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人：孙晓月，51岁。

前半生，我爸是天，我妈是地，我爸一言九鼎，我妈总围着我爸打转。

后半生，我妈是天，我爸是地，乾坤倒转，日月更替，我爸开始围着我妈打转。

翻身农奴把歌唱！只因我妈退休金7200块，我爸退休金2700，我妈成了家里挣钱的主力，我爸秒怂了。

我感慨万千，人生为什么充满戏剧性？

我爸，在我心中是个大英雄。

他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铁骨铮铮，正义凛然，但又带着一点大男子主义。

我爸家在穷乡僻壤，他是老孙家顶天立地的长子！下面有一群小萝卜头，三个小弟，三个小妹，嗷嗷待哺。

1947年，一个健壮的男婴，哭声声震九霄，小胳膊用力挥着，小腿儿用力蹬着。

“老孙大哥，给你报喜啦！是个带把的！”接生阿婆乐颠颠地说。

我的老爷爷，也就是我爸的爷爷，乐得张大了嘴巴，举着旱烟袋，忘了抽，险些点着了老棉袄。

我的老奶奶，也就是我爸的奶奶，口里一直念叨“感谢天尊老爷，我有孙子啦！”

说着话，老奶奶把一筐子红鸡蛋塞给了接生阿婆。

我的爷爷，也就是我爸的亲爸，满面红光，兴奋大喊，“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

爷爷实在太激动，据说我爸出生那天，爷爷跑到地里，耕了半亩田。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我爸成了老爷爷、老奶奶跟前的红人，他的弟弟妹妹们都不能比。

老奶奶烤了一块红薯，自己不舍得吃，揣到怀里，偷偷塞给大孙子，胸口烫红了一片。

老奶奶悄悄说，“大壮啊，赶紧吃。”

我爸嗅着红薯的香气，直流哈喇子。他依然懂事地说，“奶奶，你吃。”

我爸在自己爹妈面前，也是顶半边天的长子，说话举足轻重，家里有什么大事，都要跟我爸商量。

随着弟弟妹妹接二连三出生，一家人缺吃少穿，怎样吃饱穿暖，就成了头等大事。

我爸15岁，看着骨瘦如柴的小弟小妹，心疼不已，对爷爷奶奶说，“爹娘，我不上学了，我也去挣工分。”

爷爷很少吵大儿子，却“噔”一下站起来，直眉瞪眼，“不中！学堂先生说，你是个读书材料，你给我好好念书！吃饭穿衣的事，你甭管！”

奶奶也抹着眼泪说，“大壮啊，不管日子多难，你都要好好读书，大不了，我去地里多挖点野菜，一家人总能吃个半饱！”

我爸拗不过爷爷奶奶，只得去读了高中。

我爸的脑子特别好用，数学总考100分，语文也数一数二，尤其写一手龙飞凤舞的钢笔字。

我爸上着学，依然牵挂着家里，每逢寒暑假，一定要帮大人的忙，当一个整劳力使，多少挣一点工分，好换些柴米油盐。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爸还真就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乡亲们沸腾了，“孙大壮果然是块材料，一看就前途无量啊！”

全家人也跟着欢欢喜喜，老爷爷、老奶奶，笑眯了眼，爷爷还噼里啪啦放了一大长串鞭炮。

我爸去大学报到了，他以为，在大学能吃饱饭，还可以给爹娘和弟弟妹妹省出点口粮。

没想到，正值3年“自然灾害，”凭粮票饭票买饭，依然吃不饱。

我爸听同学说，当兵可以吃饱饭，补助还特别多。

他只念了几天大学，竟然先斩后奏，跑去参军了！

爷爷气得眼冒金星，一向懂事的大儿子，怎么这么混不吝？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爷爷也曾被抓过壮丁的，知道当兵的苦。

可是，爷爷追赶不及，我爸早已经戴着大红花，进了部队。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部队里像我爸这样的高中生并不多，我爸成了出名的秀才，不仅功夫过硬，还出口成章。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爸当兵没两年，就被保送进了军校，成绩斐然，军校毕业后，成了一枚帅气逼人的军官！

我爸把每月38块的补助，一大半寄回了家，用来养弟弟妹妹，爷爷奶奶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起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转眼间，我爸25岁了，在村子里，已经属于大龄青年，爷爷奶奶忧心不已。

我爸1米80，阳光帅气，还能挣钱，不知道俘获了多少大姑娘的芳心。

然而，我爸眼光高，谁都没看上，爷爷奶奶着急上火，起了一嘴燎泡。

我能说会道的大老姑闪亮登场！她是我爸的大姑，大老姑拍着大腿说，“我说一位姑娘，大壮保证乐意！”

大老姑说，“你们知道咱村的秀英不？人家爸是厂长，人家妈是女村长。秀英是家里的大姑娘，上了粮校，长得貌若天仙。”

奶奶的小眼睛亮晶晶，“这姑娘一直在外面上学，倒是很少遇见，人家的门槛可不低，能瞧上咱们大壮不？”

大老姑神秘一笑，“弟妹呀，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爸回乡探亲，大老姑把秀英姑娘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我爸还真就动了心。

大老姑跑到我姥姥家，口沫横飞，“哎哟喂，我那大侄子可不得了，每月有40块补助，长得帅不说，还有双脊梁骨，一定能飞黄腾达……”

我妈躲在里屋，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羞红了脸，对我爸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俩人在村外小溪边见面了，一眼万年，一见钟情，时间仿佛定格了。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两颗心在瞬间融化成春水，犹如春风拂过大地，唤醒沉睡已久的情感。

我爸想，“她美若天仙，清新出尘，回眸一笑，百花盛开，就是我要找的女孩。”

我妈想，“他气宇轩昂，帅气英俊，还很有男人味，充满着阳刚之气和强大的气场，就是我这一生的依靠。”

于是，我爸妈喜结连理，琴瑟和弦，三年抱俩，生了我哥和我，一儿一女，形成一个美妙的“好”字！

然而，军嫂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苦了我妈了！

我爸在部队十几年，连续提干，一溜烟升任了营长，前程远大，家里什么活也指望不上。

养儿育女，吃穿用度，全靠我妈打理，甚至连打蜂窝煤这样的气力活，别人家都靠老爷们，我家也由我妈亲自动手。

我妈从粮校毕业，分到了粮站。当时，粮站热火朝天，可是个人人眼馋的好差事。可是，太忙了呀！

我妈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家，喝不上热乎水，照样要捅开煤炉子，烧水做饭，还要洗洗涮涮，辅导两个孩子的功课。

更要命的是，我家没房子。爸妈结婚时，爷爷家西墙头只有一间小土屋，人在里面，转个身都困难。

我爸在部队上，我妈在县城里。家里房子不富裕，这一间小土屋也被两个姑姑占了，我们没有家了。

我妈在县里粮站上班，只好租房子住，房东大娘一脸横肉，天天催房租，我妈的日子过得很狼狈。

别看我爸我妈都挣钱，我家依然紧紧巴巴，原因是，我爸把津贴的一大半给了爷爷奶奶家。

要说我妈不抱怨，是不可能的。但是，长兄如父，我爸的家庭责任感太强了，他必须要尽到大哥的责任。

我妈就跟我爸商量，“孩他爸，咱们在老家，盖一处房子吧，总得有个家呀！”

我爸举双手赞同，“秀英，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就以咱爹的名义，盖个大院子吧！”

5间红砖瓦房，青石板路、木质大门、爬满藤蔓的院墙，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乡村小院的淳朴和自然之美。

我哥和我，就从这里长大。

我们总算有家了，可是，县城离家有30里地，太不方便了！

我妈就萌生了一个想法，她想在村子附近上班，方便照顾家，照顾两个孩子。

怎样才能在村子附近上班呢？

我爸说，“你别在粮站上班了，还是回咱村教学吧！”

我妈犹豫不决，“粮站的工资，比老师高出好多，我真的不舍得这个工作。”

我爸就说，“我每月的津贴，是你工资的好几倍，弟弟妹妹成家以后，我就不用照料他们了。”

我妈想了想，“当老师，的确比在粮站工作清闲多了，我正好能辅导一下孩子们的功课。”

我妈是传统女性，温柔善良，对我爸言听计从。我爸每逢休探亲假，就跟皇上一样，被我妈伺候得妥妥贴贴。

如此这般，我妈回到故乡，成了一位人人尊敬的小学老师。

再说说我爸，经过铁血的战争洗礼，我爸成了一位勇武的军官，文武双全，身体硬朗、肌肉线条分明。

我爸深受首长赏识，首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肯定能更进一步！”

我爸“啪”地一下，来了一个敬礼，“感谢首长。”

但是，到了转业的时刻，我爸左右为难。

他一方面舍不下部队，舍不下战友；

另一方面，觉得我妈太辛苦了，他该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

最终，我爸还是忍痛转业了！他脱下心爱的战袍，成了一位市冷冻厂的保卫处处长。

这里面还有一个插曲，以我爸的资历，是可以进行政部门，比如工商局。

然而，民以食为天，凡是与吃喝相关的都是好工作，我爸权衡再三，还是进了冷冻厂。

冷冻厂还是有好处的，每逢年节，我爸都能往家里带回半匹猪肉，还有鸡鸭鱼肉，七大姑，八大姨，都可以分一分。

亲人们都沾上了我爸的光，竖起大拇指，“幸亏有大壮，我们才能吃上肉。”

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我妈的脸上闪烁着欣喜的光芒，终于，有人帮她打煤球了。

我爸到了工厂，依然忙成了个陀螺，因为我爸又升职了，一直当到了厂长，要管厂子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

我爸太忙，我妈只好继续当他的贤内助。

我爸是天，我妈是地。我爸一言九鼎，我妈总是围着我爸打转。

我爸一旦忙起来，还爱发个牛脾气。我妈还要温言细语，满脸陪笑地哄。

我爸在部队习惯了，就是一个糙老爷们儿，不太爱讲卫生。

我爸每次回家，扔下一堆脏衣服，我妈要给我爸洗衣服，刷鞋子，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叠整齐，放到床头。

我爸几乎没做过一顿饭，我妈把饭菜做好，盛到碗盆里，端到我爸跟前，我和我哥才开始吃饭。

每次睡觉之前，我妈都给我爸打好不凉不热的洗脚水，拿来擦脚巾，伺候我爸洗脚。

我爸在我家里，就是皇上一样的存在。

我妈差点累弯了腰，原来的纤纤玉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她的美丽也被岁月打上了烙印。

其实，我妈能歌善舞，爱唱爱跳，一直是文艺委员，家务活太过劳累，我妈没有时间唱歌跳舞。

接着谈谈我爸，改革大潮，风起云涌。工厂被兼并进入矿务局，厂子改制了！

我爸这位厂长，或者拿2万块钱入股，或者拿3万块钱买断工龄。

我爸不愿受上司的鸟气！1995年，3万块钱也是个天文数字，我爸毅然决然，买断工龄了！

开始，我爸觉得很牛，离开厂子，怎么还不能吃晚饭呀？

我爸想做买卖，然而，他的脾气太倔，做啥赔啥……

我爸这样一个人才，竟然失业了！他要靠我妈的工资养活，看我妈的脸色过日子。

买断工龄的3万块钱，帮我哥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早已经花得干干净净！

后来，有了补养老保险的机会，我妈拿了一部分钱，儿女帮我爸拿了一部分钱，一共掏了5万，给我爸补上了。

现如今，我妈74岁，我爸76岁。

我妈的退休金是7200，我爸的退休金是2700，我爸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气焰，感觉比我妈矮了一头。

我爸学会了洗衣做饭，还在院子里种上了几畦青菜，养了10只鸡，养了10只鸭，还有一只昏昏欲睡的大狸猫。

我妈去做啥了呢？

我妈发挥余热，成了村里广场舞的领队，跟大爷大妈们，唱一唱，扭一扭，跳一跳，忙得不亦乐乎。

我妈回家后，我爸殷勤地捧上了热茶，端过来饭碗，睡觉前，还给我妈端来洗脚水，不是捏肩，就是捏背……

哎呀妈呀，我们当儿女的都没眼看了！

我爸牛气了前半辈子，后半辈子秒怂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

大家说，这是不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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