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常看了看正在低头认真书写的师父,又回头看了看正疾步朝外走的牛二,想了想,还是跟着牛二出了诊室。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边的风雨长廊下,牛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回头对叶无常说道。
“我姐夫……”
叶无常点点头,示意他赶紧接听电话。
叶无常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牛二靠在廊柱上,接听他姐夫的电话。
“什么?你把你姐带去找裘神医了?”
电话里是个中年男人恼怒的声音,牛二一听这个话,气也不打一处来,冲着电话那头的姐夫就吼了一句:“我不带她来看裘神医,就得带她的骨灰回蓉城!”
说完,牛二满脸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叶无常心里微微地有些颤抖,他真的很希望师父能够起死回生,能把牛二的姐姐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
叶无常走了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牛二的肩头。
牛二阴沉着脸,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又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叶无常。
叶无常看见他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他能够体会牛二此刻的心情,就如同那一年,父亲叶老四躺在ICU,自己在门外等待的感觉一模一样。
两人点燃了香烟,缕缕香烟的烟雾轻轻升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那烟雾起初是淡淡的,几乎与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然而,随着叶无常和牛二手指香烟的燃烧,烟雾逐渐变得浓郁起来,像是夜空中的一抹轻纱,随风轻轻摇曳。
也许在两人的心头,也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你……,你师父,能行吗?”
忽然,牛二侧过脸,问了叶无常一 句。
叶无常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停顿片刻,又长长地把吸进去的香烟从鼻孔里呼了出来,他满脸沉寂,抬起头,看着浓郁的烟雾消散在那冰冷的雨丝之中。
“这个世界上,如果他都救不活你姐,你姐一定活不成……”
“那你师父刚才?”
牛二很困惑,话里有些埋怨,还回头偷偷地瞥了一眼木门紧闭的诊室。
“……”
叶无常没有回答,师父刚刚的举动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从师父的反应来看,他一定能够救牛二的姐姐,为何师父有些犹豫?若不是自己搬出五岁拜师那天说的话,安大夫是不会出手的。
“对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来着?”
忽然,叶无常侧过脸,看着牛二,问了一句。
牛二微微愣了愣。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牛二虽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了叶无常。
“我叫牛春星,我姐嘛……”
“牛春花!”
叶无常突然回想起来,脱口而出。
牛二微微地点点头。
“牛春花,牛春花……”
叶无常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突然,紧闭的院门传来一阵平静地敲门声。
叶无常和牛二对视一眼,都微微愣了愣。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那扇朱红的大门,两人都没有动。
敲门声又轻轻地响了几下。
忽然,传来诊室里那个苍老的声音。
“无常,去开门……”
叶无常立即应了一声,随后把手中的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踩,朝那紧闭的院门走去。
牛二也跟了上前,在这个时候,冷风寒雨……
“嘎吱……”一声响,叶无常拉开了木门。
大门外汉白玉台阶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奔驰车,门口站着的中年男人应该是从那辆车上下来的。
这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挺拔的身材,一身得体的藏蓝色贴身洋服,有些花白的头发朝脑后梳得很齐整,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国字型的脸微微有些泛青。
最是令叶无常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的那双眼,眼窝有些凹陷,深邃的眼眸如同一幽深不见底的潭水。
“姐,姐夫……”
站在叶无常身后动手牛二惊愕地唤了一声。
叶无常顿时一愣,他就是牛二的姐夫?
那个中年男人瞟了 一眼牛二,又把目光移到叶无常的脸上,眼眸里努力地挤出一丝和善的光芒来。
“麻烦小哥通告一声,在下段玉心,深夜打扰裘神医……”
段玉心……
他就是牛二的姐夫,牛春花的二婚丈夫。
牛二仿佛对他的这位姐夫有些忌惮,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敢多说话,也许是刚刚在电话里说了那句重话,让牛二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目光也不敢去看姐夫的脸庞。
叶无常礼貌地朝门口的段玉心笑了笑,又侧过脸,看了一眼低着的头的牛二,想了想,连忙回应道。
“段先生请进……”
段玉心站在门口,没有跨步进来的意思,他又冲叶无常微微笑了笑。
“小哥还是去通告一声的好,你就告诉裘神医,段玉心前来拜访。”
叶无常顿时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
如此看来,这段玉心和师父安大夫有渊源……
叶无常不再多说,转过头,朝院那头的诊室走去。
叶无常推开门,疾步走了进去。
此时,诊室里只剩下师父一人,诊案上的方子应该给了云姑,云姑抱着牛二的姐姐牛春花出去了。
“师父,有个叫段玉心的人……”
叶无常弯下腰,轻声对手里拿着那本线装书的安大夫说了一句。
安大夫雪白的眉毛微微地颤了颤,抬起眼皮,看着叶无常,脸色凝重。
“师父……”
叶无常又唤了一声,刚要告诉师父,这段玉心是牛春花的丈夫,只听师父安大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
“你把他领进来吧……”
叶无常很是疑惑,为何师父这般神色,他又不敢多问,立即转身出了门,没多久,他就和牛二领着那个中年男人段玉心走了进来。
还未等三人走到诊案之前,坐在诊案后面的安大夫双眼微微一眯,对叶无常说了一句。
“你们去隔壁给云姑帮帮忙,搭把手……”
叶无常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师父话里的你们,自然是指叶无常和牛二。
叶无常立即转过身,一把搂住牛二的肩膀。
“走,咱们去看看你姐……”
牛二听叶无常这么一说,自然是巴不得,随即就和叶无常走了出去。
等叶无常把诊室的门关上,段玉心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身,看着诊室后面蜷在圈椅里的白发老头儿。
“裘神医,我们又见面了……”
安大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干枯的手,指了指面前的那把太师椅。
段玉心冲着安大夫浅浅地笑了笑,缓缓地坐了下来。
“段先生,我们有半年未见了吧……”
段玉心点点头。
“是的,有半年了。拙荆初染恶疾,有幸请裘神医搭过脉……”
半年前,牛春花染有恶疾,段玉心第一时间就带她来看的中医,就是师父安大夫把的脉。
“尊夫人不会死,也死不成……”
安大夫平静地对段玉心说道。
段玉心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早已预料了这个结局。
“我带她寻遍了中国所有的大医院,没有一家医院能确保彻底治愈她身上的恶疾……”
段玉心平静地说道。
安大夫那雪白的眉毛微微地抖了抖,那双能洞彻人心的眼眸一直盯着段玉心。
“当初是尊夫人不乐意老夫出手吧……”
安大夫缓缓地问了一句,段玉心轻轻地点点头。
“是,拙荆春花平生最是抵触中医,即使现在中医救她一命,我相信她回过神来,也是对中医看法颇多。”
段玉心的话很直白,可是安大夫却没有丝毫的恼怒。
医者仁心!
“半年前,尊夫人所染之疾,药剂可除;现今嘛……”
段玉心眼神一凛,盯着安大夫。
“现在嘛,虽然疾有重发,诊治起来不过麻烦些。只是让老夫疑惑的是,好像尊夫人心有求死之志,只怕……”
安大夫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段玉心依旧一脸平静,他当然清楚安大夫话里的意思。
牛春花自己不想活,即使神仙下凡,也是救不活求死之人的。
段玉心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安大夫,眼底闪过一抹惶恐。
“裘神医果然是得了宫廷御医的真传,医术独步天下!”
过了许久,段玉心才赞叹了一句。
安大夫很平静,段玉心是何人,旁人也许不知道,他是清楚的。
“你还是喊我安大夫吧,裘神医这三个字,我担不起,也不想担……”
安大夫的话很冰冷,段玉心当然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的。
当年的神医巷,裘神医,多么庞大的一条产业链。
裘神医是那条产业链的核心,而那条产业链的背后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资本的大手。
段玉心是那只大手上的一根手指……
后来裘神医摆脱资本,神医巷也就灰飞烟灭,那条产业链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那只大手是无情的,那只大手也差点把裘神医捏得粉碎,若不是其中一根手指保了他,也许在这别墅区里,不但不会有留下当年的神医馆,更不会让裘神医还能在这里安度余生。
“好,安大夫……”
段玉心居然冷冷地笑了笑,缓缓地说了一句。
安大夫微微地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诊案上那叠薄薄的宣纸,又对段玉心说道。
“段先生,老朽刚刚给尊夫人开了一副药,云姑煎去了,今夜灌一碗下去,她还能活三天,明日午夜再灌一碗,她还能活七天!”
安大夫雪白的眉头微微一皱,那双精锐的眼睛盯着段玉心,停了停,继续说道。
“三天后,她当能醒,至于她能不能活到七日,就非金石药剂所能及的了……”
这句话旁人也许听不懂,可是段玉心是能够听懂的。
段玉心那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显得有些茫然。
“安大夫,你知道拙荆是什么病?”
安大夫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收回干瘦的手指,双手缓缓地互相插在灰黑色的棉衣袖管里,冷冷地看着段玉心。
过了许久,安大夫微微叹了一口气,看着段玉心。
“段先生,尊夫人身染所疾,非一般恶疾!老朽翻遍几千年的医书里,也是找不到这种恶疾之症,不简单,不简单啦……”
段玉心的眼角微微一颤,盯着安大夫,沉默片刻,冷冷问道。
“安大夫,你一直都很清楚春花身上的恶疾……”
“……”
安大夫没有说话,自从半年前,段玉心把他从这里请到家里,给牛春花把过脉后,他就一直在查找此疾病的出处和渊源。
可是,直到今日,牛春花所染之疾,也没有在任何古籍、古方上找到。
这是一种全新的恶疾。
“春花身上的恶疾不简单,可你还是能救……”
段玉心把身体缓缓地向前倾了倾,盯着安大夫的眼睛,轻声说了一句。
安大夫没有说话,眼眸如渊。
安大夫看着段玉心,沉默良久。
终于……
“段先生,带尊夫人回去吧,她若醒来,想活,我让云姑把药送去;她若还是一心求死,神仙也是救不回来的。”
说完,安大夫顺手把那本线装书拿起来,仔细地看着,不再和段玉心多说一句。
段玉心缓缓地站起身,此时,诊室的门被推开。
进来的人是叶无常和牛二,牛二开了口。
“姐……,姐夫,我姐她喝了药,听云姑说,最多两天就能醒……”
段玉心回过头,看了看牛二,沉默片刻。
“好,先把你姐姐抱到车上去。”
说完,段玉心转身快步出了门,牛二和叶无常也跟了出去,不过两个人疾步走到边上的房间里,牛二从云姑的床上抱起他姐姐就往外走。
云姑微微愣了愣,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无常,见叶无常没有阻止,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把床边矮桌上的一个保温壶提起来,递给叶无常。
“无常,还有一碗药,明儿一早让他们给灌下去……”
叶无常提起那个保温壶,匆匆地追了出去。
出了院门,那辆黑色的奔驰车一直停在朱红大门的门口,牛二正小心翼翼地把他姐放在后排座上,坐在里面的段玉心一手扶住牛春花,一手给车外的牛二递出一包东西来。
“给安大夫送去,这是诊金……”
牛二接过来,用手捏了捏,这一坨,应该是十万元。
牛二心里微微一喜,姐夫给安大夫十万元的诊金,说明姐姐牛春花有救了。
牛二什么话都没有说,接过钱,又把叶无常递给他的那个保温壶放进车里,告诉段玉心这是明儿早上的药。
段玉心没有多说,双手紧紧地抱着牛春花,示意司机开车。
牛二用力把车门一关,眼看着那辆黑色的奔驰消失在冰冷的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