,总有你求我的一天。」
我看着小姐决绝的眼神,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21
没两日,皇帝设宴,款待戍边功臣。
我是没有资格伴随小姐入宫的,只能守在宫门外很远的地方。
喜墨陪我一起守在外头。
他从东坊的铺子里买了糕点,让我先垫一垫肚子。
他跟我说了惊天大秘密。
大娘子和大少爷这次进京,是准备上交宋家军一半兵权的。
只是他们来的时候,不知道情况这么糟糕。
「老爷本意是想先保住宋家,待陛下打消疑虑心情大好时,顺带着求小姐和离。
「但上次大娘子他们见过小姐后,才发觉陛下行事如此狠辣,只怕一半兵权根本满足不了陛下。」
果然,这次出宫,小姐他们三人表情都不好。
只不过,出问题的不是皇帝,而是四皇子那个疯子。
宋家愿放一半兵权,皇帝的一颗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龙颜大悦,宴席气氛高涨。
这个时候四皇子跳出来先大夸特夸宋家一番,然后痛苦流涕感激皇帝赐给自己一个贤妻,把皇帝捧得高高的。
宴席过半,皇帝先行离席,大公子私下求见了皇帝,提出小姐和离之事。
皇帝不满:「宋卿,朕知道你们心疼老四的皇妃远嫁,但你刚刚也看到了,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你们怎么能做拆人姻缘的糟烂事。」
我有些绝望。
老天真会挑人折磨,总是让人先看到希望,再将希望掐灭。
小姐坐在马车上咬牙道:「只要咱们宋家有兵,他们就不可能放我回去,母亲大哥,八万精兵是宋家的催命符,但剩下这四万就是宋家的保命符,你们明日便回北疆,日后任他京城风云变幻,你们万万不可再进京了!」
大娘子和小姐母女连心,她顿感不妙:「我的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小姐安抚道:「母亲,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凭什么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回到四皇子府,小姐刚坐下,四皇子便摇着扇子出现在畅风院门口。
「宋寒君,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你总有求我的时候。
「嫁夫从夫,老子不愿放你,你们求到父皇那里也没用。
「不是硬气吗?不是放兵权吗?反正四万也够用了,只要你捏在我手里,宋家早晚有低头的一天。」
今日风儿喧嚣,小姐脚尖点地,衣袂翩飞,冲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深吸一口气,痛快!
小姐你轻着点打,再给他打兴奋了。
四皇子怕是从没被女人打过,捂着脸反应能够不过来,只知道拿扇子指着小姐。
「你你你……」
小姐掐住他脸颊:「好啊,既然我们琴瑟和鸣,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陛下也不行。」
22
畅风院所有的利器都被收起来了。
包括小姐从小使到大的那条软鞭。
而小姐因「妻殴伤夫」,按律,杖六十。
皇子被皇子妃打了,说出去有损皇家威严,所以派了宫人到皇子府用刑。
小姐冷哼一声,直挺挺往刑凳上一趴,「来吧!」
其实宫人也为难,说到底他们二人是夫妻,万一以后二人和好,被记恨的还是她们这些动刑的宫人。
我急得要往上扑,刚想动作,突然上来两个婆子拧住我的胳膊。
四皇子拿扇子遮住脸,笑嘻嘻道:「皇子妃金尊玉贵,当然受不住这六十板子,不如让这婢子代为受过,你们在皇后娘娘那儿也有个交代。」
「你疯了!」小姐闻言,起身怒骂。
四皇子不理她,摆摆手,身后立刻出来四个粗使婆子,她们架着小姐按在刑凳前的太师椅上,逼迫小姐看我受刑。
我倒松了一口气,小姐先前救我一命,罚三年不得出院,我代她受刑心甘情愿。
我扯起嘴角朝小姐笑着说:「没事的,我没事的。」
小姐挣脱不得,目眦欲裂:「扈泽!你不得好死!」
四皇子哈哈大笑,「我早就发现这婢子你宝贝得紧,下次算算你这婢子有几条命再和我动手。」
我刚被按倒刑凳上,宫人立刻抄起板子开始行刑,生怕晚了再生变故。
一板子下来,我咬破嘴唇才没痛呼出声。
小姐崩溃,头上的钗环随着剧烈的挣扎落了一地。
「入画!
「扈泽!你知不知道六十板子下去是要死人的!」
四皇子得意道:「皇子妃既然知道,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免了剩下的罚呢?」
宫人动作加快。
十板子下来,痛意从屁股传到四肢百骸。
「啧啧。」四皇子眯起眼睛看我,「皇子妃早点拿主意,这打板子先断的可是脊骨。」
十五板子,我已觉得神志恍惚。
「求你!我求你!」小姐涕泪横流,「别打了……别打了……」
四皇子假装没听到,宫人不敢停。
小姐认命般闭上眼睛。
「扈泽,我错了,我会去劝宋家的。」
「停。」四皇子抬手,宫人立刻停下。
我隐约听到一宫人在我耳边轻声说:「入画姑娘你也别怨我们,都是为了活着。」
我已经无力回应。
23
小姐不敢放我在皇子府养伤。
她将我送到大娘子一行人下榻的驿馆。
喜墨扶我上楼时,手都在颤抖,「怎么回事……」
上楼后,小姐只要大娘子待在屋里。
「母亲,入画的身契我早就寄给你们,你们这次就带入画回去吧,扈泽知道怎么拿捏我,我护不住她。」
大娘子泣不成声,「我苦命的儿。」
小姐嘱咐大娘子,「我这次回去后,会告诉四皇子你们已经同意支持他,待你们平安回北疆,他反应过来我骗他也来不及了,以后,你们只当没我这个女儿,万万不可再寄信给我。」
大娘子哪肯依,不停说「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我趴在床上,费力扯住小姐的衣摆,「小姐,我不走。」
小姐斥责我,「你待在这里反而碍我事,以后你就跟着母亲。
「我不要你了,入画。」
24
大公子想强带小姐回北疆。
小姐不回。
「我擅自离京,就是摆明了宋家要造反,北疆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只因我一人再身陷战乱,寒君死不足惜!」
她安慰大少爷,「我有办法治扈泽,你们不必替我操心,他要面子,还要求着你们帮他争权夺位,不会对我怎样的。」
安慰完大少爷,又安慰大娘子。
「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宋家的姑娘没有孬种,你们在沙场冲锋陷阵,我不能拖边疆将士的后腿,扈泽废物一个,绝不能上位掌权,你们不能因为我而支持他。
「对了,来的时候我把入画的包袱拿给了喜墨,里面有我给入画准备的嫁妆一百两银票,你们可看好了,别让那小子贪了去。」
「小姐……」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挣扎着要跟她走。
见我要从床上掉下来,她叹口气。
她坐在床边,摸着我的脑袋。
「入画,我不会再冲动了,我们都好好活着,等我熬死扈泽那王八蛋,你就来接我回北疆。」
我知道小姐不会带我回府了。
我是宋家的家生子,我得听主家的话。
我握住小姐的手:「小姐,你保证。」
她温柔笑道:「嗯,我保证。」
25
我屁股皮开肉绽,大娘子专门雇了一辆马车给我趴在里头。
马车缓缓走向城门。
忽然听到一阵骚动。
「皇子府走水了!」
「巡城卫兵呢?赶紧去救火啊!」
我趴在马车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心里没来由慌的紧。
「喜墨!」我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守着我,「哪个皇子府走水了?」
没人回我。
「喜墨?喜墨!」
半晌,我终于听到喜墨微颤的声音。
「那方向好像是……四皇子府。」
26
小姐是骗子。
她食言了。
27
宋寒君回府后,正巧遇到四皇子扈泽寻欢回来。
扈泽看起来心情极好,「皇子妃可是刚从岳母那里回来?」
宋寒君扯起一丝苦笑:「如你所愿,不过最后还是要看父亲的意思。」
扈泽不以为意,「你捏在我手里,我那老岳父点头是早晚的事。」
宋寒君指甲掐进手心,面上却维持着笑意。
「既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殿下晚些时候可来我院里?」
扈泽有些惊讶,但也很快接受了宋寒君态度的转变。
他觉得打那婢子一顿可真打值了,让这个眼高于顶的皇子妃知道谁是这个府里真正的主人。
只可惜他这皇子妃有一双大脚……
不过他转而想起新婚夜那天的美妙滋味,又觉得不妨事。
宋寒君美貌无双,骨头又硬,能驯服这样的女人让他颇有成就感。
月刚上梢头,扈泽迫不及待往畅风院走去。
屋里挂满红绸,角落都燃着红烛,整个屋子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宋寒君穿着出嫁的喜服,坐在那里,美的像一幅仕女图。
「殿下,成婚那日我们未饮合衾酒,今天这个日子,正好。」
志得意满的扈泽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没有注意到宋寒君丝毫未动。
他晕晕乎乎,只觉一双柔夷扶着他在床边坐下。
「殿下,该歇息了。」
扈泽自小流连风月场中,他的酒量怎是一杯就能放倒的。
他察觉不对,可实在抵挡不足蒙汗药的药力。
「你这个……贱妇……」
宋寒君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扈泽,你也配同我喝合衾酒?
「妄想用我拿捏宋家,我同意了吗?」
宋寒君边说话,边脱下身上的嫁衣。
嫁衣下面穿的,是她从北疆带来的寿衣。
宋寒君的嫁妆丰厚,里面包含了她出嫁后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也有寿衣和棺材。
宋寒君从袖中掏出软鞭,绕上扈泽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扈泽喉间发出「嗬嗬」声,强大的求生欲逼得他抬起手,想去抓宋寒君的衣摆。
宋寒君拔下头上的金簪,一把贯穿扈泽的掌心。
被勒着脖子,扈泽叫都叫不出来。
宋寒君端起床头的烛台,引燃了床幔上的穗子,小小的火舌在碰到床幔的瞬间开始剧烈燃烧。
床幔和红绸全被浸了酒,火势根本控制不住。
在一片火光中,扈泽看到宋寒君巧笑嫣然,已是一副疯了的模样。
可她又那样理智——
她解开绕在扈泽脖间的软鞭,自言自语:「你可不能这个死法,仵作能验出来,会连累宋家。」
她压在扈泽身上,由着火舌吞噬两人。
「我曾说过我们琴瑟和鸣,陛下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如今我不想活了,劳烦殿下随我一起下地狱吧!」
少时笑金莲,红衣困丝萝。
难听羌笛叹,秉烛思玉沙。
如花美人面,恶鬼夺君魂。
娇身苦存世,何年乾坤清?
完
草原的雄鹰,被折断翅膀关在笼子里,这样的一生,不如死来的解脱,可怜的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