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过生辰。
我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给他。
题字“好看,爱看。”
他很生气,骂我没心肝,骂我根本不爱他。
我坐在地上,哭了——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
……
我跟悦妃说这事儿的时候,悦妃一边嗑瓜子一边爆笑,差点没噎着。
“就他?还想得到女人的爱?别把我笑死!”
我倒了杯碧螺春推给她,听着她用“忘恩负义”“猪狗不如”“薄情寡义”“无情帝王家”等等一系列形容词把皇帝骂了个遍,一边在恰当的时机点头表赞同,比上课听讲还认真。
“暖暖你知道吗,宋侍郎家要把一双表姐妹送进宫来,两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又要被猪给拱了!”悦妃气得快要把桌布上的穗子薅秃了。
我摸摸她的脑袋懒洋洋地劝:“你这样想,天下男人多数都是猪,起码刘濯他是只帝王猪,也不算太亏。”
悦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暖暖,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刘濯吧?!”
我摊开双手耸耸肩:“我喜欢啊,我喜欢他每个月给我发的皇后俸禄,我喜欢他送我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摇钱树谁不喜欢。”
悦妃拍拍胸脯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临走前朝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能混进管理层的社畜,思想觉悟杠杠的。”
我前脚刚跟她拜拜,刘濯后脚就来了。
他从后面拥住我,同我一起看着瑶池里的锦鲤,咬我耳朵:“暖暖,你有没有生朕的气?”
我觉得有点好笑,差点没笑出声。
每每选秀前后或是有人往后宫塞人,他就会像小狗一样凑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我有没有生气。
就好像他只是不小心弄坏了我的什么东西,摇着尾巴哀求我原宥,只需我说一句没关系,就一切安好一样。
当然,我还是会给出他想要的回答:“皇上行事,自有皇上的道理。”
他在我肩头松了口气,抱我抱得更紧,声线柔和温情:“朕就知道,朕的暖暖是最懂朕的。”
笑死,我自十五岁嫁给他做侧妃,当了三年的贵妃和四年的皇后,如果还不懂他,早就因为吃醋发疯投胎转世了。
“暖暖,唱曲给朕听。”
远处有蜻蜓在荷叶尖角上轻点,又飞远。
我启唇,唱那一首《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他没等我唱完,将我打横抱起,在一众太监宫女羞怯暧昧的眼神里进了我的宫。
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彼时我十五岁,因为放走了一个总被人欺负的婢女,被我爹罚举一个时辰的水盆。
我举到手臂酸得发抖,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痛苦,就颤抖着嗓子大声唱歌。
正唱得撕心裂肺,肩头突然被人一拍,吓得我手一软,水盆直接碎了个四分五裂。
我气极回头,对上一张俊俏的脸,刚想出口的一句“淦你娘”就给憋了回去。
十七岁的刘濯对着一身臭汗憋红了脸的我扬起一个和煦的笑,轻声问道:“你唱的可是西洲曲?很好听。”
那时候我本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长得跟我爹一个孬样,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一时之间春心破土而出,长成叁天大树。
我的脑袋发懵,嗓音干涩,但直球打得凶猛:“你叫什么名儿,我要嫁给你。”
他怔住了,下一秒红透了耳根,指着我说了半天“你你你我我”,然后落荒而逃。
三日后,他拎来一只脖子上系着红绸的大雁,在我爹面前撩袍跪下,揖手而拜。
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寤寐思服,以雁盟誓,唯愿求娶。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我爹问我乐不乐意,他说咱家是书香门第,说白了就是死读书的,做学问行,政斗搞不了。
我说我不管政不政斗,我好不容易见着个帅哥,我不能浪费资源。
于是次年,我如愿以偿嫁给了刘濯。
下了花轿才知道,和我一起嫁过去的,还有白将军家的嫡女白静舒。
她是正妃,我是侧妃。
新婚夜,刘濯违背规矩跑到了我房里。
一双红烛下,他抱着我一声一声地哄。
“我对她并无半分感情,我心里只有暖暖。”
“暖暖,今夜是我此生最欢欣的时光。”
“往后有你与我共度余生,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纵使我再生气,也被这糖衣炮弹轰了个甜甜蜜蜜。
我想着男人三妻四妾也正常,我爹也有几房妻妾,更何况是皇子呢。
只要他心中有我,我便不觉得被辜负。
后来我见到了白静舒,她虽然相貌平平淡淡,但性格却很好,柔顺得不像个将门之女。
虽然她是正妃,但并不和我端架子。刘濯明里暗里偏爱我,她也不恼不嫉妒,还时常招呼我品尝她新做的菜。
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就好吃。松鼠桂鱼、海参汇猪筋、江米酿鸭子…吃得我心满意足地感慨,我要是个男人我也要娶她。
我十六岁生辰前一个月,她总找托辞不见我,我还以为她不想跟我好了,委屈地站在她殿门前哭,妆都哭花了。
结果殿门一开,她笑吟吟地出来,展开一件翠鸟戏合欢花大氅,说天冷了,知道我畏寒,偷偷绣了这件大氅送给我。
她笑着擦擦我的眼泪,说怎么会不同我好呢,在这府邸里,除了我她还能同谁好呀。
后来先帝崩殂刘濯继位,静舒被封皇后,我被封贵妃。
后宫又多了几个姐妹,刘濯陪我的时间变少了,但静舒还是同我好。
快入冬的时候,她总会给我备好新的暖手袋,绣的花样年年不重样。
我抱着暖手袋向刘濯炫耀,说舒舒对我真好。
刘濯将它从我手里抽走搁到一边,环住我的腰身咬我的耳垂。
低低呢喃着,暖暖,朕想你了。
刘濯是不爱听我提起静舒的,他也不常去看静舒。
我知道他娶她是为了得到她父兄的扶持,但他总不至于厌弃她到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直到她父兄在楚门一役中双双战死的消息传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对她避而不见。
因为那是他早已设计好的手笔,他愧疚,愧疚得不敢面对她。
静舒没哭没闹,安安静静地病倒了。
后宫一切事宜交到了我手里,我都推到一边,天天跑去凤仪宫看静舒。
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没了活着的心气,会消瘦枯萎得那样快。
她缩在一层层厚厚的锦被下,瘦得只剩骨架子,呼吸细得像幼猫。
多数时候睡着,醒来见到我还是会撑出一个笑容。
立冬那天,我让宫人烧着最好的银炭,把整个宫殿烘得像火炉,可静舒的身子还是冰凉的。
她从被褥里摸出一块绣布,上头是没绣完的梅花。
她看着我,温柔如往昔。她说实在没力气绣了,今年的生辰礼就先欠着了。
我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说等她好了,要给我那件狐狸毛的大氅绣上祥云,再给我做水晶虾球吃。
我想笑来着,但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结果把静舒给逗笑了,她笑了又咳,咳得喘不上气,眼泪花从眼尾滑下去。
她用尽所有力气攥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暖暖,我真羡慕你…暖暖,你别像我一样…”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了,我用力地反握她的手,可怎么也抓不紧她。
朝阳的第一缕光照进凤仪宫的那刻,她的双眼望着虚空,忽地哑声喊道:“爹爹!哥哥!孩儿不嫁了,孩儿不嫁了!”
随后一切归于平寂。
原来有些人的离开可以那么安静,安静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我终于瘫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那是我第一次彻底读懂刘濯。
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帝王。
他知道巧借东风,也知道过河拆桥。
至于他拆了桥之后会不会压死人,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被封继后是没有悬念的。
我父兄都是死读书的,没什么大威胁,但说出去还算好听。
封后大典,他握着我的手,凑到我耳边说“暖暖,朕终于把本该属于你的还给你了。”
他满眼都是柔情笑意,看着挺像当年那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年,又不那么像。
我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白氏静舒的姑娘,因为你郁郁而终了。
但我怂啊,我没问出口,我只是笑着,说“谢主隆恩。”
刘濯清早就上朝去了。
我没得睡懒觉,因为要起来接受后妃的请安。
宋侍郎家的那双表姐妹正当妙龄,果然如悦妃所说,像极了一双大白菜。
两人长相相似,性格也相似,都是不肯吃亏的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对方从小到大干过的蠢事抖落了遍。
什么姐姐曾经偷鸟蛋赖妹妹头上啊,妹妹曾经扯烂了姐姐的新袄子啊......
说着说着急眼了,差点没打起来,把在场所有人唬得心惊肉跳。
刘濯给姐姐赐封安嫔,给妹妹赐封乐嫔,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安乐二字实在跟她俩沾不上边,干脆就叫吵吵和闹闹得了。
我好不容易把她俩劝好,日头已经快升到天顶了,鸾贵妃姗姗来迟。
她顶着新制的鸡冠花头花枝招展地进来,敷衍地向我请了安,屁股一撅坐到我下首。
看她那张能挂油壶的朝天嘴,就知道她在因为昨晚刘濯没去她那儿而生气。
敷的白粉都遮不住黑眼圈,可见昨晚气得没睡好。
我当即颁布重要方针:“想不通乳腺增生,气不过软巢囊肿”,万事都没有身体重要,建议全体复诵。
大家深以为然,取出小本本认真摘抄皇后语录。
鸾贵妃的朝天嘴松了一点劲,我再接再厉,送了她一匹西域进贡的花绸缎,附赠一支玛瑙头花,她才笑了,谢恩的时候压抑不住的得意。
每当我取悦她的时候,她就开心,因为她觉着连皇后都拿她没办法,可见她在后宫中的地位。
其实我是觉得,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再说那些大红大绿的东西也不符合我的审美,她喜欢就给她嘛。
但宫里新来的姐妹不太了解我俩,每次我送鸾贵妃东西,都用暧昧的眼神看我俩,甚至还有人才给我俩写书,书名叫《温柔皇后宠溺作精贵妃之皇帝是同夫》。
我偷摸看了,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要是让鸾贵妃看到,她可能会气得给作者下毒。
因为我跟她的积怨可比吵吵和闹闹的深多了。
鸾贵妃是在静舒走了一年后入宫的。
她名叫陈月满,母亲是承德侯之妹,父亲是左相,出生就是天之骄女,一入宫就被刘濯封了妃,七日七夜专房之宠。
那时我跟刘濯正在冷战。
他生气的原因是我因为要给静舒烧纸,拒绝了他的游船邀约。
他把我细心叠好的纸船踩瘪,问我是不是故意刺他,打他的脸。
我把纸船拾起来,重新叠好,我说我昨晚梦见静舒了,我怕她钱不够花。
她生前过得那么不开心,我想要她在生后过得阔绰自在些。
刘濯掐住我的脖颈猩红着眼,质问我:“你觉得是朕害苦了她,是朕杀了她,是不是?”
我想说是啊,怎么不算呢。
可我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像脱水的鱼,在他手里脆弱又可怜。
快晕厥的前一秒,他如梦初醒地松了手,把我抱进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暖暖对不起,你别怨朕,你别怨朕......”
恍惚之中,我想起好多年前,一个少年在我爹面前撩袍跪下,揖手而拜。
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寤寐思服,唯愿求娶。
看起来那么真诚,那么好。
好到让我觉得,我们是能够美满幸福一辈子的。
我抬手擦擦他的眼泪,他哭得喘不上气,抱得我也快喘不上气。
他说暖暖你还爱朕吧?你还爱朕吧?
他说暖暖,朕没有办法。
我拍拍他的背,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闲扯,告诉他我已经安排好宫殿和宫女,可以让陈家女儿进宫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冷下脸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把纸船投入火盆,我对静舒说,别太怨刘濯,他也是没有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知道是在劝她,还是劝自己。
说着说着眼泪流到嘴巴里,又咸又苦。
刘濯专宠陈月满七天,恩准她这段日子不必同我请安,给她赐号“鸾”,鸾凤和鸣的鸾。
宫女们日常传八卦,说皇上喜欢让鸾妃穿着绿粉色裙子唱《西洲曲》,他喜欢从后面抱着鸾妃,咬她的耳朵喊她“鸾鸾”。
听着像鸾鸾,又有点像暖暖。
后来我见到了鸾妃,她穿一身桃红色的衣裙,珠钗满髻,开怀大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十五岁的庄暖暖。
只是现在的庄暖暖,好久没有笑得那么开怀过了。
我待她温柔,她对我也是恭敬喜欢的,还说过等她宫里的狸猫产了崽,就送一只最漂亮的给皇后娘娘。
直到有一天雨夜,她不管不顾地冲进我的宫殿,把一件被绞烂的绿粉色裙子甩在我面前。
刘濯第一次见我那天,我就穿了一件绿粉色的裙子。
鸾妃一向都是精致美艳的样子,那夜却披头散发、浑身雨水,红着眼睛哑声说:“庄暖暖,你笑一下给我看。”
我遣退了护在我身前的宫人,想安慰,但实在觉得任何安慰的话太轻巧。
她扑上我的膝头,扯着我的裙角,央求我:“你笑一下,就一下。”
我扯了扯嘴角。
她一下哭了出来:“不像啊,一点都不像。我要拔了他们的舌头,谁让他们那么说的!皇上爱的是我,他爱的是我啊!”
这事我不让他们告诉刘濯,我也不确定刘濯知不知道。
只记得刘濯连着六天宠幸了不同的人,第七天的时候,他们说鸾妃新做了一件绿粉色的裙子,在瑶池边唱歌,偶遇了刘濯。
他们和好如初,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开始觉得胸闷气短,找个理由逃出宫去清心寺住几天。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真正逃出去的,我只是想透口气。
消息传到刘濯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我要落发出家。
他推掉一切事务快马赶来,将我困在梨花树下,胡须几天没剃,潦倒又狼狈:“暖暖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我谁也不要了,我只要你,你别生气,我只要你......”
威严的帝王在我面前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哀求主人宽宥回头。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刘濯苦苦留恋的。
我既没有能为他提供帮助的家世,也不会纳鞋制衣。我想了又想,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遇见彼此的时候,是最纯粹的年华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温厚有礼的皇子,我只是一个肆意烂漫的疯丫头。
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
说喜欢就是喜欢,不高兴就生气。
不像后来的我,就算心中难过到极致,脸上都能笑意盈盈。
厉害得像个木偶。
我还是没能在清心寺住上几天,因为鸾妃怀孕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嫔妃怀孕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福薄,孩子都没了。
刘濯一听到消息,就带着我马不停蹄地回宫。
鸾妃被晋为鸾贵妃,赏赐像流水一样天天往她宫里淌,刘濯每日一下朝就去看她。
看完她之后,刘濯来我宫里看我。
他吻我的额头,慨叹着说,要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是暖暖给朕生的就好了。
他说到动情处,埋在我的颈窝,说要再努努力。
我搂住他的腰接纳他,看着头顶栩栩如生的龙凤和鸣,强忍着浅浅的反胃感。
确实有种想孕吐的错觉。
整个后宫的人都看着鸾贵妃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
我一得到红红绿绿的锦缎就让人送做成孩子的衣裳,送去她宫里。
等到她的孩子出世,要找哪个乳娘带,找哪个先生教我都想好了。
谁也没想到鸾贵妃怀胎九月的时候,她养的狸猫会突然发病惨死,令她心悸早产。
她迟迟生不下来,嘶喊了一夜。
刘濯守到半夜走了,我守到最后,听见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和产娘太医惊慌失措的惊呼。
孩子是个畸形儿。
我沉吟片刻,让人把孩子抱走处置。
他的存在会有损天家威严,他不能存在。
我守在鸾贵妃床头等她醒来,她看着我,面色苍白但双眼发亮,整个人散发着母亲的柔光,她问我:“皇后娘娘,我的孩子呢?”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她脸色突变,扑过来掐住我的肩头:“庄暖暖,我的儿子呢!”
我告诉她,小皇子福薄,没撑住去了。
她不相信,整个人如同厉鬼,要把我撕碎:“庄暖暖,你竟恶毒至此,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她被刘濯留给我的侍卫拦得死死的,我走出殿门的时候,双腿瘫软,滚下五阶楼梯。
有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沉静地在我耳边说:“皇后娘娘,这不是你的错。”
是当年还是悦常在的悦妃。
她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对我说,皇后娘娘,你别怕。
在墨蓝色浓稠到令人窒息的夜里,她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生生叫我安定下来。
天亮的时候,他们说鸾贵妃把那只狸猫产的五只崽都活活摔死了。
刘濯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给她,然后以精心安养为由,软禁了她。
我扭伤了腿,悦常在天天都来宫里陪我说话,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磨喝乐供我取乐。
有她在,我的笑容又变多了。
出于嘉奖,刘濯在中秋的时候把悦常在越级晋为悦妃。
这是从无先例的殊荣,封妃那天悦妃却一会抱怨头饰繁重,一会嫌弃吉服太丑。
我依着她,把流程简略了又简略,她才乐呵了,拉着我的手说暖暖最好了。
我恍惚想起静舒,想得出神了。
悦妃晃晃我的衣袖,问我为什么哭。
安嫔和乐嫔这次是真的打起来了。
原因是刘濯先宠幸了妹妹乐嫔,姐姐安嫔一口咬定是妹妹使了狐媚计,不然皇上肯定会先宠幸自己的。
乐嫔反口嘲讽说她没胸没屁股,皇上没兴致很正常。
于是她俩开始互相扯头发撕裙子,然后双双前来要我评评理。
安嫔左眼青了一圈,委屈地哭着:“皇后娘娘,乐嫔惑乱后宫还不让人说!”
乐嫔右眼青了一圈,嘤嘤嘤哭嚎;“皇后娘娘,安嫔嫉妒我胸大还不承认!”
我揉了揉眉心,问安嫔:“是不是皇上宠幸乐嫔,你就不爽?”
安嫔咬牙:“是!”
我又问乐嫔:“如果皇上宠幸安嫔,你爽不爽?”
乐嫔别过头:“不爽!”
我把手一拍:“好办。”
她俩齐齐看着我,竖起耳朵听我有何妙计。
我郑重其事:“下次皇上不管召幸你俩谁,你俩都一起上。”
此话有如惊雷,所有人都干懵了。
我信誓旦旦:“放心,皇上的肾承受得来。”
一旁的悦妃啃苹果咬到了舌头,龇牙咧嘴地朝我竖起大拇指:“皇后娘娘,吾辈楷模!”
我正得意,乐嫔咬牙一拍大腿:“行,那我在上面!”
安嫔当即不服:“凭什么你在上面?我是姐姐,我在上面!”
乐嫔尖叫:“姐姐还得让着妹妹呢!我就要在上面!”
安嫔咆哮:“凭什么姐姐就要让,我是姐姐听我的!”
乐嫔:“你是全京都最坏的姐姐!”
安嫔:“你是全京都最蠢的妹妹!”
我一脚訇然踹开殿门,竭力保持微笑:“姐姐妹妹一起滚。”
后来刘濯究竟有没有享受到三人行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安乐宫的方向几乎每天都要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得我肉疼不已。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去。
我深觉无聊,就连打马吊都提不起兴致。
刘濯请了个戏班子逗我开心。
我其实是太喜欢听戏的,但悦妃喜欢,我就陪她看。
她看着看着出了神,同我絮絮说起往事。
她从小就是唱戏的,很刻苦,十四岁登台,声线靡丽,立志要成为江南第一旦角。
刘濯下江南见到她那年,她十七,正当红。
她和师兄同台唱西厢记,获了满堂彩。
一折落幕,师兄来找她,说有位贵客想见她,不能不去。
她不疑有他,师兄却将她带到了厢房门外。
说到这她忽然止住了话头,我看了她一眼,她仍然盯着戏台,眼眶却红了。
我假装没发觉,低头剥核桃。
核桃壳很硬,手指有些疼。
当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时,她笑着哽声说:“我努力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站在他身边,他唱张生,我唱崔莺莺。”
她用帕子挡住脸,挡住流下来的眼泪:“我站在那个门前,我问他敢不敢带我走,只要他带我走,死我都不怕。”
“可他居然说,他说他不能挡了我的青云路,哈哈哈....”
她哭着笑着,她说暖暖,多可笑啊。
她说她太傻了,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不是那个会不顾艰险奔向她的张生,而她也不是相国千金。
她只是一个破唱戏的,和皇帝睡一觉就是她的青云路。
我挑掉碎屑,把剥出来的核桃仁都放到她的手心。
“甜的。”我说,然后用袖子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刘濯来看我,带着一个西洋画师。
他说要画师给我们画个画像,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再画一幅一家三口的像。
他非要抱着我,我就由他抱着,眼睛盯着西洋画师看。
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暖暖,我们每一年都画一幅,好不好?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幅画像,今年我抱着你,明年你靠着我。”
我在想,西洋人的眼睛竟是蓝色的,像晴天一般,真是好看。
他兀自抱着我摇一摇,开心地笑:“暖暖,朕真高兴。朕身边有你,朕真高兴。暖暖,你当初怎么会喜欢我呢?你那么大胆,张口就要嫁给我。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大胆的女子,回去之后满脑子都是你,每夜睡不着觉。”
如果要让西洋画师给宫中每个嫔妃画张像,得好多天吧,要是把大家画进同一幅画还热闹些,不过画卷应该要备得长一些,十六尺应该差不多。
刘濯把下巴靠在我颈窝叹口气,喃喃道:“暖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有你了。”
什么时候能画完啊,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真的有点累。
窗外廊上挂着一个鸟笼,里头关的是刘濯新得的青雀,叫声娇滴滴的很好听。
刘濯大概就喜欢了两三天,就再不搭理它了,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喂食。
要不找个机会把它放飞了罢,好在它是有翅膀的。
乐嫔有孕了。
很神奇,她一向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有孕之后性子柔和许多,也不跟安嫔打架了,天天在宫里给孩子绣衣服。
我常去她宫里同她唠嗑,带着燕窝人参,她叫人煲了,我俩一人一碗,边晒太阳边吃。
她说在她们家乡的乞巧节,只要女孩把对伴侣的要求写在纸条上,放枕头下睡上一夜,然后供奉给姻缘神,就一定可以遇到那个人。
结果安嫔每年不动脑筋,就知道抄她的,现在好了,真就共侍一夫。
我把最后一个青团子推给她吃,问她都写了些什么要求。
乐嫔摇着扇子回忆好久:“英俊啦,有才啦,一心一意啦...哎呀呀,俗气得很。”
她笑一笑,又扯到老家巷口的薄皮馄饨去了,馋的我口水直流。
她说这有什么的,改天她精神头好些,亲自擀面给我做。
我就一直盼着她哪天精神些,但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眼窝也一天天凹陷下去。
安嫔有天同我咬耳朵,说乐嫔那丫头的肚子上都是西瓜纹,脚丫子肿得跟馒头似的,还好她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不然得吓哭。
安嫔说着说着得意起来,说等乐嫔生完孩子人也丑了,看看皇上还能不能起兴致。
她说完,顺口问我有没有能消纹舒痕的药膏,走了半天神咂了咂嘴,感叹孩子就是来要债的,专吸母亲的血。
我深以为然,一种幸存者的侥幸感油然而生。
偶尔我和刘濯一道去看乐嫔,会看见鸾贵妃路过。
她昂着脑袋只往这里瞟一眼,看的应该是刘濯。
刘濯在纸上写写画画,兴致盎然地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拟名字。
他说不论男女,单字一个“瑞”,做个有福之人。
鸾贵妃移开眼神,自顾自离开。
我在打牌的时候说起此事,悦妃嗤笑一声:“回想起当年她恨不得把你手撕的狠劲,她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和乐的场面。”
和那年盼着鸾贵妃的孩子出世一样,阖宫开始盼着乐嫔的孩子平安出世。
我特意求了一串菩提子给乐嫔,她便日日戴在手腕上,笑说有了皇后娘娘的庇佑,小瑞儿一定能平安。
可谁都没想到,就在第十月的后宫家宴上,鸾贵妃突发昏厥,随后有人从安乐宫搜出了浑身扎满针的小人,小人里塞着“陈月满”的字条。
刘濯大怒,当即彻查。
有个宫女战战兢兢地说,几日前在御花园,听到乐嫔同鸾贵妃争执过几句,乐嫔看上去愤愤不平。
乐嫔还没来得及辩解,她身边的丫鬟先跪下认罪,哭着说劝过乐嫔了,她不听。
乐嫔浑身颤抖着指着自己的丫鬟说了几遍“好啊”,随后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冷汗直流。
接下来的情景似曾相识,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
我想进去陪着乐嫔,刘濯拦住我,说产房太阴,对我不好。
我只得忍着,整个大殿陷入窒息的沉默,只有内殿持续传来乐嫔痛苦得嘶喊声。
之前一直没有发声的安嫔忽然冲出来跪在了我和刘濯面前。
她一双墨瞳发亮,嗓音如洪钟,重重磕了三个头:“是臣妾做的,臣妾本就和表妹积怨已久,一时猪油蒙心,想借鸾贵妃的手惩罚乐嫔,是臣妾买通了那丫鬟,都是臣妾一人所为!”
我的手心全是汗,抓紧了檀木扶手,张了半天嘴,最后叹了口气:“都是姐妹,何至于此?因为一时嫉妒,做出悔恨终身的事来,哀哉。”
刘濯没说话,垂眸看着底下伏跪的安嫔。
安嫔抬起一张苍白的脸,讽刺地笑看着我:“皇后娘娘没资格说这种话吧?毕竟当年鸾贵妃的那个孩子——”
“混账!”刘濯狠狠将她扇倒在地,气不过还踹了几脚,“就凭你也配搬弄皇后的是非?来人,褫夺封号,拖去冷宫!”
安嫔捂着脸在地上颤了颤,被侍卫像脏物一般拖了出去。
就在这时,产房里的嘶喊声,断了。
我不顾刘濯的阻拦闯进去,血腥味扑面,我扑到乐嫔的床头,抓住她的手。
她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唇色全无,脸色却潮红。
她让我看看小瑞儿,我看了,皱巴巴的,丑得像老鼠。
她把手腕上的菩提子褪下来,塞进小瑞儿的襁褓里。
“皇后娘娘,你带着小瑞儿,我很放心。”她话音虚弱,笑意却温柔。
我拼命摇头:“我不爱孩子,我定是个恶毒的后娘,我不会对他好的。你有本事自己带,别丢给我......”
她置若罔闻,看着虚空:“那个小人不是我扎的......不过我确实拿孩子这事儿刺激她了,你说我惹她干嘛呀......”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絮絮道:“皇后娘娘,你替我照顾着点我姐姐,她不懂得怎么争宠,容易被人欺负去......”
“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说起家乡河头的那棵杨柳树,说乞巧节的果子五颜六色的,说阿妈对她最好了。
说着说着,睁着眼睛睡着了。
乐嫔的丧事办得很快,一切从简。
鸾贵妃身体养好后,刘濯每月仍会去看她,只是比之前少了。
小瑞儿把我折腾得睡不好吃不下,眼袋快要掉到地上了。
他人是小小软软的一团,哭声却能震飞整个后宫的乌鸦。
他很喜欢我,也很依赖我。只有在我怀里才能睡着,只有我喂的东西才肯吃。
刘濯不信邪,非要抱着他,让他扇了一个小巴掌。
我差点没笑出声。
刘濯倒也不恼,晃着拨浪鼓,好声好气地劝导:“小瑞儿学学你娘,你娘最是爱父皇,她见到父皇就会笑,你要像你娘一样,知道吗?”
放他娘的狗屁。
他说着笑看向我,我下意识回以一笑。
...我真是怂啊。
小瑞儿能张口喊“母亲”那天,我激动得掰碎了一块玉珏。
我抱着他看悦妃放风筝,宫人传来消息,说冷宫那位误食了老鼠药。
我等到深夜,抱着小瑞儿去看安嫔,如今的宋氏。
她歪躺在地上,周身都是污秽。
见了我,她挣扎着理理乱发,端正地向我行了个大礼。
“民女叩谢皇后娘娘大恩。”
一谢我当时助她为表妹顶罪;二谢我送了表妹一程;三谢我养育刘瑞;四谢我这段时日照拂于她。
我扶不动她,便跪坐下来,像从前那样静静同她说话。
我说我没用,刘濯对陈月满有愧,他不想动她,所以我只能放弃你,保下乐嫔。
我说乐嫔走之前嘱托我照顾你,可我也没能照顾好你。
她笑着摇头:“是我不想活了,不关皇后娘娘的事。但求皇后娘娘信我并非自戕,保我全族性命。”
宫妃自戕,罪及全族。
我点头,想让她抱一抱小瑞儿。
她急急躲远些,呕出一口乌血,费力地喘息:“莫要让他沾染了晦气。”
她看着他,回忆起往昔,扯了扯唇角:“他像她娘,长得好看。我妹妹啊,从小泼辣不肯吃亏,那天鸾贵妃嘲讽她跟你走那么近,肚子里的娃迟早保不住,她忍不了,怼了回去,触怒了鸾贵妃。”
“他们说性情造就命运,果不其然。我能拦住鸾贵妃,却拦不住上天。”她的血越流越多,挥挥手让我走。
我捂住小瑞儿的眼,踉跄地跨出冷宫的门。
小瑞儿猝然啼哭,天边乍起惊雷。
我离孤寂又近了一步。
鸾贵妃的父兄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我去给刘濯送糕点的时候,他摔的一本奏折正好滑到我脚边。
我皱一皱眉头,他立刻斥退所有人,将我抱在怀里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摇头,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别太烦忧,我不喜欢你烦忧。”
他欣喜若狂,亲吻我的指尖:“暖暖,你是在关心朕吗?你许久不曾关心朕了。”
是吗?我都没意识到。
我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不管谁离开你,谁背叛你,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我肩头的衣衫很快湿了一片。
我上次对他说这种话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他第一次选秀的时候。
看见那么多如花似玉的人儿一排排涌进来供他挑选,我绷不住跑去梅林哭。
刘濯发现我不见后,当即终止了选秀,动用整个后宫的人找我。
那么多人都在找我,最后还是他第一个找到了我。
他慌乱地把我拢在大氅里,手忙脚乱地擦我的眼泪:“暖暖不哭,朕再也不选秀了好不好?朕叫她们通通滚回老家,别来惹我的暖暖难过。”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第二天我就会被朝臣的唾沫淹死。
于是我不哭了,呆呆地看着梅花从树枝上落下来。
我不哭了,他却吓得哭了,捧着我的脸:“暖暖你别不看朕,暖暖你发誓不离开朕,朕怎么都可以,真的.....”
我到底心软,最后变成我哄他,我说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直到现在。
没过多久,刘濯以污蔑嫔妃、谋害龙嗣的罪名,把鸾贵妃打入冷宫。
因为我送去的食盒里,有一封宋氏临死那天给我的血书,是那个当时指认乐嫔的丫鬟被处死前写的。
当时没有用,不代表现在没有用。
要打压陈氏父子的嚣张气焰,从陈月满下手再好不过。
何况正主都许诺永远陪在刘濯身边了,还留着替身做什么呢。
陈月满进冷宫那天,我去看她。
她住的是已故宋氏住过的那间屋子,我安排的。
我进去的时候,她穿着桃红色的裙子,坐在唯一的一把木凳上,对着扭曲残破的铜镜梳妆。
看见我来了,她弯了弯嘴角,像看见亲密的故友。
“你来啦。”她细细描了个飞燕眉,一如既往的明艳,“庄暖暖啊庄暖暖,最终还是你笑到了最后。”
我垂下眼眸,沉声道:“若不是你害了宋家姐妹,我还会尽力保全你。”
“哈!”她大笑一声,拧起眉头,“那乐嫔说我的孩子天生畸形是因为我心太毒,怨不得别人!她说这话就该死!”
原来她还是知道了。
我看着屋里唯一一束光线里翻飞的浮尘,一时默然。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举起眉刀在脸上划拉一道口子,血顷刻留下,滴在地上。
看起来很疼,她却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因为这张脸,我做了你十几年的影子,只为换得他的爱,可怜,可笑!”
她看着我,红着眼喘息:“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你害的,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不相信,我不肯相信是皇上他不愿意让我有孩子。他赏我的东西里头藏的都是麝香,我日日当作珍宝啊!”
她终于哭了出来:“我就想问问他,我想问他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爱过陈月满?可是我不敢问,我不敢问......”
我闭了闭眼,胸口滞闷得厉害。
她爬过来攥住我的裙角,仰着头求我:“我死后,能不能求皇上绕我父兄一条命?”
我无法回答。
她想到了什么,面露怀念地轻笑了一声:“我父亲给我取名叫月满,他说希望女儿一生如月圆满。”
她笑啊笑,笑得涕泪横流,一顿,喷出一滩血。
我才看到她脚边的酒壶,御赐的。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落幕。
跨出殿门,招来宫女。
“替我把最美的锦缎都烧了,她最爱穿那些。”
后来的日子过得麻木。
我一心扑在小瑞儿身上,似乎这样能够忘却些东西。
我想忘得太多,我没注意到,悦妃已经很久没来同我说话了。
小瑞儿能跑能跳的时候,传来了悦妃和侍卫苟且的消息。
那时我在做梦,梦见悦妃穿着漂亮的戏装和她的师兄在云上起舞,耳鬓厮磨,如神仙眷侣。
宫女匆忙通传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愣了好久,回过神立刻披衣滚下床,赤着脚跑去清凉宫。
赶到殿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刘濯阴着脸走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甩下一句话:“朕只给你一个时辰。”
那是他最大限度的仁慈。
我连滚带爬地跑进去找悦妃,在床上找到了只穿了条肚兜的她。
她看见我披头散发、衣扣扣错、打着赤脚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失魂落魄地爬上床,和她躺在一起,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暖暖,”她说,“没什么,我就是过腻了。”
“在这宫里,日子天天都一样,我快要疯了。”
她牵过我冰凉的手玩弄,晃啊晃。
“他叫阿义,人挺好的,居然还会哼西厢记。”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声线温柔,“他唱张生,我唱莺莺,唱着唱着,我就不寂寞了......”
她跳下床,把地上散落的戏服套上身:“暖暖,我给你唱曲吧,我从没给你唱过呢!”
我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张口咿呀:
“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一挥水袖,窈窕身段,一颦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她笑着唱着,我的眼前却模糊了。
咬牙忍,忍不住,还是从喉咙底泄出一声呜咽。
她用指腹擦掉我的泪,摇头纳罕:“傻暖暖,傻暖暖,我憋屈了一辈子,临了给皇帝戴了绿帽子,值了!这才是我的青云路哇,哈哈哈......”
他们要来拉悦妃走,我不肯,死死拽着她的水袖。
好狠心啊,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好狠心啊。
水袖还是断了,连同我的心一起断了。
我陷入黑暗。
昏睡了许久,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先是梦见少年刘濯,提着大雁,温柔地将我抱进怀里,他说会永远爱我护我。
后来梦见静舒,把她绣好的梅花暖手袋送给我,我开心得要死。
鸾贵妃非要抢我的暖手袋,我跟她争了一通,最后忍痛送给了她可爱的小儿子。
安嫔在一旁笑我们像小孩一样,比她妹妹还不如。
我负气转身就要走,乐嫔把一个襁褓塞到我怀里,惊慌地被谁越扯越远,尖叫着对我说:“皇后娘娘,要护他长大,护他长大啊——”
怀里的丑老鼠化成了三岁的小瑞儿,哭着摇我:“母亲,母亲!”
“母亲你醒醒,你醒醒啊!”
我从窒息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息。
眼前俊美的青年又是谁?
是刘濯吗?
不是他,是他的弟弟?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耐心温柔地喂了我一勺甜羹:“母亲,您又做噩梦了。”
我眯了眯眼睛,迟疑道:“你——”
他无奈地笑着,替我擦擦嘴角:“我是您的长子瑞儿啊。”
哦,是啊。
瑞儿已经这么大了。
我看了看一旁的铜镜,里面的妇人已经白了两鬓,脸上生了不少皱纹,一脸的茫然。
“刘濯呢?”我问。
瑞儿仿佛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口吻温和:“父皇三年前崩逝了,因为肺痨,记起来了么?您总说,那天白梅开得正好呢。”
是啊,那天白梅开得正好。
我抱着他,靠着那棵梅花树。
花瓣簌簌飘转而下,白了我们的头发。
刘濯咳嗽了几声,我总怕他咳着咳着就背过气去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才年过四十的人,已经花白了头发。
他很开心,哑声嗓音说:“暖暖,我们也算共白头了。”
他说,暖暖,我还算是个好皇帝,可我不是个好夫婿。
他说着就哭了,像孩子一样呜咽:“暖暖,朕知道的,你早就不爱朕了,从静舒死的那天起,你就不爱朕了。
“你喝了那么多避胎药,不愿意给朕生孩子,你早就不爱朕了.....”
我叹了口气说:“刘濯,你也不见得有多爱我,你只是需要口头上爱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还有心罢了。”
“不是这样的暖暖,不是这样的......”他竭力否认,没说几句又是一阵咳嗽,他的体重很轻,轻到我都快感受不到了。
“不要紧的,刘濯,这些都不要紧了。”我摸摸他的头发,温和道,“你说了几年爱我,我就陪了你几年。好歹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你不欠我的。”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同我说:“暖暖,你走吧,不论去哪都好。”
我笑了,眼泪无声滑下来,我抱着他:“我能去哪儿啊,我在意的,我怀念的,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啊。”
我想起悦妃临走那天和我躺在床上,笑着戳我的额头骂我:“傻暖暖啊傻暖暖,你要是不爱刘濯,谁他妈乐意守他那么多年啊。他做了那么多蠢事,你还是不舍得厌弃他。”
我记得多少年前洞房花烛夜,刘濯抱着我一声一声地哄:
“我心里只有暖暖。”
“往后有你与我共度余生,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余生将尽,终于要放我走了,可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等了一会儿,他没能回答。
我把下巴抵在他发顶,轻轻地哼唱: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风一吹,下雪了。
我揉了揉眼睛,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面孔随着风隐入雪中不见了。
我喜欢的,讨厌的,依恋的,遗恨的都已离我而去了。
而我也终归,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