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 | 《唐诗三百首注疏》，民国二十年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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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今李白的诗集里，一般分类有“赠”比如《赠汪伦》，还有“寄”，比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有“送别”，比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还有一类就是“留别”，比如今天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原来题作《留别东鲁诸公》。那“送别”和“留别”有什么不一样呢？送孟浩然去广陵是孟浩然走，李白不走；留别东鲁诸公是李白走，东鲁的朋友们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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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送别”还是“留别”，一般都是在践行的宴会上即席而作，随口吟出或随手写墙上，所以可以想象李白这首写这么老长，句子长短不一，押韵也是相当随意，韵脚说换就换，也就可以理解了。

话又说回来了，李白一生踪迹不定，为啥去了山东？为啥又要离开山东？这就得先讲一下他写这首诗的背景。

天宝元年（742）春，42岁的李白把老婆孩子放在南陵（宣城），和道士吴筠去天姥山附近的剡shàn中隐居。——《太平寰宇记》：天姥山在越州剡县(今浙江嵊县)南八十里。——“剡溪”就在剡县旁边。

天姥山在嵊州南 | 高德地图

同年冬，吴筠受玄宗征召进京时，顺势举荐了李白，于是有了《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写完诗托人把孩子带去东鲁，李白跟随吴筠进了长安。

到了长安又得到了太子宾客贺知章的御前保荐，于是上金銮殿，见玄宗，然后开始代草王言、侍从游宴、待诏翰林，做了三年的帮闲宫廷诗人，名噪一时。——可惜，皇宫里充满了忌贤妒才的小人，“好梦一日游”还没玩够就被排挤出来了，美其名曰：“赐金还山”。

饮中八仙图卷.局部 | 旧传元.任仁发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天宝三年春，心里拔凉拔凉的李白离开京城到处转悠，因为老婆孩子都在齐鲁，所以就以山东为圆心，时不常的回去。还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正式开始修仙。

天宝五年，746年，李白在山东又住烦了，临走前写了《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后世把题目简化为《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他之前去过，来长安之前不是和吴道士在剡中隐居过吗？现在又梦游了一次，所以是飞着去的，神仙一般。

徐霞客游记 | 清初抄本.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藏

天台可是名山，《徐霞客游记》第一篇就是天台。天台与天姥比邻而居，徐霞客当然不会错过，至今天姥山上还有“徐霞客古道”呢。

大明輿地圖 | 嘉靖二十四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清·陈沆《诗比兴笺》：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把皇宫比作天姥山，托言梦游以见世事虚幻。来的时候“仰天大笑出门去”，走的时候“烟涛微茫信难求”，学道和做官都失败了，咋办啊

李白三年之间大起大落，从青云端跌倒泥巴坑，所以我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把握住李白的心情，就俩字：失意。再去理解里面的诗句就容易多了。

详见：

长安三万里：（真）李白与高适

梦游天姥吟留别 | 李太白文集.清康熙五十六年.吴门缪日芑双泉草堂仿宋临川晏氏刊本

梦游天姥吟留别

唐·李白

天姥山风光 | 网图侵删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重用天字，纵横如意」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天姥山

《后吴录》：登者闻天姥歌谣之声。天姥就是王母娘娘，所以就起名叫天姥山。《一统志》：天姥峰，在天台县西北，与天台山相对，下临嵊县，仰望如在天表。

天台山

《云笈七笺》：葛仙翁炼丹得道处，上应台宿，故曰天台。台宿就是三台星，也就是大熊座的爪子。

赤城山

章安县西有赤城山，赤石罗列，长里余，遥望似赤城。赤城就是红色的城墙。

《列子·汤问》：渤海之东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不说天姥先说瀛洲，要的是一个“仙”字。瀛洲咱见不到，但是天姥也不差。天姥有多厉害？比五岳、比赤城山都厉害，天台山这么高见了她都得跪。

起首四句便以“信难求”否定了仙界一般的帝王政治，而以“或可睹”，引发了对漫游天姥的神往。求官失败了，那就去修仙！

李白 | 1937年，圆山应举绘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不独境界高朗，语音亦复高朗」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镜湖

【浙江志】：镜湖，又名鉴湖，在会稽县西南三十里。

然后就开始做美梦了，别人一梦黄粱，李白一梦就到了浙江了。

我欲因之梦吴越

天姥山在“越”不在“吴”，李白俨然在凑字数。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吴越就是绍兴那边，镜就是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鉴就是镜子。镜湖就是鉴湖，人称鉴湖女侠的秋瑾，就是绍兴人。另一个绍兴人张岱的《西湖梦寻》里说：西湖是美人，湘湖是隐士，鉴湖是神仙。当地人附会说轩辕皇帝在湖边磨过镜子，所以叫镜湖。但是湖面无风时光滑如镜更说得通。

梦里到吴越，飞着过镜湖。“月亮走我也走”的物理常识大家都知道吧，所以我在湖上飞，倒映在湖里的月亮和我同步，就像是在送我一样。

东晋旅游达人谢灵运游天姥山时下榻的酒店现在还在营业呢！酒店边上的水因为不流动长了绿苔，风一吹，荡漾着难闻的味道，熏的猴子发出哀鸣。——这是我瞎说的啊，人李白是描写“谢公宿处”的景色。

然后节奏就轻快起来，五言诗四句直接就快登顶了。穿着谢公发明的木屐，在天梯青云直上，不是夜里飞来的吗？这爬到一半就看见海上日出了，而且听见了天鸡打鸣，雄鸡一唱天下白，嘿！天亮了！

天姥mǔ

山名。《太平寰宇记》卷九六引《后吴录》：剡县(今浙江嵊县)有天姥山，传云登者闻天姥歌谣之响。

谢公屐

谢灵运发明的一种爬山用的木屐，上山去掉前齿防滑，下山去后齿防出溜。

青云梯

谢灵运发明的词，山高，爬起来如上青云。「平步青云」就是说升官升得快，现在叫坐火箭。

天鸡，桃都山，郁垒

传说在东海中有座桃都山‌，‌山上有一棵连绵三千里的大桃树，桃树上有只鸡，每天它一叫天就亮了，凡间的鸡才会此起彼伏的跟着叫。‌桃树上还有一枝拱形的枝干，‌树梢一直弯下到地面，‌就像一扇门。‌山上的各种妖魔鬼怪，进出都要经过这里。‌左右各有一名看门的保安，左神荼，右‌郁垒。‌如果鬼魂干了坏事，‌俩就会捉住他们去喂老虎，所以他俩当门神的资历比秦琼尉迟恭还要早。

郁垒，‌姓蔡，‌是东方鬼帝，‌掌管桃止山。‌他与神荼一起，‌经常被刻于桃木上以镇宅，‌后来演化成世人所熟悉的守门神。‌‌郁垒在右门扇上，‌着黑色战袍，探出一掌，‌轻抚身旁的金眼白虎。‌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有意味在青青澹澹字作叠」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太白写仙人境界皆渺茫寂历，独此十句极真极雄，反不似梦中语」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刚才天亮，这又晚上了，因为山太大，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候靠着石头休息才发觉天色已晚。

然后就写傍晚山里的景色，据徐霞客说明朝时山里还有大老虎呢！那唐朝就更应该有了，怪兽的叫声能“殷岩泉”、“栗深林”、“惊层巅”，你说厉不厉害？！这是李白在吓唬没到过天姥的山东老乡呢。

兮

闻一多说“兮”字不能读“xi”，要读它的远古音“啊”。是“泛声”、“虚字”，有时也称之为“语尾”，是一个有声无意的字，其作用纯是音乐性的。

“兮”字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诗的语言之异于散文，在其弹性。而弹性的获得，端在虚字的节省。诗从《三百篇》、《楚辞》进展到建安五言，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句中虚字数量的减少或完全退出，才是意义重大的。

青青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文物专家一直讲青花瓷的颜色是“雨过天青色”，雨后的天空，我一直信。但是现在李白说，天青色是接近于黑灰色，也就是下雨前的黑云彩，黑云压城城欲摧啊，怎么会是青花瓷的颜色呢？方文山也说是雨前的颜色而不是雨后。

澹澹

水波荡漾的样子。曹操说：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列缺霹雳

“列缺”是打闪，“霹雳”是打雷，一个听觉一个视觉。《通雅》：阳气从云决裂而出，故曰列缺。

洞天石扉

花果山水帘洞外有副对联：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传说唐朝华阴云台观的法师随长公弼去攀岩，到一半的时候公弼敲石壁，里面问谁啊，说我，石壁上就突然出现一个门，门开了，里面“别有洞天”，有一套完整的天地日月，于是就进去了，门轰的一声关上了，石壁还是石壁，完全看不出曾经打开过。

李白大概引用的这个故事。

李白 | 历代圣贤半身像册.南薰殿旧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甚达，甚警策，然自是唐人语，无宋气」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青冥

冥是指阴间，青冥查来查去都说是指天空，那就天空吧。

金银台

指神仙住的宫殿。

西汉早期的马王堆1号墓25弦瑟 | 迄今考古发现的唯一上古瑟调弦实例

虎鼓瑟

鼓：演奏。弹琴（古琴），抓筝，捧笙，吹箫，鼓瑟。我说前边为啥不用“虎啸龙吟”偏用“熊咆龙吟”，原来老虎得在这里演奏乐器。

悸

医学上指心跳异常。因为害怕才会心跳异常不是吗？心有余悸，就是说危险已经过去，想想还是很害怕。

嗟

有时候当语气词，嗟乎，嗟夫，嗟来之食。有时当叹息讲。

一个“忽”一个“恍”都是很快，然后魂魄悸动，长吁短叹。

“云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这都是李白往常所艳羡的，真见到了神仙怎么他却害怕了呢？大家可以想一想。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万斛之舟，收于一柁」 | 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白鹿

【楚辞】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意思是腾云驾雾直上天空，骑着白鹿无忧无虑。

这么一说李白这首词很多地方都很像楚辞啊，不觉得吗？

梦游天姥吟留别 |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正德十五年安正书堂刊本

李白这首写梦游的诗，杂用了四、五、六、七言的句子，转韵十二次，因韵法与主题有参差，所以分段时不宜按韵来分，还是按意思来，从开始到“东南倾”为第一段，从“湖月”到“烟霞”为第二段，从“世间”到最后为第三段。

李白的这首“梦游”诗所要表达的不是梦境的奇妙和虚幻，而是梦境的可怕，“游天姥”是可怕的梦，去长安做官也是一个可怕的梦——天姥山就是皇宫大内。

“古来万事东流水”非常消极，一切都像流水之不返，但是最后他又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表达了他的反抗精神，他确实身体力行的去“事权贵”了，最后证明还是不开心，所以要反抗，要骑着白鹿去放飞自我。

他的很多诗里都表示向往仙界，希望远离尘世飘然成仙，但是这首诗一开头就彻底否定了瀛洲仙岛的存在，“信难求”，信，确实。既然瀛洲不存在，天姥山或许可得一见，但是事实证明，也是噩梦一场啊。

梦游天姥吟留别 |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万历三十年长洲许自昌校刊本

张岱在他的《西湖梦寻·序》里说：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

参考资料：

清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

施蛰存《唐诗百话》中华书局

《闻一多全集屈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