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圣旨到了。”
远远的,我便听见太监尖锐的嗓音。
什么圣旨?
虽还未知,但太子已经弱冠,想来是赐婚。
我心中窃喜,害羞地往外走。
我叫温言,是太子的贴身影卫,和别的影卫不同,我是温家嫡出小姐,饱受宠爱。
温家世代位极人臣,每任君主在少时都会被暗中选定,由温家保护,陪伴。
萧瑜救过我一命,而我自诩是师父手下那批武艺最强的,便自请伴读。
父亲本不应允,但我以绝食相逼,只能放了行。
他说我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我只是为了萧国的未来,是父亲想多了。
从那天之后,我和萧瑜同吃同住,。
懵懂之际,纯粹的感情也变了味,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那日映荷园的花太过心醉,又或是掺了他发丝的平安福炙热滚烫,小小的心意不断放大,我们抵足而眠。
他答应会娶我,今日的诏书想来是我们的婚书。
我站在萧瑜身侧,同他一道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萧瑜已到立妃之年,听闻沈家嫡女沈亦清秀外慧中,贤良淑德,善解人意,饱读诗书,甚是符合太子妃之选,特发此昭!择黄道吉日完婚,钦此。”
沈亦清?
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敛去,就听见另一人的名姓。
怎么会是她?
我愣怔的看着萧瑜,他沉稳的跪下,没有惊异,没有神色慌张,淡然的拿起那份明晃晃的卷轴。
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他早就知晓。
“臣……恭喜太子殿下。”我袖中的匕首几近脱手。
萧瑜将圣旨放在桌上,走到我面前,试图把我揽进怀里,我却立刻挣脱开。
“是温家给不了你帮助吗?你要去找沈家做靠山?”我急言令色,语速越来越快,“那太子殿下把我当什么?主仆,亦或是暖床丫鬟!”
他要成婚了,和左相嫡女沈亦清。
他轻声反驳,接着柔声劝解我。
慌乱间,我居然不知道哪句话才能信。
他真的爱我,又怎么会娶别人。
何况,我和他压根没有身份悬殊。
温家世代忠良,官至高位,更是有皇上御赐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奸臣。
我配不上他,在他心里沈亦清比我有资格?
看着眼前清风霁月,芝兰玉树的爱人,我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萧瑜长大了,他不再与我协商,不再难有决断,也不再需要我这个年少好友,红颜知己。
萧瑜说会给我一个交代。
我却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争论不休像村野山妇一般,我自己都厌恶。何况圣旨已下,一切都是板上钉钉。
可就算这样,我仍在心里给他开脱,萧瑜这个太子之位不稳,他需要别人帮他,他说给他时间,他一定会处理好的。
可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却一点风声都没有。
同年三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宜动土,宜出行。
太子娶妃的消息不胫而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三五成群的堆在府前,准备一览这盛世景象。
我坐在屋檐上,看着府内的人来来往往,吹啦弹奏好不热闹。我打开酒壶,一饮而尽,很快,萧瑜便踢开轿门,一女子款款而下,凤冠霞帔,娉娉袅袅,分外惹眼。
我却再也看不下去了,飞身离开。
温宅便成了我的避难所,我把自己藏了起来,心中杂乱不堪,说不清是对他的责怪怨恨还是感伤。
屋内,全然是他的影子。
萧瑜还没当太子的时候,我们曾在这里住过一阵。
那时我告假回家,他也要跟来,哪怕拒绝了也总能在夜里听到窗框发出的声响,阿爹责备过我几次,最后只得开了金口,让那梁上君子得以走正门。
那段日子,是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我房内的东西也慢慢更换成了他的东西:皇帝赏他的千年盆景、元宵节做了一个下午最终缺了个耳朵的兔子灯、我偷懒不想写却被他填满的字帖……
触景生情,可一切都已成定局,他会和刚进门的妻子举案齐眉,而我只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小姐,您怎么把太子殿下送的东西都扔出来。”
“丢了吧。”
我丢下一句后便用力合上门,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萧瑜,不是我先松手的。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啊。
“啪嗒。”
红线的颜色渐深,指尖抚上脸颊,睫毛轻颤两下,我……我竟然哭了。
训练的伤痛都没有换来一滴泪水,我也会哭吗?
那年初夏,我在凤鸾宫殿外侯着,半晌宫门才开,压抑的氛围扑面而来,“三皇子羽翼渐丰,本宫是管不了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萧瑜冲着皇后磕了三个头,而后转身冲我一笑,也不避讳是否会被别人看见,拉住我的手,伴随着玉器当啷坠地的声响,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皇后找你了?又是哪家的姑娘。”
“我推了。”他冲我挑了挑眉。
“是左统领家的二小姐?你这次拒了,怕是……”这件事私下里早就传开了的,皇后一党决定的事早就板上钉钉,推了这场婚事又不知道会惹来多少刀光剑影。
话还没说完,手腕却被攥的更紧,而后修长的手指强硬的挤入指根,十指紧扣着,耳边的话却如雷嗡鸣,“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言言别松开我的手。”
誓言仍绕梁不绝,我死死捂住心脏,压制住抽痛的经脉,为什么……怎么就变了呢?
是你说,会永远抓紧我,现在又一把推开。
萧瑜,是我误解了我们的关系么?
我一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用沾了冰水的毛巾捂着才勉强看起来精神一点,打开门,守了一夜的婢女见到我,立刻迎了上来,递来一风书信,是大哥的。
大哥一个月前去了边关,辽军进犯,来势汹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打开信笺,薄薄的纸页卷着龙飞凤舞的字迹,气势逼人,草草数字最终化为一句,言言莫伤怀,大哥回来取他狗命。
噗嗤!
哥哥率直,掉脑袋的事,也敢这么说话,萧瑜啊..是要做天子的。
我把信纸垂在烛焰上引燃,纸屑燃成寸寸黑灰飘散在空气中,随之一同燃尽的还有我八年的青春。
我不是止步不前自怨自艾的女人,情爱并不占据我生活的全部。
他愿意娶谁都好,只是我们结束了,我不会和人共享夫君,何况那还是沈亦清。
我和她早有渊源。
在京城,温沈两家就常被比较,沈家激进,温家中庸,温沈两派常在朝堂上争个高低,我和沈亦清年岁相仿,年年又都六艺夺筹,被称为京城双姝。
我们代表着不同的阵营。
沈亦清事事要和我争,学识,武功,样貌,哪怕我并不想,也总被卷入争斗……
但萧瑜说过,他不会选择她。
大约一年前的围猎篝火,我站在萧瑜身后,笑着揶揄他,因为火光后沈亦清的眼神嫉妒愤恨。
他却顺势拉扯住我的衣袖,大手伸进去,四围人声鼎沸,我们十指紧扣。
我当时笑的多肆意,现在的伤感就有多深重。
一语成谶。
萧瑜,你也会把属于我们的甜言蜜语说给她听吗?
五日后,阿姊再忍不住,拉着我开导劝慰,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拘泥于过往只会深陷泥沼,我不想成为面目狰狞的妒妇。
我和阿姊说要出门散心,却不知不觉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黄砖瓦,青石墙,守卫见了我,恭敬抱拳,照例称我为温统领。
我点头轻笑,询问萧瑜在不在府中,那日圣旨后我们就不欢而散,还没好好告个别。
他羽翼已丰,又和做了将军的大哥关系甚笃,有哥哥陪着我也能安心。
因为我以后就不能陪伴左右了。
萧瑜不在,我想择日再来,却听见廊下一声,“来都来了,不喝杯茶?”
是沈亦清。
我们的关系很微妙,说是敌人却能平心静气的闲聊,可遇到事端又毫不犹豫相争。
她给我冲泡了一杯君山银针,是我最喜欢的茶,我们相视一笑,我看着她,又想起那夜篝火。
“恭喜你。”
“说来,我也很诧异。”说完,她沉默许久,“我没想到会是自己。”
“和他好好过。”
半盏茶后,我准备离开,却听到因为廊道尽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视线便无法控制的向那边偏转,心也乱了一拍。
是萧瑜。
沈亦清默默站了起来,朝他扶了扶身子,快步离开。
园内,便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仰头看他,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雕琢的愈发巧夺天工。
四下无人时,他总会像只小狗一样黏过来,可现在身份的鸿沟让我不断清醒,他已经不是我的萧瑜了。
我该放手了。
“萧瑜,我是来告别的。”我看着他,眼中不自控的噙满了泪,“以后就不陪着你了,祝你幸福。”
“言言…….”他衣抉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哑了嗓。
我朝他恭敬一拜,是暗卫面对主子的特殊礼仪,而后解下腰间佩环,放在石桌一角。
再见。
时间急转直下,一晃眼就到了秋天,树木凋零,院中的银杏叶扑簌簌的落满了地。
可我并没有赏秋景的兴致。
腹部的阵痛传来,汗水浸透褥衣,棉纱透成深色一层层的黏在身上,我把自己蜷缩成球,手死死贴在小腹上往里输送内力。
我是早产儿,外强内亏,每月来葵水那几日总是疼的死去活来,春夏天气温和倒好熬一些,秋冬更为难掖。
从前总有萧瑜替自己忙前忙后守着,可现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疼晕了过去,那时的状态相比起清醒舒服许多,腹部一直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流,鼻尖是熟悉的冷香。
我感觉自己舒服的打了个滚。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我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榻,一片冰凉。
我就知道是在做梦,他不会来的,就连梦里都没入过一次,甚至记忆都朦胧起来,我似乎快忘了他,这样很好。
腹部只有些疼痛的余韵,身体复苏了些便感到一阵饥饿,趿拉着鞋走到门前,还没握上门栓,门就自外打开。
婢女手上端着托盘,淡淡的清甜香,荷包蛋静静地沉在碗底,白嫩的蛋白被缀上一层深红,轻轻咬上一口,蛋黄将将凝固着,半分不噎人。
婢女说是她做的。
我看了眼半开的门,庭院空空荡荡,秋日多思虑,我总是揣着奢望。
真的很像他的手艺。
但这只是简单的红糖窝蛋,不需要技术。
三天后我终于再次收到了大哥的来信,这次密密麻麻写了不少。
言言亲启,此次抗辽一战,战事吃紧,军中也时有不平,砚台山一役,哥哥砍了呼延顺的脑袋,辽军溃不成堤,大败归去,不足月余即可回程。
信纸最下角空出来一缺微微皱起,我小心提着透过烛火看。
角落写着一行小字,近日京中不太平,护好自己。
不太平?
哥哥远在西辽,怎会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像是有人刻意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命人去查。
三日后,中部侍郎家中被查抄出黄金万两,宝石玉器整整装了百十旦,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株连九族。
中部侍郎段许是左相沈震的门生,关系密切,一时间左相一脉人心惶惶,担心清君侧的那把闸刀落在他们的头上。
这一切太过突然,像是蓄谋已久。
很快,左相一脉出事的出事,自首的自首,最后只剩下沈家一家独立。
我猜测这件事有萧瑜的手笔,冷静下来后我越发觉得他的移情别恋显得不可思议和不合逻辑。
像是真的有不可言说的缘由。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拜了堂,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插足别人的婚事,哪怕我仍旧爱他。
心又抽一抽的疼。
我必须找点事做。
我迷上了种花,院子里一茬一茬的冒着芽,不过问外事,准备等哥哥回来后一家人去趟江南。
半个月后,手下来报说大哥回来了,已经入了宫。
从他们迟疑地话语中,我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大哥是一身铁甲入宫的。
此乃大罪。
“派人去拦!”我扯起床榻上的外衣,匆匆忙忙往身上裹,足尖轻点朝向高堂方向。
“玉琪已经赶过去了,主子莫急。”
“是皇帝传召哥哥的?”
“是太子殿下。”
萧瑜?
我身形一滞,差点从屋檐上摔下,慌了神,怎么可能是他?
他和大哥关系那么好,怎么会害他。
我要去问个清楚!
禁城门外,几名黑衣人立于砖瓦高台,遥相对望间我立刻辨认出了他们,都是萧瑜手下的侍卫。
“让开!”
“温大人,主子有令,您不要逼我们!”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抽出腰中软剑,朝向他们的命门,兵刃相向,刀光剑影,一时间辨别不出空气中是谁的血。
焦灼间,一人自高塔飞下,身形瘦削,目遮黑帘,“唐昀!你也要和我对立吗?”我几急声令呵,他却没有半分停息,抓手为爪,指尖沾了毒的银针脱手飞出。
他是我的大师兄,我们的武功来自一派,每一招都能被他拆了去,我只能躲。
“主子,快走!”玉枝自我身后顶上,我瞧见一处空隙,立刻朝那边飞去,可脖颈一疼,眼前一黑。
屋内灯光昏暗,我撑着胳膊起身,家具精美,器具繁多,这是哪里。
屋内没人,我顺手将身旁玉枕头掷出,发出当啷声响。
门外守着的人这才进来,手里端着的白玉小碗散发出米的清香,被摆在榻前,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谁的人,只觉得怒气翻涌,大袖一挥甩了出去。
瓷片摔碎在地上,液体蒸腾的热气化为袅袅烟尘,婢女似乎早就意识到我会发脾气,不发一言,只是蹲下身默默捡起。
“让萧瑜来见我。”
消息传了下去,我从天黑等到天亮却没有瞧见他的身影,明月高悬,天地开阔,我却只能被束在这狭小一隅。
他越拦着我,看着我,就越发佐证了我心底的想法。
他真的对大哥,乃至温家起了加害之心。
这些年,温家帮了多少,维护了多少,都没换来惺惺相惜,荣辱与共……
也是,就连同处而食八年的我,都没换来个完美结局。
我看不明白萧瑜要做什么,但无论怎样我都会和温家共存亡,他加害温家,我断不会独活!
五日后的夜里,床榻一侧沉了不少,我紧闭双目,假装熟睡,他却蹬鼻子上脸,将我揽进怀里,不断收紧。
他终于来了,是都了结了?
“言言,别怪我。”
我的心一落千丈。
可我被彻头彻尾的束缚住,接不到任何消息,屋内所有锋利的器物都被收缴干净。
萧瑜在怕什么呢?怕我死吗?
何其可笑。
中秋节夜里,窗棂外传来啾啾的鸟鸣,我用力掰开一个洞口,一张被卷起的纸团塞了进来。
“温献,危。”
不是哥哥的人。
这么说,哥哥应当还活着!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哪怕要我的命!
红映崖边,山峦重岩叠嶂,高大的绿植绰约多姿,深处一名黑衣人急行着,临出发前我故意装作柔弱不适,使得唐韵解了我一部分的内力,除了杀招之外别的都不被限制。
根据秘信所言,哥哥今日会被押送途径此处,我要劫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道路尽头隐隐能看见一队人马,马蹄卷起一地沙尘,看不真切。
等他们到了眼前才发现并不是大哥,为首的汉子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狭长精明的眼睛,紧握缰绳的手从上到下贯穿了一条粗黑的伤疤。
我见过他!
是沈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来不及多想随行队伍中的人就望向我的位置,几人朝我飞扑而来,我被耍了!
仓皇躲避时,身后竟多出两人,吸引那不断袭来的火力。
我抽出靴子内的短剑,尽管内力部分被封,但师父教的招式却刻在骨子里。
削铁如泥的武器划过脖颈,毫不留情的刺穿心脏,汩汩鲜血不断滴落。
而我的帮手同样没有掉链子,朝他们看过去时却顿在原地,怎么会是林一和林二萧瑜手下最得力的两名暗卫。
他们来保护我了,那他怎么办?
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担心他。
沈震的出现让我的心被扰乱几分,他为何会领着一队人在此,身上穿着的也并不是寻常衣物,更像是风尘仆仆出逃。
“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
高座大马的沈震压着嗓音,一声太子让我愣了几秒,就看见一人策马飞驰而来,而后沈震动了,破开林一和林二的重围,摁住我的肩,一把匕首横在我的脖子上。
“沈大人,这是做何?”
萧瑜仍旧是那份处变不惊的模样,四目相对时,我看不见他眼中半分爱意。
“臣奉命捉拿罪臣之女温言,还请殿下放行。”
罪臣?
我死死扣住唇瓣,不愿相信,萧瑜没有反驳,众人神情也没有丝毫惊异,这事是真的。
咳咳!
血气逆流,哪怕竭力忍住,嘴角却还是溢出血,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那样疼,萧瑜抬了抬步子,最后扎在原地。
萧瑜看着我,指尖垂下轻轻敲击,我看懂了他要说什么,可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他吗?
颈间的锐器越发逼近,锋利的刀在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一阵刺痛。
萧瑜却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矢,张弓搭箭朝向我的方向,“沈大人,不如我来帮你?”
长箭破空而出,沈震一惊下意识拿我当挡箭牌,按照萧瑜刚刚给我的暗号,我只要向右偏头就可以躲过。
我被死攥着,偏开时箭羽擦着我的脖颈划过,重重射入沈震的心口,我伸手摸了摸,掌心有淡淡的血痕。
危机解除,萧瑜冲过来想抱我,我却推后了几步,掀开长衫,双膝跪地,“罪臣温言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被呵的愣在原地,嘴唇蠕动想解释。
焦灼间,远处浓烟滚滚一人策马而来,是哥哥!
他一气呵成的下了马,拽起还在地上的我揽进怀里。
“哥哥!”
“言言受苦了。”
我看着他一身铁甲,半分不像入狱之人,遂盯着两人,直到他们脸上出现尴尬的笑容。
我全都明白了。
这是个局,一个请沈震入瓮的局,温家假装失事,沈震得意妄为便会自露马脚,迫不及待的想要掌控萧国。
在这场戏中我是什么呢?
是愚笨的小姐,还是不可相信的书童,抑或是那个让戏最真实的小丑?
萧瑜迎了上来,把我扣进怀里,我却立刻挣脱着转身,留下一句,“殿下,臣惶恐。”
“言言。”他扯住我的手,我看向掌心相接的地方,传着温热心却一寸寸发凉,他的大计已经完成,有了这项伟绩,年事已高的皇帝自然可以安心退位。
我觉得没意思极了,八年了,我们早已水乳交融,是彼此刻在灵魂深处的人,可他却什么都不说。
他为什么不说!
算了,我心里知道原因,他不信我。
扣住我手的指尖一点点被扒开,我冲大哥笑了笑,轻点足见,飞驰离开。
萧瑜来过很多次,都被我拒之门外,时常送来的器物都被我命人退了回去。
元宵节,我提溜着新作的灯游街,身后不远处一直有着黑影,“跟了一路了,出来吧。”
“言言。”他有些胆怯,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团圆的日子你不陪你的妻子,跟着我做什么?”
沈震入狱一月有余,沈家门徒接连被拔起,唯有沈亦清还没有任何处理,仍旧住在华贵的太子府中,好生养着。
他对沈亦清有情。
老是来寻我像什么样子。
“言言,你知道我的心在谁那!”萧瑜竭力证明着,却被我一句话堵了回去。
“殿下想要什么没有?坐拥齐人之福抑或是佳丽三千都未尝不可,只是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看着手中的兔子灯,蓦地想起卧房那个缺了个耳朵的,灯可以被替代,人也可以,从前的坚持也不是什么无法打破的规矩,既然我做不成他的特例,那就各自安好吧。
萧瑜被我赶走了,我望着高悬的明月,身体冷的发抖。
我离开了京城。
萧瑜四处寻我,几次飞鸽传书,我全都没有回复。
7.半年后,京中突然传来他负伤的消息,我慌了神,丢两锭银子,急匆匆往回赶。
太子府外挂满了黑白色绢花,众人皆穿素衣,低垂着脑袋,呜呜咽咽声一片。
我有些愣怔,站在门口,许久未敢进去。
他真的死了?
怎么会?
我一把拉住正准备进门的奴仆。
奴仆转头一看,“温,温大人。”
“萧瑜怎么死的?”我松开了死死攥住他衣袖的手。
“太子殿下为罪臣之女沈亦清所害,还望大人不要过于悲伤,小心身子。”
奴仆朝我行了礼,拿着丧事所用的物品往里走去。
我面色一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就算沈亦清使出绝杀天机散也不过和我打个平手,怎能做到伤萧瑜至深。
我猜棺椁里没有尸体。
又骗我?萧瑜你死定了。
在这之前,我要先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诏狱之内,我穿梭其中,很快就找到了关押沈氏一族的地方。
沈震,沈亦清,沈亦宸...圈圈点点,十六口一个不少。
沈家枝叶繁茂,自沈震入狱已经过去半年,圣上还未决定如何发落。
“沈亦清。”我站在牢房口,环抱住胳膊,看着里面脏兮兮的人堆。
她从人堆后走出,衣服素雅干净,脸上只有些许灰尘。
“温言,你来了。”
我拉扯住她的手腕却听到一声抽气,眼神向下才发现她手腕处极深的伤痕,已然经脉俱断。
相争了十几年的人居然坠落了下去,一时间我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唏嘘。
“你真伤了萧瑜?”
她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为什么?太子妃不好吗?何必断了自己后路。”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看向监狱尽头的窗户,点点白光只能照亮几块狱砖,“我本就是黑暗中的人,却没想到拼命奔向的光明比黑暗还阴冷。”
“哪来那么多情爱,嫁给他不就行了?”
她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是他在逼我。”沈亦清的脸上出现了疲累,我想她也许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
“我能留你一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冲我一笑,毅然决然回了囚牢。
骨子里,我和她挺像的。
几天后,沈家通敌叛国的信件被找出,铁证如山,全家满门抄斩,而沈亦清因为毒杀太子殿下被处以车裂之刑。
我原以为,过两天就能听到昭告天下,皇位传位于太子萧瑜的消息。
可一切都平平静静,人们从太子逝去的悲痛中渐渐醒来,宫里的各位也仍旧干着自己分内的事情。
就好像,萧瑜是真的死了。
我压制住性子,却在阿爹频繁出入宫闱时慌了神,若不是真的动荡,皇宫禁地,外臣怎会频繁面圣。
他..
他真的死了?
我不信,却没了寻他的理由,阿姊担心我的情绪来看过几次,脸上僵硬的笑容间掩盖不去的愁思,我便更不敢问她,怕得到接受不了的答案。
“阿姊……萧瑜他?”
她红了眼眶,我明白了。
山峦崩溃,洪水决堤,眼中如百星嗡鸣,“咳咳..”
阿姊拼命喊着我的名字,可我的眼皮却重似百斤,喉中腥甜,经脉逆行,无法压制,迷茫之间,我似乎看见前方熟悉的身影,一身血影,我想迎上去却被扎根原地,阿瑜,我好疼。
粘稠黑苦的汤药积压在嘴里,喉管被轻轻一捏,药水便顺流而下,“咳咳咳!”
这是哪里?我有点懵,盯着小臂上的银针冷了几息,然后迅速回神。
我不相信萧瑜死了!萧瑜命那么硬,怎么可能死呢?
我要去找他,活要见人!
死,也要见尸。
我先去了太子府,白绸还没拆掉,黑压压的丧字贴的到处都是,没人拦我,也没人敢拦我。
我一路顺利的进了府,坐在萧瑜的书房里,翻看着他桌面和书橱上的书册,笔记。
就在我拿起一本厚厚的策论时,一个小本子掉了出来。
我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轻轻翻开。
一张张,一幅幅都是关于我的画作,我吃饭的样子,睡觉的样子,练功的样子,还有..在床上的样子。
好你个萧瑜。
我轻骂着,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拂不去。
要是还活着,我就原谅你了。
原谅你和别人拜了堂,原谅你和别人说过白头偕老的誓词。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温柔善良的女人。
可惜这里没有关于他行踪的蛛丝马迹,看来只能找那人,我看了眼东方,足尖轻点,掠上屋顶。
我跪在地上,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已经渐渐老去,额间溢出不少白发。
皇上似乎早料到这件事,亲自把我扶起。
我开门见山,问他萧瑜在哪里,他看了我半晌,丢下一句,天知地知你知他知。
我明白了。
皇帝将隐情娓娓道来,沈家的事是他要求的,沈亦清是不可多得的突破口,萧瑜用她换了条件。
既然如此,那一切都能说通。
我知道萧瑜在哪里。
十二岁那年,他的母后因病去世,他就消失了。
皇宫上下出动了大半人马寻找太子殿下,而我也跑遍了整个京城,终于在西郊的一个旧宅找到了他。
那是他母后未出嫁时经常溜出去住的地方。
我找到他时,他正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的哭着,等我唤他名字时才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得我心都化了。
来到熟悉的地方,我飞身而下,萧瑜正在院子里种花,他背对着我,好像消瘦了些,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转身看着我。
四目相对间,我们看见了曾经以为消失的爱。
“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的。”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眼睛亮亮的,然后走上前把我揽在怀里。
“我没原谅你。”我瓮声瓮气的说,虽然心口不一,却也不忍推开他。
“我知道的,让我抱一会,我好想你。”一年多的眷恋都化成了怜爱与疼惜,他将我越搂越紧,下巴搭在我的头顶上。
片刻后,我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他白皙的脸颊立刻翻上绯红。
敢骗我,坏蛋。
虽然疼的是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却湿了。
他低着头道歉,从怀里拿出一张明晃晃的卷轴,献宝似的放在我的手心。
我打开卷轴,是一封册立太子的文书。
太子萧瑜病重而逝,册立二皇子萧昱为太子。
为什么?
萧瑜做了这么多,只为了给别人做嫁衣?
“言言说过,不喜欢朝堂那些纷争,也不喜欢和后宫那些女人拌嘴。”他从后面环抱住我,脑袋蹭了蹭我的脖颈。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退位,而是娶沈亦清,我不明白。
萧瑜看懂了我未尽之言。
将一切阐述给我听。
皇帝想动沈家很久了,沈震心思细腻,温沈制衡,只动一家太过明目张胆,但若是别人来做,定会顺势压了温家,只有他愿意保全。
我有些感动,他竟能为我做到这种份上,我不是无知的女人,权势往往比情爱重要的多,小傻子。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怕……”他低着嗓音,“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舍不得的。
就连那几件被我丢出卧房的物品都让侍女寻了回来,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绵绵的爱意刀剑不入,山崩不裂,只要一想到我们不会有未来,心就抽抽的疼。
“言言我好想你。”他轻轻在我耳边低语,一声声解释和沈亦清之间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慌乱紧张的模样,生怕我推开他远去。
“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姐姐疼我……”
他吻了上来。
恍惚间,我回到了刚及笄的那天,他在我耳边呢喃姐姐疼我。
我当真是着了魔。
他唤着我的小名,低哑的嗓音带着欲望,铺天盖地的湿吻裹挟着急促的喘息,顷刻间就被压上床榻..
等我再次醒来,我还在萧瑜怀里,摁住他作乱的手,我又困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隐隐约约听见他说,“言言,我没和她拜堂。”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但显然我更高兴了,睡梦中也一直勾着唇角。
等我彻底清醒,萧瑜已经坐在床前的木凳上,半开着衣衫,乌黑的发垂在肩头,真是,活色生香。
透过窗缝看出去,昏黄的阳光撒在地上,一片金绯。
萧瑜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黏在他身上,就连衣服都不愿自己穿。
许久未见,就连以前嗤之以鼻的缱绻也视若珍宝。
走出房门,他领着我走过弯弯绕绕的屋舍,来到后山的桃林前。
这里以前是一片荒地。
可现在,大片大片的桃林鲜艳绯丽,大朵大朵的桃花开在枝头,风缓缓吹过,三两片花瓣随风蹁跹。
他领着我往里走,我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手伸出抚摸低垂的花瓣,沉溺于这春日盛景之中。
一处水潭,青瓦堆砌的小亭,匾额题词:温水绕池鱼,萧萧诉珍言。
笔走龙蛇,气势恢宏。
我不禁笑了起来,“池鱼是谁啊。”装作不懂得样子。
他只是拉着我的手,领我到竹椅上坐下。
然后掀开衣摆,单膝跪在我面前。
我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这么多年男尊女卑的礼数告诉我,我应该拉起他,但我却不想。
就让我放肆一回。
“对不起,前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不得已欺骗你,以后再也不会。”他从怀里拿出那枚我们刚见面时的玉佩,拨弄片刻。
玉佩应声而开,居然变成了两条交尾而绕的锦鲤。
“这是母妃传给我的,如果我遇到想要携手一生的姑娘,就把这个送给她。”
他将其中刻有他名字的一半递给我,“言言,嫁给我,我想和你携手一生,想让你做我的娘子,再没有别人,然后我们生一堆孩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我接过玉佩,视线有些模糊,积蓄的泪水滚落下来,我却顾不上拭去,双手捧住萧瑜的脸,“我愿意。”我飞快的说完,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月后,我和他在旧宅结婚。
宾客不多,只有皇上,爹娘,阿姊,师父和萧昱。
我穿着精美的华服,顶着厚重的头饰,红色的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自己的脚。
萧瑜小心的掀开轿帘,打横把我抱起,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至厅堂才把我轻轻放下。
很快我的手中便被塞入一节红绸,我知道红绸的另一边连着我最爱的人。
在喜娘的声声高呼中,萧瑜扯了扯我的红绸,我往前挪了两步,跪下,叩首,无比虔诚。
从此往后,我和萧瑜荣辱与共,白首偕老。
婚房内,萧瑜为我摘掉繁重的金器,脱去鞋袜,拿来桌上的小食茶水放在床前的小柜子上,“夫人,饿了就唤婢女,我……我很快就回来了。”他一步三回头,脸上鲜有的出现青涩神情。
我其实不饿,只吃了两三个糕点,而萧瑜也确实很快,在我翻了二三十页书册后,他就推门而入。
我有些错愕,听阿姊说她结婚的时候姐夫一直到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
我看萧瑜却半分酒气都无。
“我让萧昱顶着了。”他摆摆手,脱下外靴和外衫。
“他才多大,你去洗澡吧。”
“等会,我们一起洗。”
听见他厚重的喘气声,我知道我完了。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早就完了。
10.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这么多年萧瑜攒下的钱足以让我们活三辈子,我们去了很多没去过的地方,看过绯丽的盛景,尝过不同的美食。
他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像个孩子。
“娘,爹爹他又欺负我。”萧慕妍拿着破碎的风筝,怒气冲冲的递到我面前。
我一脚踢在萧瑜的小腿肚上,“还笑!都多大人了,手伸出来。”
“夫人,我错了。”萧瑜立刻收敛笑容,低垂着脑袋,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
“再扔石子,你就别进门了。”我抄起桌上的戒尺,重重的打了三下。
“知道了。”
“哈哈哈。”萧慕妍高兴起来,拍着手又窜出门去,估计又要找隔壁王二嫂家的孩子唠唠我怎么惩罚她爹的事。
“娘子,疼。”萧瑜可不管这些,他从身后环住我,伸出红红的手心。
“叫你手贱。”我白了一眼,轻轻的,认命似的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