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最近有了大热闹。
安定侯家的小世子不光要和相府大小姐退婚,还闹着要把相府的婢女纳为正妻。
我也想看热闹,但可惜我就是热闹之一,那个被退婚的相府大小姐。
他不光在我的及笄礼上当众给我难堪,还为了那个婢女与家族决裂。
我成全了他想要的爱与自由。
可在我出嫁时,他却沦为了给我抬轿的轿夫。
在我的及笄礼上,沈南昭牵着我贴身婢女的手,当着一众宾客掷地有声道:
“江念遥,我心里只有照雪姑娘一个人,正妻之位也定然要交给她,你我的婚约就此作废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我的父亲气的一把将茶盏摔碎在他的脚边。
他的母亲也在场,对他又急又怒。
“南昭,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还不快跟念遥赔礼道歉!”
沈南昭神情冷傲,毫无愧疚之色,反而把苏照雪护在身后,宛如一个救她于水火的英雄豪杰。
“母亲,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的真爱是照雪姑娘,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女人!”
“你疯了,就为了这么个伺候人的丫头,你竟敢……”
“母亲,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沈南昭牵起苏照雪的双手,两人对视时,他眼中一派柔情脉脉。
“这些世家的女人乏味无趣,虚伪矫情,全都比不上我的照雪,她天真可爱,单纯善良,比江念遥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况且,照雪说过人人生而平等,理应相互尊重,我才不在乎出身这些没用的东西!”
“说得好。”
我站起身,任由其余宾客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而我气定神闲,全无被人当众奚落的羞愤。
“那我问沈公子一句,我与你往日可有仇怨?”
“并无仇怨,我今日也不过是想……”
“既然没有仇怨,你要退亲,大可以按照礼节规矩办事,私下与我父母讲明白说清楚,可你偏偏要挑在我的及笄礼上当众奚落我,下我的颜面,这就是你口中的平等和尊重?”
“你究竟是与我过不去,还是和我们相府过不去,亦或是,听了谁的主意?”
我眼神锐利看向苏照雪,她倏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靠在了沈南昭的身后。
而沈南昭本不占理,一腔热血退却,被我诘问的也有些面色涨红,但他看着身后的苏照雪,又莫名生出勇气来。
他拦出一步隔绝我的视线,将苏照雪完全护在身后,又道:
“江念遥,你何必这么多心,我不过是想着大家都在,把话说清楚,日后也好有个见证罢了,你何苦因为我记恨照雪!”
沈南昭这话说的有意思,倒像是我多放不下他一般。
只是不等我说话,他身后的苏照雪倒是先探出了头。
“小姐,沈公子是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思想与灵魂,没有感情的包办婚姻是没有未来的,你们不能把他当做你们手里的傀儡,就还他一个选择爱人的自由吧!”
她红着眼眶,说出的话却强硬,活脱脱一个受了欺负却坚强不屈的柔弱小白花。
沈南昭听了这通慷慨激昂的话,看向苏照雪的目光又动情几分,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懂得他的心。
懒得再看这两人疯癫的戏码,我拍了拍手打断他们的暧昧对视。
“行了,别像一对世人阻拦的苦情鸳鸯似的,无人在意你们,不过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要退便退吧。”
沈南昭闻言,惊喜之余又有些犹豫。
“你当真不在意这门亲事?”
紧接着,又像是怕我后悔似的,他急急忙忙补充道:
“既然如此,那照雪从此以后便是我的人了。”
说罢,他便想拉着苏照雪离开相府,而我只是抬了抬手,立刻便有一群家丁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沈南昭转身愤愤道:
“江念遥,我就知道像你这样虚伪的女人,是不肯轻易放弃我的!”
噗。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猴子一般的看向他。
“沈南昭,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别忘了,苏照雪是我府中家奴,签了身契,你能走,她不行。”
说到家奴时,苏照雪脸上登时羞愤不已,好似受了天大的侮辱,惹得沈南昭又气又心疼。
他目光凶狠的瞪着我,语气不善道:
“那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她!”
我伸出五根手指头,对他笑眯眯道:
“好说,只要赎银五千两。”
在大启,八十两可以买一个模样周正的丫头,一百两可以买一个结实的壮劳力。
当听到我要五千两赎银时,沈南昭看起来已是恼羞成怒。
“江念遥,五千两银子换一张卖身契,你是疯了不成?”
我笑着看他。
“百八十两银子那是买小厮丫鬟的价格,苏照雪可不一样,她是你的真爱啊,得加钱。”
“你!”
“怎么?这是觉得你的真爱不配这个价?”
宴厅内,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们的身上窃窃私语。
苏照雪又开始两眼泛红,目光希冀地看着他。。
赶鸭子上架,沈南昭不得不咬着牙应下这个价钱。
“五千两就五千两,我堂堂侯府难道还出不起这点银子!?”
沈南昭的母亲大惊失色,但是顾虑着颜面,只得低声斥道:
“昭儿,你疯了不成!”
沈南昭梗着脖子不肯松口,对我说:
“我出来的急,身上没有现银,等我回了侯府,自然会给你。”
“既然如此,苏照雪就得等到银子来了才能走,把她放在这,你放心吗?”
苏照雪面色惊惶,拉着沈南昭的衣摆委屈啜泣起来。
“公子救我,她一定会杀了我的,我好怕……”
我对身后使了个眼色,身边的松月立刻奉来了笔墨纸砚。
她走到沈南昭身边,嗓音甜甜的说:
“请世子爷写个欠据。”
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最要脸面,话说到这份上,他也顾不得他母亲的阻拦,大笔一挥,在那张欠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又将毛笔狠狠摔在托盘中,惹得墨滴四处飞溅。
他咬牙切齿道:
“如此,你可满意了!?”
“自然。”
我微微颔首,抬手挥退了拦路的仆从,任由他牵着苏照雪离开。
一场及笄礼,就这么荒诞的落了幕。
傍晚时候,松月在我身边还有些愤愤不平。
“姑娘何必放了那丫头出去,她签了死契,又干出这等背信弃主的丑事,别说是发卖,就算是当众打杀也说得过去,如今叫世子爷真金白银带出去,平白的给她长脸。”
我听了松月的话,只是笑了笑。
“急什么,让他们生离死别的惦记着,哪有自个儿后悔打脸有意思,我倒想看看他们清高的感情能坚持多久。”
苏照雪本是我自幼贴身服侍的婢女,可自从落了水后便性情大变,整日说些“穿越”、“人人平等”的疯话。
这话要是叫父亲他们听了,定然会对她动用家法。
我念着往日情分只当她受了惊吓,要她留在后院好好休息,却没想到她如今竟有本事背着我与侯府世子私相授受。
我想,我的照雪已经死了。
次日,世子爷为了红颜一掷千金,还当众与相府退亲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传言她被世子带回侯府后受尽宠爱,即便老侯爷夫妇再三责骂,世子也对她痴心不改。
流言蜚语里,不少丫鬟暗自羡慕苏照雪的好福气,更有甚者,笑话我堂堂相府大小姐竟连一个婢女都比不过,连未婚郎君都拱手让人。
我丝毫不恼,反而想着闹得再热闹些才好。
后来再次见到她,是在嘉敏郡主的簪花宴上。
她一身华服珠宝,和沈南昭相伴而来,看上去比公主贵女还要招摇几分。
而沈南昭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当着众人的面就一脸浓情蜜意,丝毫不顾忌礼教风化。
嘉敏郡主看着热闹,在我身旁耳语道:
“我才不想看见沈南昭那个蠢货,你要我给他们下请帖做什么,瞧这张狂劲儿,平白惹人讨厌。”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
“她想出风头,我自然要给她搭台子。”
嘉敏眼睛一亮,低声笑道:
“坏妮子,我就知道你不肯受这窝囊气。”
我们正说着话,沈南昭和苏照雪就已经来到了我们眼前。
嘉敏郡主有封号在身,不论苏照雪在侯府如何得意,在她的面前也只是一个刚刚剥离奴籍的庶人,照样要屈膝行礼。
可苏照雪却挽着沈南昭的手臂,姿态轻浮的向她挥了挥手。
“嘉敏郡主,你好呀。”
嘉敏冷笑一声,没有理睬她,自顾自的和我说着话。
饶是沈南昭也知道她这样不得体,悄声提点她在外面要按规矩行礼。
苏照雪又委屈上了,沈南昭正是痴迷她的时候,无奈向嘉敏赔罪道:
“内人不懂规矩,嘉敏你别在意。”
“既没有三媒六礼,也没有合婚庚帖,世子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内人?”
嘉敏有意要为我出头,眼见着沈南昭变了脸色,才笑了一声,又道:
“瞧你,开个玩笑罢了,男宾在那头,我引你过去。”
沈南昭跟她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我身边的苏照雪,看上去像是怕我生吞了她。
嘉敏眼神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打趣道:
“放心吧,知道那是你心尖上的人。”
沈南昭离去时,苏照雪一直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他的背影,等到消失不见,才卸下了那副温柔模样。
她上下打量着我,嗤笑道:
“江念遥,你一个刚刚被当众退婚的弃妇,是怎么好意思出来招摇过市的?”
我身边的松月性子急,即刻斥责道:
“背信弃主的贱人,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小姐说话!”
“我是侯府未来的正房夫人,你一个狗奴才还敢在我面前张狂!”
苏照雪眼神阴狠,当即就扬起了手要给松月一个耳光。
只是还未落下,她的手腕就已经被我牢牢攥住,挣扎间,我一松手,她便因为惯性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我将松月护在身后冷眼看她,讽刺道:
“说什么人人平等,却还没嫁进侯府就摆起主人架子,莫不是在你之上才能人人平等,在你之下便要等级分明?”
苏照雪梗起脖颈对我挑衅道:
“江念遥,你少得意,南昭已经为了我抛弃了你,就连你的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号,也会是我的!”
说罢,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顾礼节,转身向男宾席的位置走去。
那处世家公子们正在群聚清谈,或谈政事,或论民生,想必,苏照雪又要去那里出风头了。
我转过身对松月说:
“安排几个婆子丫鬟过去,无论她说了什么,都给我原原本本的宣扬出去。”
簪花宴结束的当晚,静安侯府的侯爷和夫人就被连夜召进了宫。
今天,他们府里的苏照雪可谓是大出风头。
松月一边为我添茶,一边说道:
“苏照雪真是疯了,竟然当着这么多的王孙公子说人人平等,还说什么贵族压榨平民血肉,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现在又不是什么乱世,咱们陛下年轻时多少次御驾亲征才换来国泰民安,又广开科举选拔平民,奴婢瞧她可真是疯魔了。”
可不就是疯了,她面前站着的哪个不是公爵家的后人,苏照雪这话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我悠悠饮了口茶,没顺着松月的话说下去,而是转移话题道:
“今个儿的事你办的不错,和那几个传话的仆妇丫头各裁两套新衣去吧,从世子爷还来的银子里支就成了。”
松月骤然得了赏,笑得眉眼弯弯,给手底下的人分发赏银去了。
次日,父亲下朝回家,便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苏照雪大放厥词,风言风语都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当即就要问责。”
“万幸陛下仁慈,念在沈老侯爷年轻时救驾有功,只责了一个治家不严之罪,老侯爷感激涕零,当即便宣称剥除沈南昭世子身份,还要将他移除族谱,赶出沈家。”
一夜之间,沈南昭就从世子变成了平民,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真爱与自由。
沈南昭和苏照雪被赶出侯府的时候,阵仗闹得很大。
倒不是他们走的多吵闹,而是来看热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贵族公子前脚刚为了一个奴婢和丞相家退了婚,后脚就被自己的真爱搞得踢出族谱,无论是谁听了都要笑出声来。
离开侯府时,他们两个的小包袱里只装着两件换洗衣裳就灰溜溜的出来了。
顶着众人讥讽打量的眼神,他脸色涨得通红,对苏照雪掷地有声道:
“照雪,你放心,没了承袭的爵位又怎么样,等我日后参加科考,定然能够拔得头筹,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倒让我不由得期待起他以后的日子来。
毕竟科举三年一考,离下一次科举,还有足足两年光阴呢,也不知道这位少爷能怎样挨过去。
他们两人身上只剩了些散碎银两,没了住处,连住客栈都是奢侈,就只能去找些租赁的房屋过渡。
后来,他们落脚在了西城的一处棚户屋。
那里地势偏僻,人员混杂,除了价格低廉以外一无是处。
沈南昭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住在这茅草屋里,只觉得比自家原先的马厩还要不如。
他不仅不怨恨苏照雪惹来了麻烦,还自觉让苏照雪陪他吃了苦,自责道:
“你跟着我实在是受苦了。”
苏照雪被他宠爱了一段时间,自然也跟着瞧不上这样的居所,但她心里还惦记着侯府,满心以为风头过去,她还能跟着沈南昭重回侯府。
于是强撑出一张笑脸来劝慰着沈南昭。
“我爱的是公子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金钱地位,我愿意一直陪着公子,相信早晚有一天会苦尽甘来的。”
沈南昭被她感动的红了眼眶。
他做世子时,没少与京中的世家子弟结交,只要先借些银两周转,他和苏照雪的日子便能好过上不少。
他想,结交多年,他的友人总不至于这点银子也舍不得。
他信心满满的上了门,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连友人家的门都进不去了。
两个体态魁梧的门房山一般拦在沈南昭的面前。
“沈公子,你就别难为我们了,实在是主家的意思不好违背。”
沈南昭受人追捧惯了,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被人拦在门外的时候,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
可越是这样,他便越要给自己找回尊严,两厢僵持下来,场面反倒被搞得更加尴尬。
他愤愤道:
“我不进去也就罢了,那叫你们主子出来见我!”
两个门房与他周旋半天,此时早已耐心耗尽,两人对视一眼,干脆一人架着他的一只手臂,硬生生把他拖到了一边去。
沈南昭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
“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对我拉拉扯扯!”
这话一出,两个门房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讥讽道:
“给你脸就见好就收吧,还当自己是原来那个世子爷呢,想瞧不起我们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呸!”
沈南昭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没了身份,他就算是想动手也打不过这样的两个壮汉。
在路人戏谑好奇的目光里,他的脸更烫了,最后也就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这事一时之间成为了整个圈子的笑柄。
我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反而没有太大的波澜。
沈南昭自出生以来便顺风顺水,倒养出个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来,只是天真过了头,那便是愚蠢了。
对于沈南昭,我其实也算不得全无情谊。
我和他是自幼定下的娃娃亲,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双方家里的长辈总爱拿这事跟我们两个打趣,久而久之,我便也觉得我与沈南昭是注定要在一起成婚的。
他待人纯真,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恨不得拿命对她好。
十四岁时,仅仅是我随口说的一句“想吃南阳城的蜜饯果子”,他就肯连夜骑马去买来给我。
况且他性格天真直率,说话从来学不会旁人的弯弯绕绕,我觉得嫁给他这样的人,日后也能过得开心简单一些。
他待我好,我便也待他好。
可是后来,沈南昭就变了。
他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可专心陪着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
只是因为对他的信任,我没有发现,他早就和苏照雪暗生情愫了。
直到有一天,我从外祖家回来,一进门便听门房说沈南昭来了。
我满心欢喜的过去,迎来的确是沈南昭蹙紧的眉头和生气失望的眼神。
我不明所以,问他:
“南昭,你这是怎么了?”
他愤愤拉过苏照雪的手臂,那上面遍布着几道红肿淤痕。
那伤,是母亲叫人责打的。
苏照雪在后院乱说话时,叫我的母亲听见了。
那时她在其他侍女面前胡言乱语,对她们说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番言论,和反贼也没什么两样了。
母亲生了好大的怒火,当即就要府里的家丁杖杀了她。
我念在十几年的情分,再三替她求情,才保住了她一条性命。
可没想到,倒叫沈南昭以为我是故意虐待了她。
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执意认为是我在针对苏照雪。
一气之下,我将苏照雪贬到了外院做些浆洗衣裳的粗活,她再三惹事,即便是从小到大跟在我身边,我也不能再容忍她。
及笄礼是女儿家除了出嫁以外最盛大的典礼,我知道沈南昭性急,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肯为了苏照雪,不惜用退婚来打我的脸。
他若是肯按着礼节规矩,即便退了婚我也不会为难他,可他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故意羞辱我给我难堪。
我除了是江念遥,还是丞相府家的嫡长女,象征着整个相府的颜面。
既然他们两个想做一对苦情鸳鸯,那我自然要成全他们。
沈南昭一心等着两年后的春闱,日日在茅屋内苦读,可不到半个月的光景,他们的日子便支撑不下去了。
他和苏照雪没有了经济来源,两个人日日守在茅草屋里坐吃山空。
米缸空空,能不能活到年底都是问题,更别说两年之后的事了。
于是,沈南昭这才肯出门找份工作糊口。
可是没了世子的身份,沈南昭这些天以来一直在四处碰壁。
他自恃满腹经纶,恃才傲物,普通人出力气的活计根本拉不下脸去做,满心想着做哪家权贵的幕僚,好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只是他忘了,他是被家族踢出族谱的,又遭过皇帝的贬斥,谁要是收留他,那便是与天子作对。
沈南昭本嫌弃做幕僚拉低了他的身份,可没想到现在连做幕僚都没有资格。
一向心比天高桀骜不驯的他,如今再三被人拒之门外,难以避免的意志消沉下来,竟是连门都不愿意出了。
他怕在街上遇到自己风光时的熟人,怕旁人的冷眼与嘲笑,更怕在找活做时再次受到别人的拒绝。
繁华梦醒,从这时起,沈南昭才刚刚开始认识真正的世界。
只是他消沉下来,苏照雪便坐不住了。
刚刚搬到茅草屋时,沈南昭还有一腔英雄豪情,信誓旦旦的对她说:
“你是我的女人,不管日子过得再艰辛,我都会照顾好你,绝不会让你吃苦。”
可这些天来,她却没有一日不为第二天的吃食而发愁。
沈南昭说自己要专心备考,家里的家务便一下子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对沈南昭而言,他是一个大男人,内宅琐碎自然要由家里的女主人来处置,可他们现在没有丫鬟服侍,所有的杂活都要苏照雪自己亲力亲为。
不过短短数日,她那一身被养出来的好肌肤便粗糙了许多。
后来沈南昭终于肯出去找工作,她盼着日子能好过起来,可没想到沈南昭现在被打击地连出门见人都不愿意。
她盼着过人上人的生活,现在却被这样的日子蹉跎着,心里自然不甘心。
后来,苏照雪不知哪来了点子,竟然真的闹出点名堂来。
松月说见到她沿街兜售一种叫做肥皂的东西,女子沐浴过后便可自带体香。
她悄悄叫面生的小丫鬟去买了一块,触感细腻香滑,的确算得上是个好东西,若是宣传开来,定然能够卖得红火。
只是她想不到,这反而成了她和沈南昭第一次争吵的导火索。
“苏照雪,谁叫你在外面这样丢我的脸!”
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上,沈南昭怒气冲冲的打翻了苏照雪手中的竹筐,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苏照雪急急忙忙去拾,沈南昭看她这样怒气更盛,全然不顾往日的柔情,对她呵斥道:
“士农工商,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最低贱的勾当,你还好意思叫卖了一路,是不是非要把我的脸在全京城都丢光才高兴!”
苏照雪没料到沈南昭会是这个反应,登时也是一肚子火气。
她站起身,把赚来的铜板一把砸在了沈南昭的身上,声音哽咽着骂他:
“够了,你醒醒吧,还当自己多尊贵呢!自从我跟了你,又过过几天好日子?我再不出来赚钱,咱们两个都得饿死,你这几天吃的饭,哪一口不是我给你赚来的!”
他们两个争执的激烈,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我坐在一旁的酒楼之上,也被这动静吸引去了目光。
沈南昭和苏照雪两个人比起前些时候,实在是憔悴了不少。
苏照雪没了妩媚娇俏的风姿,沈南昭也不见了少年意气,两个人一眼看去竟然已经和在外劳作的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沈南昭被苏照雪一通哭诉,又是震惊又是难堪,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
我想他也没有想到,往日对他柔情万种的苏照雪,心里已经对他有了这么多的怨怼。
苏照雪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转身朝着棚户区的方向走去。
沈南昭如梦初醒一般,像是后悔自己的举动,又开始跟在她的身后不断忏悔求和。
实在是一出好戏。
若沈南昭还是那个尊贵的世子爷,那么他现在和苏照雪还会是一对恩爱缱绻的眷侣。
现在没有钱财支撑,他们所谓自由脱俗的感情便就岌岌可危了。
这般想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男人,忒没担当。”
桌案对面的人忽然出声,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收拢回来。
我将目光重新转回到他的身上,眼前的男子容貌俊朗,看向我时眼底都噙着笑。
他是本朝最小年纪立下战功的小将军,也是我父亲为我精心挑选的成亲人选——陆聿风。
他常年驻守边关,回京不过三日就被我的父亲看中,非要撮合我们二人不可。
几次见面下来,我对他的印象倒也还算不错,没想到今日再见,碰巧就看到了沈南昭。
刚才楼下的争执也都被他尽收眼底,只是,他不知道楼下的那人正是与我退婚的前未婚夫。
他看起来对沈南昭颇为瞧不上的样子。
“大男人有手有脚,吃女人的软饭也就算了,如今为了脸面还要反咬一口,实在是没有担当。”
我轻笑了一声,觉得他不过是因为置身事外才这么说,沈南昭刚出事时,可比他还要硬气多了。
陆聿风见我笑了,便猜到了我的念头,急急忙忙解释道:
“江小姐,你可别觉得我是说风凉话,我虽然家境不错,可打小也是被我爹磨练起来的,你瞧,就算我到码头扛沙袋也是个好手呢!”
说着,他曲起手臂稍一发力,衣服下就显露出了鼓鼓囊囊的肌肉来,笑的开朗又傻气。
他一动作,惹得我身后的松月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聿风后知后觉,尴尬的挠挠头说道:
“那什么,我是个粗人,惹你们笑话了。”
我端起茶盏掩饰住唇角的笑意。
“无妨,陆小将军赤诚直率,这样就很好。”
连日接触下来,我和陆聿风的婚期已经提上了日程。
嘉敏来寻我聊天时,又聊到了苏照雪。
她一脸神神秘秘地说:
“念遥,你猜猜我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我看她坏笑着,配合的问她:
“什么事?”
她凑在我身边耳语两句,我当即就因为惊讶睁圆了眼睛。
“主动卖身青楼,她是不是疯了!?”
嘉敏也是一脸奇怪,说道:
“昨日我兄长和别人出去应酬,听说红莺楼里新来了个雪儿姑娘,她跳舞的时候戴着面纱一袭红裙,不光腰肢外露,就连裙子也从腿根一路开叉下去,跳起舞来比楼里的妓子还要香艳。”
“而且本来她是卖艺不卖身,可自从前些日子成王过去之后,她便自个儿把这规矩破了,和成王两个人夜夜厮混,现在满京城的贵妇人们都知道了。”
我疑惑的看她:
“成王妃是忠勇侯的独女,性子最刚烈,竟然不过问吗?”
嘉敏嗐了一声。
“她现在都快临产了,谁敢和她说啊,要是动了胎气危及性命怎么得了。”
我默默点头,没再说话。
当初我故意设局,无非是想让欺辱过我的两人付出代价,失去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只能贫苦度日。
可我没想到,苏照雪竟然会主动卖身青楼。
联想到嘉敏的话,我猜测这大概又是她吸引权贵青睐的手段。
从前偶然间,我曾听到她给其他婢女讲过风月话本里的故事。
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姑娘不慎流落青楼,凭借独特的舞蹈使多个俊俏儿郎为她动心,从此展开各式各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难道,她也想效仿此举?
如若真是如此,那她可就太天真了。
且不说优秀的儿郎怎么可能会出入青楼,光是青楼老鸨的手段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卖艺不卖身,无非是抬高身价的噱头罢了,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即便是再不想接客,老鸨龟公也有的是手段让她屈从。
何况她现在已经委身于成王,连接着拿乔的本钱都没有。
她最好祈祷成王真的肯赎她出去,不然她这一辈子,就都要沦为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娼妓了。
嘉敏又在一旁感慨道:
“沈南昭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如今苏照雪进了青楼,他头上这顶绿帽子也算人尽皆知,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谁知道呢,就算后悔又怨得了谁,无非是他们两个咎由自取罢了。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婚期一定,陆聿风便总寻着由头来见我,就连今夜也约我一同去赏花灯。
我和他在人声熙攘的长街上并肩同行,他悄悄看了我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自个儿低声笑了两声。
我有些好笑,问他:
“想什么呢,怎么把自个儿都逗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咱们两个这样,好像我爹娘啊,每次出来玩,他们也会这样一起散步。”
陆将军和发妻的故事我也曾有过耳闻。
相传两人是少年夫妻,多少次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相托。
当初西伐大捷,先帝为了表示看重,曾赏赐了陆老将军三个波斯美人。
可他当场便下跪叩头,冒着违逆圣心的风险也要对陆夫人忠贞不二,一时成为民间美谈。
他父母如此恩爱,叫我对陆聿风的为人也信赖几分。
我低头一笑,说道:
“伯父伯母恩爱如此,怎么好叫你拿来比较。”
“确实,我们和他们也还是有些不同的。”
“哪里不同?”
陆聿风悄然红了耳根,小声说:
“他们两个在一起散步时,是要牵着手的。”
他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就连我也忍不住脸上发烫。
我没有说话,却悄悄垂下了手。
人群拥挤,我和他不时就要被挤得擦碰在一起,手背相贴两三次后,他终于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掌是如此温热,指节处还带着多年习武留下的薄茧。
或许是他太过紧张,手心里都泛起潮湿。
气氛暧昧而温馨,我们静静感受着情愫滋生,谁都没有再说话。
可惜这样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太久,沈南昭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
他眼神凄惶的看着我们,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哀切。
“念遥,他是谁?”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和沈南昭有牵扯,一时之间有些头痛,侧目一看陆聿风,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像是宣誓主权,又像是炫耀,他高高举起我们十指相扣的手掌,沉声道:
“我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婿,你又是谁,怎么如此没规矩,竟然敢直呼我未婚妻的闺名!”
“未婚夫!?不,这不可能……”
沈南昭的脸色骤然没了血色,他难以置信的追问我:
“念遥,我们退婚不过三个月,你竟然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面对他的颠倒黑白,我的胸口瞬间便被怒气填满。
他当日顺着苏照雪的心意,搅黄了我的及笄礼,当众对我退婚羞辱,如今怎么敢来说是我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我不欲与他纠缠,只打算等回府后再差人教训他,只是没想到,陆聿风听了他的话,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怒不可遏。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一拳冲向沈南昭的面门,声音愤愤道:
“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欺负遥遥的混蛋,还敢跑我的面前来狗叫,今天我就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瞬间,两人便厮打开来。
沈南昭也学过几年武艺,但这点功夫在久经沙场的陆聿风面前完全不够看,不过一会儿功夫,互撕就变成了是陆聿风单方面的殴打。
这场动静闹得太大,我怕影响他的名声,再三劝阻才让他停手,又叫了跟在身后的侍卫把鼻青脸肿的沈南昭给抬走。
陆聿风的拳头上染了血,我拿出手帕为他擦拭。
“刚被退婚的时候,京城里总有人笑我是个弃妇,如今不过三个月,我就又和你订下婚约,你心里可觉得我薄情?”
“怎么会!”
陆聿风慌慌张张地把我抱在怀里,沉重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传入我的耳朵。
我听见他说:
“傻子才要为了负心汉伤心,我发誓,我会比所有人都待你好!”
婚期临近,父亲母亲为了我的婚事操劳起来。
碍于礼节,陆聿风不能再来与我见面,便日日写信托松月给我送来。
嘉敏来玩耍时,每当看见信纸,都要暧昧着起哄。
也多亏了她常来找我打发时间,我在府里才不至于太闷。
她喜欢热闹,京城里各家的家长里短,八卦趣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后来有一天,她对我说:
“成王妃不知从哪听说了成王表面借口公务繁忙,实际夜夜与苏照雪在青楼厮混,甚至还忘记了成王妃的生辰,一怒之下便去青楼拿人,谁知苏照雪张狂得很,还说什么不被爱的才是小三,气的成王妃动了胎气,险些丢了性命。”
“她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太后听说之后当即就叫了成王来问罪,成王自知惹怒了成王妃的娘家,便把自己和苏照雪那事抖落了个一干二净。”
我缝制嫁衣的手顿了顿,问她:
“后来呢?”
“后来太后娘娘自然动了气,还把这事告诉了陛下,她先是言语狂悖和沈南昭一同被赶出侯府,后来做了平民还不安生,差点让成王妃一尸两命,自然不能轻饶了她。”
“一杯毒酒灌下,现在早不知道尸首被扔在哪个乱葬岗了。”
听嘉敏说完,我的心里倒没什么波澜。
苏照雪心思不正,不知天高地厚又爱出风头,出事只是迟早的事,我对她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惊讶。
只觉得若是她肯安分些,也不至于这么早就丢了性命。
至于沈南昭,自从上元节一别后,他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日日写信托门房送到我手里来。
我懒得去看,只叫松月拿去烧了,又吩咐门房不必再替他送信进来。
后来,松月对我说她无意间看到了心中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他如何的悔恨识人不清,希望能得到我的谅解,宽恕他当日的愚蠢和无礼。
我失笑问松月:
“若是你,你会如何?”
松月愤愤不平道:
“哪有嘴上认了错,做过的错事便能一笔勾销的,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我认同的点点头。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我和陆聿风的婚礼按时举行了。
他对我们的婚事极为看重,他身着红袍骑着高头骏马走在前头,身后接亲的队伍从街头一路排到街尾,唢呐班子吹吹打打,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被绑上了红绸。
街头巷尾的人纷纷赶出来凑热闹,人头攒动间,还有侍卫跟在两侧向百姓们抛撒铜板碎银,让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拿了喜钱的人们不住道贺,整条街上都是对我们新婚的祝福。
拜别了父母,扶我上轿时,松月的手忽然一紧。
她略有些紧张的在我身边低语:
“小姐,我好像在后边的仪仗里看到那个姓沈的了。”
我不知他是否又打了什么主意,身形一顿,正想提醒陆聿风一句,他就已经在我身边俯下了身躯。
“别慌,我的人盯着他呢,他既然敢混进来,我就要让他亲眼看着你乘上嫁给我的花轿。”
一路行到将军府,再没出什么波折,我和陆聿风正式的结为了夫妻。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沈南昭。
松月说她曾在码头见到他跟一群劳力搬运货物,要从早忙碌到晚才能维持生计,如此劳作下来,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挤出时间备考两年后的春闱。
不过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
婚后半年,我已经怀上了陆聿风的骨肉,我和他,还会有很长很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