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贞娘[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5-27 03: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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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麦娘

我以为自己毁了夫君的良缘,才活该吃苦。

素有善名的婆母逼我尝药二十年;夫君也只在泄欲时动情。

我病得要死,却听见儿子抱怨道:「怎么偏她矫情?」

原来,苦是吃不完的。

直到夫君白月光出现,救我出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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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夫人,您尝药多年,渐积残毒,只怕是……」

饶是大夫没有说全,我也知道自己命数将尽。

我绷着发白的脸,拿出银锭,塞进大夫手中:

「劳烦您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大夫刚走,老夫人身边的钱婆子就来寻我:

「大事不好!老夫人头风犯了!」

老夫人素有头风病,犯病时定要我在身侧按摩尝药。

这药泛着白沫,酸涩难咽。

刚嫁入国公府时,我并不愿尝。

可老夫人一句「不贤不孝」便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她尝药已有二十年,连老夫人身边的婆子都习以为常。

尝药是假,磋磨是真。

每每我饮下一大碗苦涩的汤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才迟迟奉上蜜饯糖水。

只供老夫人服药用。

而我只能生生忍着快要喉间作呕的冲动。

钱婆子见我不动,暗暗翻了个白眼:「夫人,您真是尊大佛,寻常人还请不动您。再耽误一会儿,老夫人可就要请国公爷了!」

往日,我稍稍收拾慢些,钱婆子这番话就脱口而出,羞得我无地自容。

好像满院子的奴仆都在嘲弄我是个偷奸耍滑,不孝婆母的坏女人。

可我累了,剩下的半口气,我还有用。

我没看钱婆子,只吩咐身边的红英:「大夫还未走远,你快与钱姑姑一起去寻他,别耽误了老夫人的病。」

钱婆子要的当然不是大夫,便瞪圆了眼睛:「夫人今儿非要逆者老夫人的意?奴婢说句不好听的,您可小心吃挂落。」

我还没说什么,腹中一阵绞痛,嘴里丝丝血腥味蔓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红英急了,带着哭腔喊道:「钱姑姑,难道我们夫人的命就不是命?」

兴许是我这具身体也知道钱婆婆走了,痛感渐渐缓了过去。

我换了衣裳,将自己埋进被褥中。

刚刚入夜,夫君陆谨容回来了。

2

一众奴仆皆从屋中退出去。

我隐约听见衣衫落地的声响,紧接着就被拥入温热的胸膛间。

他默不作声,如玉箸般修长的指剥开我的衣襟。

「我刚服了老夫人的药,没有沐浴。」

指尖一顿,陆谨容冷冷松开我,自顾自地捡起散落的衣衫:

「下次,早点说。」

隔着窗,我看见他离开时阴沉的面色,忍不住讥诮一笑。

陆谨容欲望甚重,极好床笫之事。

每当朝中有什么不如意的事,那个在外人眼中芝兰玉树的国公爷,都要狠狠发泄在我身上。

可他偏偏爱洁,不喜异味,更别说古怪的药气。

我服了老夫人的药,沾染一身苦味,他若要行事,就提前命丫环盯着我用鲜花、牛乳沐浴足足一个时辰。

待身上的药气全都散尽,他才像施舍一般与我云雨。

伺候了二十年的枕边人,竟然连我是否服过药都不愿仔细辨认。

清泪润湿枕头,我哭肿了眼睛。

夫君薄情,总归我还有儿子。

「红英,把昭哥儿唤来。」

3

红英回来了,却没带回人。

「昭哥儿睡下了吗?」

红英似是不忍,但也只能回道:「世子说他和国公爷有要事商议,琐碎小事莫要打搅他。」

我的心似乎被谁紧紧攥了一把,又自顾自劝慰道:「昭哥儿不知我生了重病,他没空来,我去找他便是。」

昭哥儿从小被立为世子,却不骄矜纨绔,刚刚及冠成家,就考取探花。

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也忙碌得很,我许久都没见他了。

薄薄的披风挡了些许春寒,书房内灯火亮着,窗纸上映着父子的身影。

许是近乡情怯的心思,我没直接出声,而让红英替我通传。

「世子,夫人身体不适,想要见见您。」

书房内安静片刻,又传出昭哥儿不耐的抱怨声:「好好的日子,怎么偏她矫情?

「男子在外筹谋已经够累了,偏偏享清闲的后宅女子还不安生。父亲,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陆谨容似是不满儿子言语刻薄,谆谆教导些什么礼仪忠孝的大道理。

我没有听清。

因为我用披风蒙住了耳朵,像是逃一般回了自己的小院,忍不住凄号大哭。

哭得喘不上气,匆匆追回来的红英满脸心疼地扶我上床:

「夫人,世子只不过是在撒娇罢了。您想想,有父母宠的孩子,才会口是心非地嫌弃。

「像奴婢这种从小没了父母的,巴不得从哪儿冒出来个亲娘疼我呢!」

真的是这样吗?

我喝下一杯热茶,恢复些力气。

昭哥儿来了。

他已经是成了家的大人,脊背挺拔,面上总带着疏离的温和。

虽没有开口说话,我却隐隐感觉他的不耐烦。

总归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念想,我徐徐开口道:「昭哥儿,我生了病,兴许……」

未等说完,他干脆打断,「生病就找大夫,以国公府的门楣,寻来太医也不是难事。

「对了,您儿媳想吃百花果子了,记得给她做,不然她要闹脾气了。」

他欠欠身,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走得不带一丝犹豫。

夜很深了,我独自进了小厨房。

百花果做着不难,只是每一枚都是一朵掌心大的花,足足百种,很是繁琐。

儿媳董鸣珂进门一年,却凭着百花果在大大小小的宴上出尽风头。

高门贵族,礼物在精不在奢。

哪家夫人小姐没吃过糕点,缺的就是新意和心意。

鸣珂是将门贵女,脾气火暴,品性骄矜,她若是向谁低头,又特意拎一匣子亲手做的百花果,总能讨到好。

连老夫人也很满意这个为国公府增光的孙媳。

无人知道,每次做完百花果,我的手臂都要酸上足足小半月。

天蒙蒙亮了,我才做了三十个。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地放进精巧的食盒里,而是一个个拿起来,每个都抿了一小口。

饶是我亲手做的,我还是有种偷吃珍贵之物的羞怯感。

泪不由自主落下,我不禁反问自己。

怎么活成了这般卑微的模样?

从前的我,不是这样。

4

我嫁进国公府,是京城贵女都艳羡的高嫁。

陆家芝兰玉树的公子,与公主情投意合,只差点破。

却被我一个乡野长大的丫头截胡了。

人人都道我好命。

只是在瓢泼的雨天,意外救了发病的公府夫人,将夫人和小公子带回瓦屋留宿一夜,便传出贤良之名。

流言越传越广,连帝王也注意到我,朝堂上赞一句「此女甚贤,宜室宜家」。

五品官的父亲连夜将我从乡下接回去,第二日,陆家的人就来议亲。

一孙姓皇商喝花酒时说了醉话,愤愤道国公府抢了他的续弦。

好事者故意套话,这才知我父亲原本是想将我嫁给皇商,赚一笔丰厚聘礼。

商人妇摇身一变成了公府小夫人。

世人看来,陆家给了我泼天的恩贵。

我曾对这门婚事期待又欣喜,也曾抚着自己的嫁衣,幻想着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传言,陆谨容矜贵温润,又洁身自好,出身公府,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而我的婆母常年礼佛修身养性,是京城贤妇的典范。

可这幻想在陆家,连一天也没存续。

大婚当日,陆谨容喝得酩酊大醉。

他掐着我的脖子,赤红着眼,质问道:「为什么是你?你配吗!」

转眼又撕碎我的嫁衣,沉在我身上强硬地行周公之礼。

情到深处,他迷离地吻着我,极尽缠绵地喊一声:「令颐……」

我一边承受着痛,一边装作没听到。

因为我是冯贞娘啊。

原来我毁了陆谨容的姻缘。

这种隐秘的痛没持续太久,老夫人的头风就犯了。

惊动了一府的人,连我也被婆子套上件衣服,带到老夫人面前。

婆子当众嘀咕道:「莫非府上进了什么邪气,老夫人的头可是疼得厉害?」

奴仆们频频抛来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就是那股惹老夫人发头风的邪气。

那是我第一次尝药。

膀肥腰圆的婆子们团团围着我,一口一个孝,逼得我不得不喝。

而我吓破了胆,扭头却看见我的夫君。

他站得很远,几乎立在廊下,面上还带着醉色,可眉眼却清冷淡漠。

就这么看着,我一个人陷入囹圄。

当时我在想,这是他的母亲啊。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尝药,他自己来孝?

我从来不讨陆家人喜欢,连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也一样。

昭哥儿同陆谨容一样爱洁。

小时候,他会在老夫人给我灌药后,捏着鼻子抱着我哭,边哭边喊:「祖母坏!昭哥儿长大了给娘报仇!」

这般心疼我的模样,好似只存在我的记忆中。

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昭哥儿做了翰林院编修,而老夫人的娘家侄子是他顶头上司。

他时常在老夫人膝下,听着她娘家的事。

果子吃完了,我也流不出泪了。

吃这么多苦,兴许是我毁了陆谨容良缘的报应吧。

红英也找到我:「今日是王家夫人的丧礼,夫人要去吗?」

5

王夫人是我唯一交好的贵妇。

她和夫君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及笄之后就订了婚。

本是天赐良缘,可偏偏婚后多年不得一子。

王夫人着急上火了许多年。

她在庙前一步一跪哀求子孙,也喝了数不清的道士生子符水。

婆母实在忍不了,挑了两个绝色婢女送进她夫君的屋中。

我出身低微,她无子,在所有宴会都像是最底层的那一阶,有时候看着看着便相视苦笑,聊以慰藉。

只是没等两个妾室怀孕,她就怀上了,还是两个儿子。

我以为她会过得很好。

待听到唢呐飘出凄切的悲音,看到飘飞的纸钱灰,我胸口闷得说不出话。

一进灵堂,跪着的只有些她生前的奴仆。

两个儿子在小厮的怀里挣扎着,闹着要出去放纸鸢,才不要跪在冷冰冰的地上。

小厮急了,劝道:「夫人去了,少爷们现在跪一阵,不然以后就没娘可喊了。」

小儿子咬了小厮的手腕,边跑边喊,「没娘就让我爹再娶一个呗!我才不要一个病秧子娘!」

偌大的灵堂,桌案上放着小小的牌位。

【王崔氏】。

我像是被箭射中般乏力,慌张地拽住一个人:「你知道王夫人的名字吗?」

「小人不知。」

「小人也不知。」

我知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崔云华。

如鬼魂般飘出灵堂,我不小心走到王府正厅。

男人们正在品茗闲谈。

「嫂夫人去了,可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我妹妹尚在闺中,若王大人有意……」

王大人沉顿片刻,并未出口拒绝。

门口的花瓶带着我的怒火砸进正厅。

「你还是人吗!」我双臂不住颤抖,「云华有孕时早早备下的稳婆,被你带走去守着待产的外室,而她早产时无人守着,血崩不止,才落下一身病根!」

云华苍白着脸,告诉我这些家私时,平静如湖。

是不是每个看似圆满的婚姻,背后都是一地碎裂的瓷片。

我为云华愤怒,也是为自己悲哀。

没有人回应我,男人们都用尴尬的眼神看着陆谨容。

他和王大人是交好的同僚。

「内子失言,王兄见谅。」

没人不给陆谨容面子,我也被他带进马车。

「你在王家闹什么?」陆谨容还是一贯的矜贵,高高在上。

我攥住他的手,认真地问:「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冯贞娘。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给国公府丢脸面?」

我失望透顶,发出阵阵苦笑。

明明,告诉过他很多次的。

连我的夫君都不记得,那就没人记得了。

「陆谨容,我要与你和离。」

原来,人在最失望的时候,是这么平静。

6

说出来后,只觉畅快。

我并不是没有过和离的念头。

每每念头升起,脑中总有一个冷锐刻板的声音斥责道:

【你已是高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真要这般自私,不为儿子考虑?】

【下堂妇就是丢尽家族颜面!】

难过极的时候,只能苦笑着劝慰自己,常言道,媳妇熬成婆,日子是越过越好的。

没想到,苦是吃不完的。

这一忍,就是二十年,就是我的一辈子。

陆谨容只是微微抬起眉,显出三分诧异,嘴角噙起薄笑。

他的笑容真刺眼,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禁足半月,是陆谨容给我的惩罚。

临走前,他特意交代下人一句:「即便夫人犯了错,也不是你们能轻慢的。好好伺候着。」

陆谨容向来冷情,从不过问我的事,这般敲打落在下人眼中,倒像是恩爱夫妻闹了小别扭。

巴掌甜枣,他在提醒珍惜现在的身份。

被禁足的日子,倒成了我难得清闲的时间。

陆谨荣命人送来御赐的云锦,特意叮嘱给我裁制新衣。

我摸着光滑华贵的布料,心头泛出一阵阵酸楚。

这几乎是讨好的举动,为什么偏偏在我提了和离之后。

老夫人又派孙婆子来了。

我淡淡道:「我被下了禁足,怕是不能去给老夫人尝药了。」

孙婆子满脸堆笑,一团和气地说:「不是尝药,是老夫人有一桩好事要和您商量。」

老夫人出面,看管我的人也只能放行。

一进门,香风盈盈,两个嫩生生的姑娘对我行礼:

「见过夫人。」

一桃红,一浅碧,挺直了背跪在地上。

老夫人呷了口茶,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瞧瞧这两个姑娘怎么样?」

给主母看姑娘,我自然猜出老夫人的意思。

我莞尔笑道:「能入您的眼,自然是顶好的姑娘。」

「这是我娘家旁支的姑娘,也都是官家子。若是入了公府,也能给谨容开枝散叶。」

陆谨容冷情,也不耽于美色,府中并无姬妾。

老夫人动过为他纳妾的心思,却总是被陆谨容出言拒绝。

久而久之,老夫人也就淡了心思。

老夫人突然叹一口气,又将茶盏放回桌案:「罢了!谨容这孩子是京中豪贵里少有的专情,就算你出身低些,昭哥儿也早早封了世子。

「没想到,我竟生了个死心眼的孩子。」

她的话,不是在责备陆谨容,而是敲打我。

我坐稳了国公夫人的位置,儿子是世子,府中还没有姬妾勾心斗角。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打断她的自我陶醉,伸手牵住两个姑娘的纤手:

「以后,还请两位姑娘为国公爷红袖添香。」

老夫人沉声喝道:「贞娘,你这是做何!」

「既然您想为国公爷纳妾,晚辈哪有不听长辈的道理。我就替他收下两个妹妹了。

「正巧我那有几匹云锦的料子,给两个妹妹裁身新衣。」

我牵着两个姑娘的手,只听老夫人在身后拍案急喘,心中郁闷消散不少。

陆谨容纳妾与否,从来不是我能插手的。

他的一腔深情,又不是给我。

可在老夫人眼里,错的就是我这个善妒的儿媳。

拐至假山时,昭哥儿带着人大步流星朝我走来。

他眉眼间淬着寒意,命人将两个姑娘按在地上:

「不知廉耻的下贱坯子!给我打!

「还有母亲,您是得了失心疯吗?为什么要收下这两个贱人,真是愚蠢……」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昭哥儿被我打偏了脸。

下人们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你从未打过我……」

「若我早知自己养了个不仁不孝的孩子,早就打你了。」

我用了十足的力气,手掌发麻,心跳如鼓:

「我问你,两个姑娘犯了什么错,哪里不知廉耻?」

昭哥儿哑声道:「母亲,她们可是要来夺您的宠。」

我冷笑一声:「陆世子,你是我养大的,你何时见过我得过宠?

「你是怕她们夺了你父亲的宠,她们的孩子夺了你的宠。

「我背上善妒的名声多年,你又何曾为我考虑?」

昭哥儿沉默半晌,只冒出一句:「我绝不同意这两个女人入府!」

我弯腰将两个姑娘扶起,为她们拂去衣裙上的灰尘:

「天色不早,姑娘们回家吧。」

这陆府是虎穴,我又怎么能坑害她们。

转头,我冷下脸看着昭哥儿:

「跪下!」

他的小厮打岔道:「夫人莫动怒,这府中一有姬妾,便再无宁日。世子也是为您考虑。」

「陆昭,跪下!」

昭哥儿不情不愿地跪在石板上,眼中的阴鸷浓得化不开。

「只跪这一次,算你还了我教养的恩。

「往后,再不让你跪了。」

石板上突兀多出一道黑影,清冽的松香飘至鼻尖。

陆谨容阴沉着脸:「胡闹!你是昭哥儿母亲,让他跪着也是天经地义,别再说什么薄情的话伤他。」

「别再粉饰了。

「我要与你和离。

「至于儿子,我不要了。他本就是陆家的人。」

陆谨容向来是芝兰玉树的君子,从未动过如此大怒。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和离之事,绝无可能。」

7

我死死地瞪着他,心潮翻涌。

往日的辛酸苦楚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放映。

倏忽,我吐出一口血,昏迷过去。

闭眼之前,我看见昭哥儿慌乱的惊呼,陆谨容罕见的柔情。

可这些,都来得太晚。

晚到我不稀罕了。

睁眼后,已是月上中天。

陆谨容亲自端来汤药,还放了一小盘甜糕。

昭哥儿跪在床尾,脊背挺直。

大夫和我对视一眼。

他知道我的秘密。

「夫人昏过去是因为急火攻心,以后不宜多思动怒。」

我看出他心里的犹豫,抢先道:「不必说了,我心中有数。」

如果我病重的消息传出,单是为了名声,陆谨容便绝不会和离。

大夫走后,我看着陆谨容和昭哥儿,只觉疲惫压抑。

亵衣被我刻意撒上一些汤药,我又命红英关上窗。

浓重的药气熏得父子皱眉不适。

我背过身:「你们都走吧。」

昭哥儿给我拢了拢被子,向我道歉。

我以为陆谨容也走了,可后背却碰上一堵温热的胸膛。

陆谨容捉住我的双手,用热度熨帖着:

「今日抱你时,便发觉你的手很凉。」

我挣开他的手,腾出半臂距离,仍被他虚拢着。

他不依不饶地附上我的耳边,用温润的声线问道:「贞娘,别再提和离了,好吗?

「你是国公夫人,府中绫罗绸缎,美酒佳肴随你享用,昭哥儿也是我唯一的孩子。若是和离,你大抵要被冯家安置在乡野,做一个劳苦老妪。和离有什么好呢?」

我逼自己呕出一口汤药,吐在陆谨容的脖颈。

一瞬间,他眉头紧皱,嫌恶的表情掩藏不住。

我乐得一笑,讥讽道:「你不爱我,却能与我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可我不爱你了,陆府于我就是囚笼。」

陆谨容俊秀的脸上尴尬僵硬,匆匆捡起衣裳穿上,再没看我一眼。

8

囚笼的对立面是自由。

陆谨容从指尖露出一星点自由给我,安排儿媳带我出游。

自昭哥儿娶妻后,大大小小的宴会应酬都一并交由儿媳董鸣珂处理。

她娘家正得盛宠,自己虽骄矜些,可仍有一帮相识交好的贵女。

偶尔见鸣珂暮色时分乘兴归来,其实也有淡淡羡慕。

不过我知道,自己不讨喜欢,即便出席宴会也是最边缘的人物。

马车驶向何方,去的是哪家,我并不期待。

鸣珂倒是兴致勃勃,挑帘看了会儿街景:

「母亲,您就不想知道今天去哪儿吗?」

我摇摇头。

她将我打量一番,优哉游哉道:「也是,就算说了您也没来过。」

下马车后,天宽草阔,万里寂静,泥土混杂着马粪的气息扑鼻而来。

鸣珂显然是提前打好了招呼,一下车便有马奴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候着。

她潇洒地吹一声口哨,踩着马鞍利落骑上去。

「哎呀!」

她甩了甩马鞭,似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我忘了您不会骑马。」

紧接着又小声嘀咕一句:「也只能做做糕点果子了。」

马儿扬蹄,等不及要纵横马场。

尘土飞扬,亮丽的身影远去,留下我和马奴面面相觑。

「夫人要试试吗?马场还有温顺一些的马。」

我看着一匹匹高大的马,终究还是摇摇头:

「不……」

肩头一沉,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笑:

「来都来了,我给夫人挑一匹温顺的试试。」

女子穿着青绿衣裳,简单利落,墨发高高束着,发带随风飘扬。

马奴见了也不畏,只是恭敬地行礼:

「见过令颐公主!」

我如遭雷劈。

只因陆谨容真正的良缘,便是令颐公主。

她笑得越和善,我便越无地自容。

公主年逾三十尚未婚配。

传言说,她只看中了一人。若不是他,谁也不嫁。

而孙婆子常常唠叨闲话时,总要提及公主。

公主与陆谨容可称得上青梅竹马,只差捅破窗户纸,便可择驸马。

却因我误打误撞救了老夫人,一声贤名逼得陆谨容只能娶我。

所以,老夫人的磋磨,陆谨容的冷淡,我都只当是我毁了他良缘的报应。

只是愣神的片刻,公主已挑好了马,拉着我的手去摸马脖子。

这马确实温顺,不吭不响受着我的抚触。

她抱我踩上马鞍,待我坐稳后,一跃而上。

风轻云淡,马儿跑得不算快,我一颗忽上忽下的心也渐渐放稳。

「还不知夫人芳名?」

我的心骤然又提起,害怕一旦说出,公主就将我扔下马。

吞吞吐吐半晌,我答道:「明珠。我娘唤我明珠。」

冯贞娘是我那个父亲随口起的。

在乡下庄子长大的岁月,我娘都喊我明珠。

这大抵不算骗了公主吧。

「明珠。」她一喊,我就红了半张脸。

我察觉到她笑了。

像是清风扫过马场般坦荡疏朗的笑。

马蹄哒哒,带我领略未曾见识过的风景。

我想起幼时的梦。

倚剑纵马,孤身闯荡天涯,做一个侠女。

我是见过江湖侠女的,她半遮住面,双眼明亮,就像我递给她的那碗水一样。

彼时,她赶走了欺负我和母亲的地痞,却只讨一碗水。

「侠女都要戴面纱吗?是不是为了防仇人?」

侠女弹了弹我的额头:「风沙太大。不遮脸就吃一嘴沙土。」

我咯咯笑了起来,大言不惭道:「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当侠女。」

「好啊!」

我又闷闷不乐叹口气:「可我不会骑马,也不会耍剑,怎么当侠女?」

她抱着我上马,绕着小路溜达一圈。

临别时说:「下次见面,我教你骑马。」

可我再没见过她,也再没说过侠女的梦。

9

日暮西垂,我们才从马背上下来。

公主和我约了下次相见。

我刚想开口,只听一声惊呼。

「您怎么和令颐公主在一起!」

鸣珂冒冒失失行礼,公主也并不计较。

只道一声:「你的儿媳来了。」

我周身如蚂蚁咬过般泛起痒痛。

「公主,您知道我是谁?」

「明珠,刚知道的名字。」

不,公主知道的不仅如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将压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我欺瞒了您,陆谨容是我的夫君。

「可我当年并非有意设计嫁给他,抢了您的驸马。

「他心里一直有您,如果您还愿意,要我去死……」

令颐公主用帕子捂住我的嘴,食指勾起,重重敲了我的额头:

「说什么胡话!

「我跟他,一无私情,二无婚配。

「你是陆家三书六聘迎的夫人,哪曾抢过我的驸马?」

这话振聋发聩。

原来,我不欠陆谨容什么。

10

积压多年的愧疚一扫而光。

回府后,我的身体也轻盈不少。

陆谨容难得在等我,他一身银白长袍立在那里,神色疏淡,见到我后却缓和不少:

「贞娘,今日开心吗?

「若是你高兴,以后可多出去逛逛。」

我点点头,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陆谨容面色骤然阴沉:「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愿和离,休书也可。总归,我一定要离开国公府。」

他双唇紧抿,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和离后能过上什么好日子?贞娘,你太天真了。

「这和离书我签了,以后你后悔也未必再能回来。」

我最后一次承受他的冷嘲热讽,拿到了盖着私印的休书。

或许正如他所说,世道艰难,离开国公府未必有好日子。

但我本就不剩什么时间了。

当夜,我收拾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第二日走的时候,我换上自己缝的粗布衣裳,挎着小包袱,到了大门。

孙婆子拦下我,面色古怪,像是噎了一口东西似的:

「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公府里不起眼的物件,在外面也能供一家子吃喝两年。」

我没争执,也没觉得被她质疑私拿公府之物有多羞辱,只是拆开自己的包袱:

「这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并无公府的东西。

「孙姑姑,我能走了吗?」

孙婆子反倒慌乱无措:「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当官夫人不好吗?为何要去外面过苦日子啊!」

她闲扯的时间,昭哥儿来了。

他眼中都是血丝,憔悴不少,跪得干脆利落:

「母亲,孩儿求您别走。」

我弯下腰,用手将他额前的散发往后梳,重新束好:

「我之前说过,往后不必再跪了。」

迈出门槛之后,我遥遥回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陆谨容就站在那里,不悲不喜,一如大婚当日他看我尝药般淡然。

11

我没有去处,但并不忧心。

在闹市街尾的小摊,要了碗清汤面。

葱花飘在汤上,油花浮了一层薄光。

面越吃越咸,我差点都要问老板是卖面的还是卖盐的。

可一抹脸,才发现是眼泪掉进碗里了。

女子竟要走这么远的路,才能在街头肆意点一碗面。

「娘,我不饿,这饼你吃吧。

「娘是练武之人,不怕饿,你先吃。

「娘,你忘记我当过乞丐了吗?我才不怕饿。」

一对母子互相推拒着一块手掌大的烧饼。

母亲干练,虽消瘦却有神采,腰间挎着一把剑。

江湖侠女,也会有窘迫的时候啊。

「饼送我,我送面,吃吗?」

一方小桌,母子捧着两碗面狼吞虎咽,我撕着喷香的烧饼小口嚼着。

小孩缓过饿劲,扑通跪在地上给我磕头,倒是比我亲手养大的儿子还心诚:

「多谢侠女!多谢侠女!我给您磕头了!」

我将小孩抱起来,闲聊几句才知,这孩子本是小乞丐,被女子收养后才成了母子。

因小乞丐的一场病花光了女子的盘缠,母子才落得今日拮据的场面。

「小安,既然有缘,我便送你一个平安锁吧。」

小金锁是我母亲留下的,说是给我未来的孩子佩戴。

只是昭哥儿出生后,便有数不清的金玉。

这金锁实在不起眼,也拿不出手。

如今却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母子推脱不下,只好连声道谢。

我勾唇笑道:「是我该谢你们,还没有人叫我侠女呢。」

这也是我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了。

12

今日格外幸运,我在街头再遇公主,被她带去马场。

我一点也不怕了。

公主又教我如何控马,如何提速。

骑在马背,随风奔驰。

我好像学会骑马了。

素青粗衣与浅碧骑装在马场并排而行。

在潦草的风中,我喊出一句:

「公主,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蠢?」

我将被逼试药的委屈,枕边人的冷情,孩子的轻视,如倒豆子般通通喊出来。

「是,明珠你蠢透了。骑着马还要往后看,等会儿就掉沟里了。」

我愣住,又笑得开怀。

是啊,总往后看干什么。

暮色渐迟,我不舍离开这马场。

公主笑意更深:「你若喜欢这马,就把它带回家。」

我怅惘地望向西沉的金乌:「国公府,那儿有我养马的地方。

「我不回去了,这马还能送我吗?」

「送!」

赶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我骑马远去。

那个京郊的乡下小庄子,是我母亲的陪嫁,她也葬在这里。

我娘一辈子没生出儿子,便被我爹的宠妾排挤到了庄子里。

这一住,就是很多年。

她也不在乎和妾室争宠,只安心教养我长大。

我爹随意给我指了个冯贞娘的名字,我娘并不满意。

她说:「为何女子就要贞良守节?这名字若好,你爹怎么不改叫冯贞娘?

「上梁不正,还要你贞良,狗听了都摇头。」

于是,我就叫明珠。

我告诉过陆谨容很多次,也告诉过昭哥儿很多次,可他们都不记得。

因为根本不在意。

我最初想做侠女,可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

后来想做夫君喜爱的妻子,合格的公府夫人,贤良的母亲。

只是,都失败了。

我太累了,只想做一会儿自己。

其实我很害怕,就像崔云华一样,死得轻飘飘,无人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某家的夫人。

死亡逼近,我却不怕了。

倚剑纵马,孤身闯荡天涯,做一个侠女。

我好像短暂地做到了。

啊!

还差一把剑。

我又拆开包袱,里面有一把桃木小剑。

是母亲给我雕的。

她听了我的侠女梦,没有笑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而是在生日时送了我一柄桃木剑。

在她的坟前,我把剑和包袱埋进土堆里。

一块无字的方石,充当墓碑。

她被葬在冯家祖坟,这是座衣冠冢。

可我娘说她只认这里。

小庄子才是她和我的家。

今夜,我睡在她的坟前,像是回到了温暖的怀抱。

清晨,我向她拜别,骑马入山。

闲人赏落花,行至水穷处。

最高最陡的地方,云雾相绕,深不见底。

我向下踢了颗石子,鸟惊猿鸣。

此地甚好。

不和谐的,就是那惊慌的声音。

「贞娘!」

「母亲!」

陆谨容月白宽袍上被划出细小的口子,他也顾不上平时的骄矜姿态,小心细致地劝道:「贞娘,那里危险,过来。」

昭哥儿脸上也挂着泪:「母亲,跟我们回家。您的病,我求神拜佛也要治好。」

说来可笑,我的病因,不就是陆家。

我离崖边只有半步距离,再无顾虑,纵身一跃。

冷冽的风麻痹痛感。

我选择跳崖,只因我再不想入陆家的门,也不想进陆家的坟。

任他们在崖边哭断肠,我也只想说一句:

「别再打扰我了。」

13

我做了噩梦,梦见了冯贞娘的一生。

被叫醒上是早八时,我头疼得想要撞死所有人。

极限穿衣洗漱飞奔到教室。

今天的内容是小组 PPT 展示。

我打开 PPT 第一页。

【著名的史学家令颐公主在《女传》侠女录的开篇,记载了一位友人的故事。】

【有女明珠,性温内烈。幼崇侠女……虽遭挫折,心澄而善,是为侠女。】

【明珠的事迹被记录在史册,成为千古女性反抗封建的思想启蒙。】

我一口气讲完,头疼也缓解不少。

回到座位,听着窗外蝉鸣和老师点评 PPT 的声音,我更困了。

据同学说,我那天睡得特别死,嘴角还带着笑。

老师快吓死了,正要打 120,却听见我嘴里嘟囔着:

「明珠……别怕……我们还记得。」

番外·陆谨容视角

我一直觉得自己会娶令颐公主。

可令颐适婚的年纪,却主动求了皇帝,说自己志不在情爱,永不婚嫁。

年少轻狂,总觉得被驳了面子。

在母亲犯病的雨天,我撞见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她顶着一片荷叶避雨,却把这唯一的荷叶给了我母亲。

庄子里的人都随她母亲去庙里办事,她一个人也敢留宿我们。

我知道这庄子是谁家的,冯大人虽官职不高,宠妻灭妾的名声却传得远。

既然公主不屑国公府,那这个姑娘呢?

她只是个五品官家不受宠的女儿。

我认定了她,营造声势,连帝王也顺水推舟。

大婚当日,我喝醉了。

当时我满心以为自己求娶五品官之女,会让陆令颐羞恼,可她早就离京远游了。

我的怒火发泄在了新婚的妻子上。

她温柔又娇怯,仿佛能承受所有的不堪,又似明镜般,让我察觉自己的卑劣。

母亲逼她尝药时,我看见她的无助,却什么都没做。

她到底要承受多少委屈,才能学会心机和算计?

我就是想将她拉入泥潭,和我沉沦。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连我们的儿子都成家了。

昭哥儿是她养大的,却懂心计,会逢迎,会佯装出一张温润的皮子。

可贞娘还是她自己,纯真善良。

我以为这样看着她,一辈子过去也挺好。

她却要与我和离。

我的血液中点了一簇火,激动沸腾。

女子吵着要和离,便是耍心计的一种。

我虽将她禁足,却忍不住送些东西讨好。

事情有些超出我的控制。

贞娘替我收了两个妾,我赶到时,她正在罚跪昭哥儿。

可她的语气不是怒,而是决然。

我哄着她,给她一点点自由,想骗过去,让她忘了和离的念头。

握得越紧,越抓不住。

她宁愿被休,也要离开。

我很后悔签下休书,心里却也暗暗想着。

她能去哪里呢,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我没想到,她不回来了。

大夫得知她走的消息,将她的病全盘托出。

我方才悔悟。

贞娘当着我和昭哥儿的面跳下山崖,温柔又决绝。

我派人找了很多天,都没见她的尸骨。

原来,她真的再也不回家了。

一年有余,我在母亲的责令下再娶了。

新妇双十年华,家中复杂,进府后也总是疑神疑鬼。

两个丫鬟只是在我午睡时进来点香,便被她寻了媚主的由头活活打死。

家中鸡犬不宁。

昭哥儿也不似过去崇敬仰慕我。

我们之间,隔着贞娘的一条命。

饶是我承诺不会再和新妇有子嗣,他也只是半信半疑。

贞娘去世十年那天,我在她跳崖的地方自斟自饮。

枯草随风而燃,熊熊火焰中,我看见昭哥儿的影子。

他的眉眼肖似贞娘,不思量,自难忘。

贞娘,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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