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的新月广告公司总经理方蕊女士觉得眼下的生活没有一样不好。事业蒸蒸日上；四岁的儿子在中美合作创办的双语全托幼儿园接受最先进的早期教育；分期付款所购的别墅公寓年内封顶交付使用；丈夫裴涛被评为一级战斗机飞行员，提升为飞行大队大队长。

方蕊把这一切归功于这座沿海开放城市，它总是站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没有它繁荣昌盛的市场依托就没有生机勃勃的广告业，也就没有方蕊的今天。方蕊爱这座城市，她已经离不开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她有相对固定的客户网，有相当广泛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广告业发展的基础，这样的基础需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建立呀！

每个周末，只要裴涛没有飞行，方蕊就要带上全家上饭店共进晚餐。方蕊认为这很重要，平时裴涛在团里吃空勤灶，儿子在幼儿园，自己经常有应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吃完饭方蕊开车游街。习习的凉风扑入车窗，儿子兴奋的咯咯笑声，不时滑过的新月公司灯箱广告，这一切让人倍感惬意。

可是，那晚的聚餐，裴涛心神不宁欲言又止。方蕊发现一段时间以来，裴涛总是这样的神情。方蕊鼓励他说：“有什么事就说嘛！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裴涛做出轻松的样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海军航空兵要装备一种最先进的战斗机，飞行员从全海军航空兵的尖子飞行员中选调，这种飞机在我国空中军事力量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能驾驶它冲上蓝天真是太幸运了。”

方蕊笑道：“瞧你那兴奋劲，好像发表演讲一样，那你就积极争取呗!”

裴涛高兴地说：“你支持我啦！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被选上了。”

方蕊也很兴奋：“嗬！我们家这几年怎么这么顺？来，干了这一杯!”

裴涛没有举杯，裴涛说：“可是新机种机场不在这个城市，那地方很小很偏僻。”

方蕊骤然间明白了裴涛近日的反常，也明白了他们家将要面临的重大变故，那就是他们不得不进行一次迁徙。迁徙就意味着放弃这座充满魅力的城市，意味着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良久的沉默。方蕊说：“能不能不去?”

裴涛说:“名单已确定，是我主动争取的，一个飞行员一生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

当了八年的军嫂，方蕊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

方蕊带着沉重的心事赴红日广告公司梁立伟总经理的约会。本来这场约会是她期待已久的。为了争取市场份额，各广告公司大打价格战，搅乱了市场，大家都很头痛，又都不肯让步，这时候梁立伟主动约请方蕊，建议两家公司强强联合，规范市场。

照梁立伟的话说：“红日与新月联合，日月同辉，光照大地，本市广告业就是我们的了!”

方蕊当然高兴，红日占有的市场份额远比新月多，规模也比新月大。红日为什么要联合新月，方蕊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本市广告巨头梁立伟从来不抢新月的生意，甚至主动出让一些生意给新月，这些皆缘于梁立伟对方蕊的个人感情，方蕊的魅力在生意圈内是有口皆碑的。成功，因成功而焕发出的自信，加上良好的文化素养，得体的穿着打扮构成一个现代白领丽人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在生意圈内是倍受瞩目的。方蕊知道梁立伟对她心仪已久。

就在方蕊准备与梁立伟商量两公司联合的具体操作方式时，有了那次家庭周末聚餐。新月广告公司也许就要在这个城市消失了，何谈与红日联合？可是方蕊还是赴了梁立伟的约。她不甘心呐！

八年的艰苦创业，用汗水和泪水浸泡出来的辉煌难道就让它瞬间即逝？迁徙的事已为期不远。方蕊听说将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内地小县城，那地方经济相对落后，家属工作很难安置，也就是说她们很可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属。家属们相互安慰说，那地方物价低，丈夫工资就能养活家。可是她方蕊是靠别人养活的人吗？她的事业呢？她的人生价值呢？高品质的生活享受呢？孩子良好的教育呢？

一贯支持丈夫飞行事业的方蕊对裴涛有些埋怨了，飞行固然重要，难道她的事业就不重要了吗？若说对家庭的贡献，她方蕊创造的财富远远大于裴涛。现在是经济时代，谁该为谁让步?

方蕊与梁立伟是在东方大酒店的顶楼旋转餐厅见面的。这里绝对是个放逐情感的所在，小餐桌紧靠落地的玻璃幕墙，当侍者拉开椅子请你入座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枝含苞欲放的红玫瑰，玫瑰的旁边是一支燃烧的蜡烛，千回百转的音乐恰到好处地诉说着浪漫情怀。

梁立伟是带着红日与新月合作经营的计划书来的，计划书写得十分好，梁立伟知道在方蕊这样的知识女性面前要展示的是才而不是财。

方蕊说：“梁总，让您白费心思了，新月广告公司就要消失了，今天是来跟您道别的，合作了这么些年，谢谢您照顾了我这么多生意。”

面对梁立伟的惊讶，方蕊细说详情。说完以后，方蕊将一杯残酒把在指间，辛酸、委屈、遗憾、茫然、无助、痛苦……各种思绪纠缠在一起，化作两颗硕大的泪滴落在酒杯里。

梁总经理明白，面对一个哭泣的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哭，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纸巾。哭完以后她就会向你诉说，当她向你诉说的时候也就是最容易俘虏她的时候。

梁立伟曾多次幻想过方蕊在他面前无助地哭泣，可再难的事方蕊都能理智地去面对，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在梁立伟无比关切的注目下，方蕊的脆弱似乎添加了催化剂。脆弱到了极点的方蕊眼泪决了堤，她任它无休无止地宣泻。末了，方蕊抬起一双泪眼望定梁立伟，悲凉地发问：“立伟，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方蕊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诉说她从一个小村镇起步的奋斗历程。在梁立伟的引导下，方蕊的诉说后来集中到裴涛身上。说裴涛对飞行的痴狂，对她事业的漠不关心；说裴涛的军人作派无法融入多姿多彩的现代生活；说裴涛独断专行的大男子主义。说到后来，裴涛的许多缺点在诉说中一一暴露出来，连方蕊自己都感到奇怪，裴涛这么多的缺点她竟然熟视无睹!

梁立伟感叹道：“就这么个人，你竟然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八年，没有想到过离开？”

离开？方蕊真还从来没想到过。梁立伟又道：“离开，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是啊，横亘在她面前的难题“分离”二字就能解决，多简单呀！

“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来，干了这一杯，为了我们的‘日月同辉’。”梁立伟举起了酒杯。

方蕊何等聪明，能听不出他这“日月同辉”的双关语意？

方蕊正要举杯。二十八层高的东方大酒店顶楼上有飞机呼啸而过。呼啸声是那样的锐利、急速、壮观，暂时盖过了餐厅内轻柔舒缓的音乐，所有的人都凛了一凛。方蕊知道这是裴涛他们的战斗机，他们今晚夜航。

方蕊将举起的酒杯顿在桌上，叹道：“唉！算了吧！‘日月同辉’计划固然好，不一定实现得了哇!”

梁立伟有些恼火，说：“这讨厌的飞机!”

方蕊说:“唉，没有他们在天上飞，我们恐怕也不可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

梁立伟不解，说:“可明明是它搅了我们的兴致嘛!”

是否签“日月同辉”计划，方蕊答应十天后在东方大酒店给梁立伟一个答复。

那晚虽然没跟梁立伟干杯，可“分离”二字却在她脑子里生了根。确实要同时保住两人的事业，唯有分离。可毕竟八年夫妻,“分离”二字又怎能一下说出口。

方蕊心事重重，二人失却了往日的和谐。偏偏裴涛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默默承受着方蕊给他的压力，夫妻二人打起了冷战。

方蕊十分委屈，心想，迁徙的事是裴涛招来的，受害者是她，他不安慰她，反而跟她较劲，这算怎么一回事嘛！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梁立伟，无疑两人都是优秀的男人，在各自的领域内都创造出了非同凡响的成绩，可两人性格却迥异。一个果敢豪放、淳朴善良；一个温柔细腻、聪明睿智。一个与她共同度过了八年漫长的岁月；一个可以带给她更加美好的未来。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方蕊心乱如麻。

十天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然而裴涛偏偏在这时出事了。

裴涛在飞行训练中由于操作失误，降落时冲出跑道，受了重伤。方蕊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裴涛已经进了抢救室。

手术时间很长，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裴涛生死未卜，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方蕊的痛悔无以复加。方蕊深信像裴涛这样的飞行尖子，一般不会犯操作上的失误，裴涛一定是分心了。每个飞行员妻子都明白一个道理，不能让家庭琐事分了丈夫的心，否则将以丈夫的生命为代价。

面对生与死，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方蕊一遍一遍地发誓，只要裴涛能够活下来，他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残了她就服侍他一辈子。可是抢救室的门就是不开，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护士，她跑上去扯住人家问，护士摇摇头，不给她答案。

在焦急的等待中，与裴涛在一起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像电影似的在方蕊的脑子里映现，每一个日子都弥足珍贵。初次见面的那个温馨浪漫的舞会是一个定格，新婚的日子是一个定格，初为人父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模样是一个定格……甚至于一次雨中散步，甚至于皱着眉给儿子洗尿布的情景。

方蕊明白过来了，她忽视了他们共同走过的日子，这些漫长的日子里，剪不断理还乱的细枝末节已经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昨天晚上，今天有飞行，按规定裴涛回团过夜。夫妻冷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走的时候，裴涛黑着脸，双方没有道别，然后就再没见面。这个镜头刺激着方蕊，令她的心尖儿都是痛。难道非得到心痛的时刻才能明白过来吗？

裴涛终于被推出来了。谢天谢地！命保住了，人还处于昏迷状态。方蕊守在裴涛的床头。昏迷中的裴涛时而急切地呼唤：“方蕊，方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时而冷静地说：“方蕊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反反复复，梦靥一般。

方蕊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哭喊道：“裴涛，裴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你到哪儿我都跟你走！”裴涛被她叫醒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方蕊舒了一口气，说：“哦！你在这里，今天在飞机上，我突然觉得你要离开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还活着？”

方蕊点点头：“嗯！可把我吓死了！对不起，裴涛，对不起！”说完，又哭。

这下裴涛彻底醒过来了，笑道：“活着就好，哭什么嘛!”

突然，裴涛大喊道：“医生！医生！快叫医生来。”裴涛边喊边去摸胳膊腿，说：“好！好！都还齐全。”

这时，一群“白大褂”冲进病房。

裴涛问：“我还能飞吗？”

医生答：“主要是外伤，内脏器官没有受损，好好配合治疗，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上天的。”

裴涛快活地叫道：“噢！太好了。”

正在这时，方蕊的手机响了。

是梁立伟的电话。梁立伟说：“方蕊，你失约了。”

原来，今天正好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又过了些日子，方蕊再次赴梁立伟的约。双方都有些伤感。

梁立伟轻声问：“真的要走?”

方蕊答：“没有别的选择。”

梁立伟叹道：“唉！缘分不到哇！送你一样东西，算作纪念吧!”

梁立伟的礼物是一张电脑软盘。方蕊好奇地问：“什么内容?”

梁立伟说：“回去再看，今晚喝酒。”

于是两人就喝酒，后来都醉了。

方蕊打开电脑，原来软盘的内容是梁立伟写的一份文稿。

梁立伟写道：“留不住你，我只好祝福你。其实，你把前景看得太死了，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只要有经济活动，广告业就能生存。市场虽小但没有竞争，你将这边的经营策略带过去，未必不能创造出同样的辉煌。客观地说在这边你只能算牛尾，在那边你将成为龙头。况且你的广告业跟国家西部大开发几乎同时起步，好好干，一定有所作为。下面我把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经营方针、策略、体会，特别是开拓市场方面的经验一一成文赠与你。我出道较早，也是从一张白纸做起，这些体会一直被我视为商业秘密，也许对你有用。”梁立伟将他的商业秘密逐条逐款有理有据地书写了整整六页纸。

方蕊看后感叹：难怪本市广告巨头梁立伟的霸主地位无人能撼!

梁立伟的礼物让方蕊获得了顿悟。她想她又得爬山了，这次也许八年，也许十年、二十年。但她相信，她的迁徙终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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