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3日下午,在四川省南部县楠木镇老街一间破旧的出租房里,一个衣着光鲜、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位60多岁的老者挥泪如雨地说:“爸爸,我找您找得好苦啊……”起先老人还有点茫然,但看到对方的长相和听他讲述后,他很快认下了这个操着一口普通话,在安徽蚌埠某建筑公司当老总的儿子。
这桩跨越时空的寻亲趣闻在当地不胫而走,由此揭开了一段尘封40多年的奇恋,以及一个苦命孩子辛酸漫长的寻父经历。
离家出门“搞副业”异乡寒夜结缘理发女这个认祖归宗的男子叫孟泰来,是安徽省蚌埠市某建筑公司的老板。而他费尽周折找到的父亲叫杨云奇,南部县中心乡水垭河村3组的农民。贫苦老农缘何从天上掉下个体面能干的异姓儿子?故事还得从50多年前说起。
杨云奇年轻时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他虽然只念过高小,但自幼聪明过人,先后学会了木工、鞋匠、裁缝、刻印章等手艺。那个年代,会手艺的农民可以申请外出“搞副业”,由生产队、大队和公社盖章证明,外出期间须向生产队缴纳每天六七角钱的费用,以换取工分,在队里领取粮食。杨云奇从十八九岁起,就一直在陇南、陕北以及广元等地“搞副业”。起初几年,他都办了手续,挣的钱也大部分上交了生产队。他感到从队里分到的那几颗粮食不划算,于是1970年秋季农忙过后,他没有办理手续,而是私自雕刻了生产队、大队和公社3枚公章,伪造了一份出门“搞副业”的“通行证”。
杨云奇正在看儿子写给他的信
这一年杨云奇出门较晚,就在广元县城南门外的魁星楼下摆了个补鞋的地摊,晚上则入住在附近的一家国营旅馆里。
1971年1月上旬的一天晚上,朔风怒号,寒气袭人,杨云奇早早睡下了。夜里11点多钟,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他立即起来开了门。原来是当地派出所的民警突击查号,他心神不宁地将自己伪造的手续递了上去,警察反复审视了一阵,又盘问了他几句后,就把手续还给了他。警察走后,杨云奇出门上了一趟厕所,回到仅有四五个平方米的狭小房间时,却突然发现床沿上坐了一个青年女子,这不是也在魁星楼附近摆地摊的那个女剃头匠吗?她也一直住在这家旅馆里。杨云奇惊讶地叫道:“你走错屋了!”那个叫庞霜华的女青年急忙掩住他的嘴说:“莫闹!”
原来,时年21岁的庞霜华是苍溪县运山公社人,因为家境困难,她在本地学会了理发,但身为女子,没有办到“搞副业”的手续,于是偷偷跑出了门,在广元摆了个地摊。她给旅馆的经理说尽了好话,又答应免费为旅馆几个工作人员理发,对方才让她住了下来。这天晚上公安机关检查旅馆,事先得到消息的经理把她安排在一间空屋里躲了起来。当民警走后,难耐寒冷的她怕他们杀个回马枪,不敢回自己的房间,便躲进了杨云奇的屋里,她羞涩地央求他说:“要是他们再回来复查,你就说我是你家属吧,我没有手续,被他们查出来了要赶回老家的。”心地善良的杨云奇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后他出门到值班室帮她打听情况,得知庞霜华的理发箱已被公安收走了。
挥手一别两茫茫奉父命成婚转眼到暮年当他回到房间将这个情况告诉庞霜华后,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爹妈都有病,就靠我挣几个钱回去给他们买药,现在咋个办哟?”杨云奇便说:“你不就缺张出门的手续吗?这个我来给你搞一个,你先把你们公社和大队、生产队给我写下来,我明天一早保证把手续给你。”庞霜华惊奇地问他有什么好办法。杨云奇说:“这个你就不管了,他们收了理发箱,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快回去睡吧。”
当天晚上,杨云奇熬了几个小时,用肥皂作材料,赶刻了3枚公章,为庞霜华“办理”了一份手续。第二天早上,当他耍魔术般地将这份盖着3个鲜红印章的假手续交到庞霜华手里时,对方激动得欢呼雀跃。接着,杨云奇又带着庞霜华,赶到派出所,呈上了那份足能以假乱真的“手续”,为她据理力争,最终要回了她的理发箱。
广元街道
患难之交情意长,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悄然擦出了爱的火花,过了没几天,他们就偷偷在一起同居了。
1971年的春节来临了。杨云奇和女友商议,过年是挣钱的黄金时节,二人都不准备回家了,决定就在广元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杨云奇便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他的打算,并透露他在广元耍了一个女朋友,翻年后就带回家看看。
哪知就在农历腊月二十八日,杨云突然收到了家里打来的电报:父病危,速归。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二人的计划,他们依依惜别后,各自踏上了归途。
杨云奇心急火燎地赶回家里,却见父亲杨志顺正欢眉大眼地在家收拾活计,他惊得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便劈面一顿臭骂,末了“下令”说:“不准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过了年就给你办喜事。”原来杨志顺与邻村一个老头交好,那人看中了精明能干的杨云奇,主动把女儿许配给他,杨志顺一口答应了下来。
父亲的话不啻圣旨,杨云奇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却哪敢吐半个不字?正月间,家里便为他草草办了婚事。事后,他给庞霜华写了好几封信解释,却从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从此,与庞霜华的短暂交往便成了他心中虚无缥缈的梦幻。后来,他的一双儿女相继出世了,并渐渐长大成人,庞霜华也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2010年,妻子因病去世后,儿女也去了外地打工,饱经风霜的杨云奇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为了生活方便,他来到了10多里外的楠木场上租房居住。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一个在外省当老总的儿子从天而降,为他黯淡的暮年生活带来了亮色。
意外怀孕无奈远嫁历经磨难事业终有成见了生父破败的租房后,孟泰来不觉潸然泪下,当天,他便带着父亲离开楠木场回到了蚌埠。当得知孟泰来的母亲庞霜华已在2012年夏天去世了时,杨云奇不禁黯然神伤。那段日子,孟泰来放下事务,成天陪着父亲,到处游玩,给他讲述母亲在离开他的日子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他千里寻亲的经历。
1971春节前,庞霜华回到苍溪运山家中,过完年后,她准备到广元“搞副业”,却收到了杨云奇的信,得知他已结婚的消息后,她一下子蒙了。在家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后,庞霜华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得不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父母把她痛骂了一顿后,紧急磋商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包袱。那年月,未婚怀孕是败坏门风的奇耻大辱,庞家人思想传统,思来想去,庞霜华的父亲联系上了一个嫁在皖北蚌埠郊外的远房表妹,让她给女儿在当地介绍了一个男子,将庞霜华迅速嫁了出去。
南部县农村
那人就是孟泰来的养父孟圆通,足足比庞霜华大了10岁,而且脾气暴躁,经常醉得一塌胡涂。庞霜华嫁到安徽后仅7个月,儿子孟泰来就呱呱坠地了。起初,孟圆通还高兴了一阵子,对老婆百般宠爱,但经好事者一“点拨”——孩子出生的时间不对,相貌也一点不像他,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娶的是一个身怀有孕的“二手货”,于是对庞霜华又打又骂,逼迫她交代“野汉子”。庞霜华为了保护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始终没有出卖杨云奇,只是说她在广元旅馆里被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强暴了,才有了身孕。她想,如果孟圆通知道真相后,写一封信到当地去检举揭发他,足以把杨云奇打成“黑五类”。
孟泰来从小被养父当成了出气筒,经常挨打受骂。村里的孩子都骂他是“野种”,说他的爸爸在四川。在受到养父的打骂和小伙伴的欺负后,他每每回家问妈妈:“我的亲爸爸在哪里啊?”往往又会遭到母亲的责骂。
1976年春天,孟泰来随妈妈回到四川苍溪外婆家探亲,年仅4岁的他向一些亲戚打听生父的下落,引起了部分人对庞霜华的猜疑,结果小泰来又挨了一顿打,从那以后母亲和他再没回过外婆家。
在逆境中长大的孟泰来,养成了坚韧和刚强和性格,初中毕业后,他就来到了蚌埠市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因为吃苦耐劳,积极肯干,从一名一线工人做到了公司的经理。2005年,他又单独组建了一支建筑队,活跃在蚌埠城乡的建筑市场。
事业有成后,他把母亲接到城里居住,对一生饱经磨难的她尽心伺候。其间,他也多次向母亲询问自己的生父,但她总是语焉不详地敷衍他。2010年,他的养父孟圆通因病去世了,办完丧事后,他再次追问母亲有关生父的情况,但刚刚失去丈夫的庞霜华,感到自己有错在先,对不起孟圆通,说什么也不肯告诉儿子。直到2012年春天,染上沉疴的庞霜华一病不起,孟泰来再一次向她打听自己的父亲,并声泪俱下地说:“妈,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尝到了没有亲生爸爸的滋味,我这一辈子的最大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爸爸,哪怕享一天父爱,尽一天孝道,也心满意足了。你要是把这个秘密带走,我可能会终生遗憾。”庞霜华才把年轻时与杨云奇的那段情史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儿子,但因为时间久远,病中的她记忆模糊,已说不清初恋情人的名字,只记得他姓杨,是南部县中心公社人。
远走四川寻父亲机缘巧合骨肉终团聚母亲走后,孟泰来悲痛欲绝。他也不知道生父是否还在世,专门腾出时间,于2012年10月上旬踏上了远赴四川的寻亲之旅。
孟泰来辗转来到了南部县中心乡,先后找到两个杨姓聚居村,逢人就打听一个姓杨的老汉,有60多岁了,1971年春节前曾在广元县城补鞋。因为他提供的信息相当有限,问遍了这两个村的人家,也一无所获。他向当地村民派发了大量名片,承诺如有人帮助他找到父亲,将予以重谢,然后万般无奈地准备返回安徽。
10月13日上午,孟泰来正在中心场上等待出租车,准备去县城时,忽见街上不远处有个男子在不停地打量他,起初他以为是这几天曾经见到过的村民,也没在意。但接着他又见对方在向旁边的一个妇女说着什么,好奇心驱使他立即凑了过去,和颜悦色地问对方:“兄弟,你认识我吗?”那人说:“我不认识你,但我发现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个朋友。”孟泰来眼前一亮,连忙追问他朋友叫什么名字。对方说:“是水垭河村的杨忠毛。”孟泰来喜出望外,又赶紧问杨忠毛的爸爸还在不,那人说他住在红苕店村,不太清楚。孟泰来便硬塞给了那个姓冯的村民500元钱,让他带自己去找杨忠毛。
安徽 蚌埠
二人来到水垭河村3组杨忠毛家,得知他在外地打工。孟泰来从村民口中打听到,比自己小一岁的杨忠毛的父亲叫杨云奇,现在在楠木场上租房居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确实在广元等地搞过“副业”。孟泰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楠木场上,找到了杨云奇的租房,见到了风烛残年的他。双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孟泰来便确认了这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父亲,于是动情地抱住他,哽咽着说:“爸爸,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杨云奇在安徽儿子家中玩耍了两个多月,孟泰来让他就留在安徽生活,但当惯了闲云野鹤的他思念家乡的老伙计,执意要回,孟泰来给他购买了不少衣服和礼品,又送给了他一万多元的现金,于2012年12月下旬把他送上了返家的列车。
(除杨云奇外,其他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