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吴文藻的第一次见面,可谓荒唐至极,但又不得不感慨,命运总喜欢捉弄有缘人。
1923年8月,我坐上美国杰克逊号邮政船,前往美国留学,原本担心多日的航行旅途会寂寞难耐。
但到了船上才看到,放眼望去满船的中国留学生,还有几个是之前的同学,便放下了原本的担心。
其实上船前,我和之前的一位学姐诉说过我的不安,担心在船上无人说话过于孤独。
学姐名叫吴搂梅,早在两年前便自费去美国留学了,她看完我的信后便给我回信道:“别担心,我弟弟吴卓和你是同一班航船,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互相照顾。”
上船后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知道吴卓是清华的学生,多方打听下又托清华的同学许地山帮忙寻找吴卓。
当天下午,许地山拽着一个清瘦的男生来找我,男孩子瘦高斯斯文文的长相,穿着读书人的长衫,带着一顶帽子。
此时看到我,脸上满是打量,眼中也充满疑问,我立马自报家门:“我叫冰心,你姐姐吴搂梅的朋友,你姐姐跟你提过我吗?”
“什么姐姐?我没听过冰心也并不认识你,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他脸上依旧充满疑惑的神情。
“你不是吴卓吗?你的姐姐不叫吴搂梅?”这次换我疑惑了。
“我叫吴文藻并不是你们找的吴卓。”吴文藻平静地说完。
“哎,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叫吴卓字文藻呢!怪我怪我。”朋友许地山及时发声,解释了来龙去脉。
一场乌龙让在场的三个人不禁直笑,后来在吴文藻的帮助下,我顺利找到了吴卓。
就这样,我和吴文藻认识了。
漫长的海上航行,起初还让人充满期待,但随着航行的时间以及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海面,很快让大家兴致缺缺。
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时事和女生,女生们也聚在一起有时候讨论诗歌有时候也讨论八卦。
“咱们玩游戏怎么样,临上船之前我就怕几十天的航行无聊,特意带了很多小玩意,大家一起玩,不然都要无聊死了。”一个男生站在甲板上大声说道。
我带了沙包、毽子还带了羽毛球,大家都下来一起玩。就这样宽敞的甲板上瞬间成了学校的操场一样,到处都是嬉戏的学生。
没想到吴文藻也被同学拽出来打沙包,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平时一定是个书呆子,连沙包都不会打。
我站在栏杆处望向海面,眼睛时不时往他那瞥,有好几次看着他别扭的动作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说吴文藻,你是不是没玩过沙包,你看他要打你,你赶紧躲开啊,怎么还往上冲呢?、吴文藻你行不行啊,不行换人。、吴文藻,吴文藻往这边跑......”
甲板上充斥着吴文藻的大名,让人想忽视都不行,后来他果断退出将位置让给旁边替补的同学。
“我从来没玩过沙包,今天第一次,是不是很傻?”没想到他站在了我的身边,眼睛虽没看我话倒是跟我说的,他应该看到我笑话他了。
“你们家对你要求这么严吗?是不是天天读书不能玩?”我带着惋惜的口气回道。
“并不是,只是我自己没有运动细胞也不喜欢这些玩意。”他随意地说着。
没想到一场游戏倒让他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在围栏处远望一望无际的大海,互相说着自己的过往和未来。
从那天起吴文藻便经常找我,我们真的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我实在没想到,他那不苟言笑又有些呆呆傻傻的外表下,竟对西方的文学有如此深厚的了解。
他说的很多西方名著,我听都没听过,让我很是汗颜,好歹我也是写了几本小说,出了自己的诗集的,相比之下觉得自己跟个文盲一样。
吴文藻有所有男人的共性,木讷呆愣对我的窘迫一无所知,“如果不趁着这次留学,多看一些西方名著,那你这次美国之行算是白来了。”吴文藻还不着痕迹地再添一条“逆耳”的忠告。
直到下船前,我再不到甲板上闲逛,都是一个人在船舱向同学借书恶补,因此下船之前我再未见过吴文藻。
下船后,我要去波士顿的威尔斯利的女子大学研究院,吴文藻要去新罕布什洲达特莫斯学院,两地的距离坐火车要几个小时,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见过面。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他的来信,随信还寄了一本书,信中说了他的近况,还说书是特意为我买的,找了好久。
就这样我们开始通信联系,每次他送我的书我都很快读完,再写信跟他交流读书笔记。
后来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每天都要给我写信,周日因为邮局休息他就给我寄快递。
为了让我给他及时回信,他还特意送我一沓印有我名字的信纸,我渐渐明白他的别有用心,但碍于女孩子的矜持我并未戳破。
一次圣诞节,我们学院的留学生准备了一场演出,我也在表演名单上,为此我特意邀请他来看表演,他却只回了一句话:“近日学业繁忙,抽不出时间。”
直到表演之前我再没理他,谁料上台后,我才看见观众席上他早已正襟危坐,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后来他转到离我稍近的哥伦比亚大学就读,他时常不打招呼地来我们学校等我,同学们还笑话我好一阵。
他嘴极笨,我俩在一起时基本是我问他答,来学校找我也只会站在我下课路上等我,见到我也是微微一笑,对此我还别扭几次。
发现他就是个书呆子,让他讲文学讲理论他能侃侃而谈一上午,让他说出来自己的想法比登天还难,我就这样顶着朋友的名号跟他四处游玩了几年。
1926年夏天,我硕士毕业要回国了。
眼看我要走了,这个书呆子终于开窍一回,说对我心动已久,早就想娶我。
我听着这话脸红心跳,但也是扭捏着说要家里大人做主。
第二天我到了码头,吴文藻给了我一个很厚的信封说道:“这是我昨晚花了一夜的时间写给伯父伯母的信,你回家后先待我转达,我回国后定会上门拜访的。”
那封信我猜也能猜到写了什么,到家后偷偷摸摸放到了父亲的书桌上。
第二天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直到吴文藻回国到我家提亲。
父亲才表明了对他的满意,我顺利出嫁。
当时我在燕大教书住在员工宿舍,吴文藻在清华教书也住在员工宿舍,我们的婚礼比较仓促申请的婚房还没批下来。
1929年6月15日,我们花了34块钱在京西大觉寺举办了我们的婚礼,洞房花烛夜也在那度过,第二天又各自回学校宿舍了。
仿佛跟吴文藻在一起,什么稀奇事都稀松平常,他丝毫不在意婚后夫妻依旧不住在一起是很不正常的。
还假惺惺地向我父亲要了一张我的照片,摆在自己宿舍的书桌上,我知道他书呆子的个性,就故意问他:“你把我的照片摆在这,是要天天看?”
“我当然是天天看了,每天都要看几次。”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过了几天,我拿着相片去找他:“你个骗子,说好的天天看,你看的都是谁?”
他接过相片才发现,我的照片早就被换成了阮玲玉的,他都不知道,红着脸回到:“准是你干的,你让我说什么好?”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笑弯了腰:“谁让你说谎话不脸红,我就试试你。”
后来婚房批下来,我们住到一起后才发现,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备课看书,家里什么事也打扰不了他。
后来有了孩子,他连孩子的出生年月都一问三不知,让他带孩子,也顶多是抱着孩子坐到书桌前。
有次院子里的丁香开了,我站在树下喊他下来看花,他从窗子里伸出头来,看到院子一片生机勃勃,我站在树下的阴凉处冲他招手。
他难得放下书本到院子里赏花,说是赏花却根本不知道花叫什么:“这是什么花。”
“香丁,这是香丁花,是不是很美的名字。”我狡黠地问他。
“是不错,名字好听花也好看。”他一脸正义地回道。
这件事直到抗战时期,我们随学校南迁到昆明,在昆明我们和梅贻琦一家为邻居。
昆明的天气好花也多,有次梅贻琦带着夫人和孩子到我们院里赏花,吴文藻下来给梅贻琦泡茶,随口说道:“我们院里这棵香丁树比北平那一棵还茂盛,真是难得。”
“这不是丁香吗?什么香丁树。”梅贻琦夫人疑问道。
我在一边哈哈大笑,解释了来龙去脉一院子的人都笑个不停。
“这就是你们清华的水平。”我开玩笑地向梅贻琦说道。
“我们清华的水平不假,奈何你冰心女士的眼光不好啊。”梅贻琦也玩笑似地回道。
吴文藻这一生真的全都献给了学术,晚年他写了9000字的回忆录,里面只有两处提到我,我们的相识和结婚,寥寥数字,有关孩子们的记忆更是只字未提。
他病重卧床之初学生们来看望他,道:“吴老师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学生,相反给孩子的时间都微不足道。”
我从未后悔过与他相识相知相许,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孩子他都是尽心尽力,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他的责任就是教书育人,我愿意做他背后的女人,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