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小说 | 松枝茂夫.白日书院.1948年

张岱雖喜歡遊歷，決不像徐霞客那樣的遊法，這在前面已經說過。兹就《夢憶》中所見，他的遊歷區域，雖跨浙、蘇、魯、皖四省，而所到過的，也不過是杭州、寧波、海寧、嘉興、普陀、南京、蘇州、鎮江、揚州、曲阜、泰安、宣城等十餘處名勝地方。大致除了本籍紹興外，杭州、南京、蘇州、揚州各地，寄跡的時期比較長久，記載的景物風俗，所以亦格外多些。

明末，避亂剡溪山，家益落，意緒蒼凉，語及少壯穠華，自謂夢境。著書十餘種，率以夢名，而《石匮書》紀前代事尤備。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 西湖夢尋》

國朝張岱撰。岱字陶菴，自號蝶居士，家本劍州，僑寓錢塘。是編乃於杭州兵燹之後，追記舊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門，分記其勝。每景首爲小序，而雜採古今詩文列於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體例全仿劉侗《帝京景物略》，其詩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

毛仰舒说他：文笔简雅劲峭，出入《庄》《史》。

祁豸佳说：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恢谐。

朱剑芒说：《陶菴夢憶》是遺民文學中懺悔派的作品，係追記已往的盛會或勝蹟，含有不少感喟，恰似『白髮龜年，暢談天寶」，決不是樂天派，更不是情激派。他的自序上既說：『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我們就須認清「懺悔』二字，是他寫這部《萝憶》的唯一主旨。所以，竟可名之爲「遺民文學中懺悔派的作品』。後來曹雪芹的《紅樓夢》，雖非遺民文學，而實在也屬於這一派。

作者經過了繁華生活，結果，國亡家破，披髮入山，才感悟到已往的享受是罪惡，種了惡因，應得惡果，於是在佛前懺悔，懺悔其生平種種的罪恶。

不是性情瀟灑而具有文學天才者，決不能作短雋而出色的紀遊文字。柳宗元《永州八記》，是纪遊文中最著名的，而他的妙處，全在乎短雋有味。

黄裳：輒日讀數首，惟恐其盡也。描摩物情，曲盡其致。筆端有鬼，輒能攫人物之精靈。牽一髮而全身皆動矣。

周作人：講烏託邦的是在做着滿願的晝夢，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也覺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這並不一定由于什麼保守，實在是因爲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就是要加減一兩筆也不要緊。遺民的感歎也即屬于此類，不過牠還要深切些，與白髮宫人說天寶遺事還有點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婦的追懷罷……明朝人即使别無足取，他們的狂至少總是值得佩服的……《夢憶》可以說是他文集的選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覺得有幾篇真寫得不壞，倘若我自己能够寫得出一兩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這是歆羡不來，學不來的。

俞平伯：張宗子以五十載之豪華幻爲一夢。寫此區區八卷之書……則明明非夢而明明又是夢也。凡此人人所有，在乎說得出與否耳。

【俞平伯致周作人19261207】

岂明师：

《梦忆》序于《语丝》108期上未见登出，不知原稿刻存何处？能即见赐否？大约在一二天内，我亦想写一点文章，校阅即可毕矣。

天渐冷，奔走渐苦，奈何！幸耶稣不日降临，可救我也。

平伯敬上 七日早

【周作人致俞平伯19261223】

平伯兄：

来信收到，那篇跋语大有陶庵气，已录副备览而将原本交与姜君了。燕大之款大约仍须三十左右可取，如三十一日兄不去，则我可于二十九或三十日代为取来也。今年大冷，出门殊不便，更无怪兄之怕来喝西北风耳。

廿三夜，作人

陶庵梦忆 | 1939年，商务印书馆

【南镇祈梦】一鸣惊人，赤壁鹤邪？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

【阳和泉】是時，食之而知其壞者半，食之不知其壞、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壞而無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

【朱文懿家桂】不亭、不屋、不臺、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

【秦淮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治，房值甚贵，而寓之者無虚日。

【不繫园】章侯攜縑素爲純卿畫古佛，波臣爲純卿寫照，楊與民彈三絃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界尺，據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絕倒……旻脱線衣，縷結，上馬馳驟，揮劍人雲，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人，觀者驚慄。道子奮袂如風，畫壁立就。章侯爲純卿畫佛，而純卿舞 ，正今日事也。』純卿跳身起，取其竹節 重三十觔 作胡旋舞敷纏，大噱jue而去。

【祁止祥癖】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范长白】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谿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儘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

【湘湖】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湘湖，亦田也，而湖之，不成湖焉。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於湖而湖之者也；湖湘湖者，任長者也，不願湖而湖之者也。

西湖梦寻 | 1928年，六艺书局

【樊江陈氏】……橘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故其所擷，橘皮寬而綻，色黄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鮮。余歲必親至其園買橘，寧遲，寧貴，寧少。

【彭天錫串戲】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無地發洩，特於是發洩之耳。

【目连戏】凡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夜叉羅刹、鋸磨鼎獲、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一似吴道子《地獄變相》。

【天童寺僧】余徧觀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確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錦者、劈者 、菜者、飯者，狰獰急邃，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獄幾相》。

【朱氏家藏】如『龍尾觥』、『合卺盃』，雕鏤鍥刻，真屬鬼工，世不再見。餘如秦銅漢玉、周鼎商舞、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晋帖唐琴，所畜之多

【菊海】兖州種芍藥者如種麥，以粼以畝。花時宴客，棚於路、綵於門、衣於壁、障於屏、綴於簾、簪於席、茵於階者，畢用之，日費数千勿惜。

【西湖香市】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数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於寺之前後左右

【西湖七月半】只見篙击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琅嬛文集 | 1935年，上海国学研究社

【及时雨】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鬚，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鬚。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

【雷殿】余每浴後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輩坐臺上，乘涼風，攜餚核，飲香雪酒，剥雞豆，啜烏龍井水，水涼洌激齒。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讎三伏。林中多鹘，聞人聲辄驚起，磔磔雲霄间，半日不得下。

陶庵梦忆·季冬观鱼 | 浙江古籍出版社，谈虎斋藏书

【愚公谷】惠水涓涓，繇并之澗，繇潤之谿，繇谿之池、之厨、之广富 ，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溺器，無不恵山泉者……名士清客至則留，留則款，款則餞，餞則贐。

【龙山放灯】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

【巘花閣】雪叔歸自廣陵，一肚皮園亭於此小試，臺之、亭之、廊之、棧道之，照面樓之，側又堂之、閣之，梅花縷折旋之……花謝，冀之滿箕，余不忍棄，與與蘭謀曰：『有麪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與蘭首肯余言。

【昭庆寺】山色如娥，花光似類，温風如酒，波紋若綾……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後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

【冷泉亭】山樹爲蓋，巖谷爲屏，雲從棟出，水與階平。坐而翫之，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

张岱全集 | 浙江古籍出版社，谈虎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