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月笼寒纱(荣获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

张哥文化 2024-08-13 09:28:57

导言:近日,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颁奖暨第五届启动仪式成功举办,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自2023年3月启动以来,共收到来自全国二十多个省(区)及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参赛作品2854件,经过初审、初评、复评、终审,共有3篇作品被授予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荣誉奖,10篇作品获一等奖,15篇作品获二等奖,25篇作品获三等奖,5篇作品获理论奖。故乡山东省临朐县县文联(社科联)主席张克奇同志散文作品《月笼寒纱》荣获一等奖!

《月笼寒纱》赏析

老家其实离自己栖息的小城并不算远,而我,却不能常常回去。不能回去的时候,我常常在夜里怀想故乡。夜里的怀想才最温情。对于故乡,很大程度上是浓浓的亲情使其升华成羁旅者心中的根。

我的故乡是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我在她的怀抱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对于故乡,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对于我,却是一段漫长的经历。这种经历,是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因为故乡有亲人,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我的心中有两座坟。一座是母亲的,一座是奶奶的。奶奶的坟在村南,是随爷爷居住的;母亲的坟在村北,是抛下父亲和我另立门户的。我和父亲住在村里,一头担起的是我母亲,一头挑起的是我奶奶。母亲走的时候,我才呼吸了人间二十天的新鲜空气。产后大量出血,医疗条件的极端落后,很快枯萎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直到现在,她唯一的儿子在无穷的思念里,对她也只是一个概念性质的"母亲",而没有具体的样子。但母亲是活在我心中的。

母亲以自己的大命换取了我的小命,我不知上帝这样做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的生命并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也是母亲的,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活着,人们惋惜的,绝不会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我家附近有一盘石碾,每天来推碾的人络绎不绝。6岁上的一天,我闲着没事,就去帮一个奶奶辈分的老人推碾。推完后,老人抚摸着我的头,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多像他娘的热心肠啊!”那一刻,我的全身颤抖了,泪水忍不住就要流下来。我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村南的大树林里,抱着一棵大树号啕大哭。母亲啊,在我身上居然还能看到您的影子,这是我多大的幸福啊!从此以后,我几乎天天去帮人家推碾。粗粗的碾棍,窄窄的碾道,寄托了一个少年无限的希望。在那里,我经常能听到那令人振奋的赞扬。只有在那时,母亲才在我心中具体成一个触手可摸的形象,我和母亲才隔了厚厚的黄土地和缈远的时空面对面地站着,直到彼此泪眼婆娑。长大后,我到远方去流浪。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始终保持着一副热心肠,用满腔的热情去爱周围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当我能对人有所帮助并竭尽全力时,我感觉是最幸福的。因为那是我离母亲最近的时刻,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正在天堂里对我微笑。

奶奶走的那年我15岁。奶奶走的那天很冷很冷,我的心被冻伤了,至今还不时地流出脓血。奶奶是一个不幸的人。6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去地里看瓜时被爆发的山洪夺去了生命。从此,她和唯一的弟弟相依为命,在左邻右舍好心人的帮助下,艰难地活了下来。后来,她就嫁到了我们张家。嫁到我们张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但她总算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奶奶最大的辛劳从我开始。在我吮吸了母亲20天的乳水后,母亲撒手而去。奶奶流着泪把我搂进怀里,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我。那时候,没有奶粉、麦乳精什么的,要养活一个幼婴真难啊。每天,奶奶都抱着我到村里有奶的妇女家里去乞奶。有时半夜里我饿醒,奶奶就把早已干瘪的奶头塞进我嘴里,让我吮吸着睡下。直到现在,我每次回家,村里的老人们还常对我提及此事:“这孩子能有今天,多亏有个好奶奶啊!”我的心底,便总有一股泪水在汩汩地流淌。过度的操劳,使奶奶过早地衰老了。而我,也渐渐地长大了。长大的我,在没事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缠着奶奶讲述我母亲的模样。奶奶每一次真实的重复都会打湿我们的眼眶。泪流干了,夕阳也沉落了。搂着月亮和星星的梦幻,我常常在半夜里被奶奶的叹息惊醒:“这孩子命苦啊,瘦得像根棒似的!”我的泪不禁又来了。眼神的朦胧处,是奶奶那满头的银发,那瘦得突出很高的颧骨和深深陷下去的嘴,那一双被泪水腌透了略带红肿的眼睛。但我不能哭出声,也不能让奶奶看到我在流泪,那样她会更难过的。因此,每次我都背过身去,使劲地咬住被角。时间的流水不紧不慢地淌着。后来,我上学了,每次捧回奖状,奶奶都要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反复地摸,然后就郑重地贴在正对门口的墙上。我不知道一张既不能充饥又不能御寒的薄纸,为什么会把奶奶乐成那个样子。“好好学吧,到时也考上个好学校,端上个铁饭碗,我也就放心了。”在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奶奶摇着一把破蒲扇陪我做作业时悠悠地说。然而奶奶最终没能等到我吃上公家饭的那一天。伴随着1989年3月3日下午3时钟声的哽咽,奶奶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临终前,她念念不忘的还是我,多次拉着我的手嘱咐亲人们好好养活我:“他是个从小就没娘的孩子啊……”说这话时,她不再流泪,她的泪早就流干了。奶奶太累了,需要长时间地休息了。只是她的嘴依旧微张着。老人们说:那是一辈子都缺口福啊。我没作声,擦干眼泪,轻轻地把奶奶的嘴合上。

两座坟上的野草秋枯春发,犹如我无穷的思念时浓时淡。坟里的人和坟外的人分明居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却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我生命的历程中,她们无疑是两座巍峨的丰碑,矗立在我常常感觉落寞的心中。去的尽管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去了的是无穷的思念活着的是无尽的牵挂。

在外做事,我最牵挂的是父亲和大爷。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母亲的猝然早逝无疑对父亲是一个沉重和残酷的打击。他的苍老,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年轻的父亲从此就沉默成一座山。尽管后来父亲又重新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但同时,他又陷入了养家糊口的窘迫之中。父亲老实巴交,不会生意,不善经营。唯一能做的就是侍弄土地。父亲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夏日的骄阳下,他脖子上搭一条脏兮兮粘乎乎的手巾,身体用力地弯成弓形,黝黑的皮肤在烈日的曝晒下闪闪发光。他的手中攥紧的,不仅是农具,还有厚厚的茧。体内的水分几乎要蒸发完了,喉咙似乎要冒烟,他才直起腰来,用手巾猛擦几把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地头,拾起水壶,一仰头,咕咚咕咚像饮牲口。汗水便小溪似的流得更欢。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的眼睛还总盯着刚刚梳理过的土地,脸上悄然浮起一丝笑意。土地原本是没有生命的,因为有了父亲的辛勤劳作才显示出了勃勃的生命力。父亲的劳作姿势一年四季我都极其熟悉:春天耕耘土地,播下种子;夏天精心管理,浇水施肥;秋天大刀阔斧又小心翼翼地收获;冬天除了积肥,还要外出打工。他劳作的很苦。那特有的对苦的忍耐力,常常感动得我心啼泣。尽管如此,我家的生活依然很贫寒,甚至困顿和窘迫。孩子上学、安排工作、结婚出嫁……无休止的花费犹如一座座大山压得父亲几乎喘不过气来。庄稼收成不好固然烦恼,收成好了也不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收入有限,父亲只得从牙缝里挤,一年到头吃的是干粮就咸菜。农忙时节,也会狠狠心买点小咸鱼打打牙祭。就是喝个老白干也不像城里人那样显摆,孩子老婆都吃完了,自个儿捏个酒盅,慢慢地咂摸其中的滋味。父亲脸上的皱纹很深,他的心事也埋藏得很深。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身材瘦小的父亲似乎只有沉默,沉默得连句怨言都没有。遇到愁事难事,一声长叹半壶老酒就解了万般愁绪。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借钱给我们几个交学费,他常常在人家门口徘徊半宿。父亲坚忍的沉默,让我们常常担心有一天会使他承受不了而爆炸开来,从而彻底摧毁了他。而父亲的承受力居然是惊人的。普通的有些迂腐的父亲,虽然没能给我们挣来多少物资财富,却把他的坚忍、辛劳传给了我们,成为我们终生受用不尽的最宝贵的财富。我永远都会记得父亲亲口对我说的一句话:男子汉不哭,不哭不是因为不痛苦。

对于大爷的印象是脾气暴躁而又温情的。他年轻时因为冬天顶着呼呼的北风给公社食堂挑水而得了风痨,咳得整天守着药罐子死去活来。病魔的折磨常常使他大发脾气。然而对于我,他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为了能使我活下来,大爷竟在家境贫寒得连买药买盐都要借钱的情况下,四处借钱买了一只奶山羊,天天咳着喂养,好挤奶给我喝。他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大爷的一生是勤劳而又多舛的。尽管常年有病,他却一不咳就摸起家伙干活。子女小时固然非干不可,子女大了他还是停不下来。特别是那块菜地,他侍弄得比抚养孩子都认真。每天天刚麻麻亮,他就担水浇灌。浇完后,蹲在地头吭吭地咳一地痰。村里人一听到咳嗽声,就说:“该起床了,亮他爹都已浇了一遍菜地了。”别人家的菜地往往是杂草疯长或旱得裂开了口子,大爷家的菜地却总是湿漉漉的,而且一畦一畦的,整齐有序。他家的菜长得特别好,他又为人大方。见有人路过他的菜园,他总是手脚麻利地扯上一大把,往那人筐里或怀里一塞:“回去炒炒给孩子吃!”平日里谁家来了客人,菜不凑手,找到大爷,他也总是大手一挥:“园里有的是,你尽管去弄!”人们见大爷拖着病身子种菜也不容易,白吃过意不去,便趁逢年过节给他送些点心鸡蛋之类的,大爷每回都是连推带搡地把那人赶出门外,一面嚷嚷:“这是干什么,真是见外!”豪放得有些侠气。就这样一个热心豪爽之人,命运却给了他太多的遭难,真让人为上帝的不公愤愤不平。大爷自己也常说,他这一辈子,是活受罪的一辈子。

大爷曾“死”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在三十几岁上,他的痨病加重,医生束手无策。他穿着寿衣在地上躺了七天七夜,最终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第二次是在六十岁上。他突患重病,乡、县、市三级医院都确诊为肺癌。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以后,家人还是流着泪给他穿上了寿衣。但在经过了数次昏迷之后,大爷又一次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第三次是在1995年,年老体弱的大爷竟然遭遇了一场车祸,两条腿被轧断了三处,一只脚也粉碎性骨折。在医院靠输氧和打吊瓶维持了十余天,他才勉强睁开了眼睛,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快点让我死吧,我真的受够了。”一家人围着他泪水滂沱。可上帝还是没让他走,不过,他从此再也站立不起来了。因为有着这样传奇的经历,大爷成了名扬四乡的“奇人”。在我的家乡,只要一提起大爷的名字,人们一定会说:“就是那个死过好几次的人啊!”大爷就是这样一个命硬又命贱的人。如今,大爷终于带着满身的伤痛奔赴了遥远的天国,我父亲也日益衰老下来,衰老得只能任由时间去欺负,却毫无还手之力。

故乡的土地原本是贫瘠的,因为这里有我的爱,才显得饱满和充实。在时光的川流不息里,我一次次回到老家,又一次次告别故乡。不论经历了多少次的挥手告别,都永远走不出从心底长出的思念和牵挂。每一次夜深人静,我的思绪都在故乡的土地上飘荡,寻找着自己精神的家园。今晚,月亮正圆,月光像水一样倾洒在大地上,我情不自禁地弯腰掬起一捧,面对故乡的方向,轻轻地、慢慢地洒落出去,洒落出去。故乡啊,此时你身上披着的那层白纱,有我的点点泪光啊!

张克奇简介:张克奇,1974年生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协第六批签约作家、潍坊市文联第一、二届签约作家。已在《散文》《雨花》《散文百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文学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中外文摘》《青年文摘》《中华活页文选》《小品文选刊》等转载,收入《散文中国精选》《山东作家作品年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山东文学年鉴》《好散文(1978—2018)》《滋润教师心灵的情感美文》《读者杂志十年典藏》等多种选本,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学语文试卷和语文配套阅读教材,出版散文集《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醒来的沉睡》等三部,获刘勰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人民文学》征文二等奖、山东省作协主题文学征文一等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山东省优秀散文作品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奖、山东散文三十年创作新锐奖、风筝都文化奖、潍坊市文艺精品工程奖、临朐县文化艺术政府奖等多项奖励,长篇纪实文学《市井》入选山东省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散文《击中我生命的那些碎片》荣登《读者》(原创版)最受读者欢迎的文章排行榜第二名,散文集《醒来的沉睡》入围第六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评选前十名。此外还创作歌词《致敬祖国》《永远的信仰》《壮士出征》《感恩有你》《不负青山》《我和文明有个约》《这里是临朐》《临朐谣》《更好潍坊》《好人》《奔赴》等二十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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