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二岁跑丢被他捡来的。
他生得漂亮,还留着一头深棕色的长发,我以为他是女的,就管他叫姐姐,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弯着腰把我头发揉的一团糟,说我真是个小傻子。
他把我养到十八,我爬上了他的床。
我叫沈烟,十二岁之前叫李招娣。
现在这个名字是他给我取的。当时他点了一只烟,也不抽,就夹在指缝里,猩红火光悄悄燃尽纸卷末端,浅白的烟渐升上去,朦胧了那张妖艳的脸,我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多年以后,也是如此。
许久,烟融进了空中,变成细碎的光隐没在屋里。
他说:“就叫沈烟吧。”
于是我就叫沈烟了。
我刚到他家的时候,洗发白的短袖上都是泥巴和草屑,皮筋也在路上跑掉了,头发乱蓬蓬的被汗浸湿糊在脸上,拿个碗就可以直接去要饭的程度。
我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因为家里的人都喜欢男娃娃,妈妈抱怨我是个赔钱货,后来有了弟弟,妈妈又改口这下可算能卖个高价了。
“我们招娣长得多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上个月刚来的红,保准过去啊,给他们家生个大胖小子!您再跟他家里说说,多少再添个一千块。”
妈跟媒婆讨价还价,希望我可以卖个好价钱。过几天弟弟要上学了,现在学费还拿不出来,她很是急切,可男方那边又咬死了出三千块钱彩礼。
我听着他们把我当猪肉般挑挑拣拣,最后把价格定在了三千四。呆呆瞅着手中的柴火,抓了一把填进灶台里,火苗蹭的一下旺了起来,几颗火星猛冲出灶台溅在我手上,割草揦出的口子还没长好,疼得我想哭。
不是因为手。
三天后,我换了身白裙子被推搡着和傻子拜了堂。
听着鞭炮声从早上响到了下午,傻子和他爸妈在屋外吃席。我在屋里坐着,上顿饭是昨晚上吃的,一个馒头。
妈说以后嫁过去了,就都是好日子,哪里会差这几口饭。
说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在弟弟碗里。
那个馒头已经被消化完,我胃隐隐开始疼了,只能四处找吃的。
可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
床边是我带来的包袱,里面装着一件白短袖和一条黑裤子。妈不让我拿,说是大喜日子拿这些旧衣服寒碜,我执意要带来,怕嫁来了也没有衣裳可穿。
我抱着灰扑扑的包袱,靠在床角上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了,进来了个女人,穿着艳红的衣裳,脸上的褶子藏都藏不住。
把我晃醒,笑着往我怀里塞了一本书,说里面的东西要学学,将来好侍奉丈夫。
看着媒婆那张老脸,肚子更饿了:“我想吃饭。”
“少不了你的,看完才能吃。”吃什么那就不好说了,在床上能吃什么呢,呵。
我重复道:“我想吃饭。”
看我不识趣,她低声咒骂了句,转身走了,留下一句“反正看不完呐,遭罪的是你。”
树上的鸟在屋外吵闹叫着,我常常想,或许我还不如它们,它们有翅膀,可以找虫子吃,可以飞到湖边喝水。
我不想就这么下去了。
小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把身上的白裙子脱下来,换上自己的旧衣服。
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有扇窗户,玻璃碎了还没来得及补,木框上嵌着几片碎玻璃,外面的风从那个缺口吹进屋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赶忙轻手轻脚把桌子挪到窗下,踩在桌子上,幸好不是太高,头可以探出去,接下来就剩身子了。
哒——哒哒——哒哒
屋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步就要踩烂我的心脏,我顾不得其他,猛的一用力,直接翻了出去。
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尖叫声。
“要命啦!新娘子逃啦!!”
“快来人啊!!”
“别吃啦!都去找人啊!!”
……
没了命地跑,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汗把衣服浸湿了,黏在身上很不好受,可我不敢停下。
停下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不敢想。
跑了不知多久,耳边人们的叫喊声也浅了,我钻进眼前枝叶茂密的树林,爬到树上,打算短暂歇一会儿。
直到天色渐暗,我从树上下来,接着往前跑。听村里老人说,往北跑是要撞鬼的,以前有女人被人贩子拐到这村子里,就是跑进了森林,后来就不见了,有人说是被吃了,也有的说是疯了。
可这村子三面环水,我只有往北跑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眼下就是真撞鬼我也认了!
我抓紧自己的包袱,莽着劲儿跑过没有尽头的森林,许久,眼前出现一抹光亮。那亮和村里的不一样,村里的灯光是昏黄的,可眼前那是雾白的,看着格外不真实。
脑子一热,往光亮处加快了脚步。
可眼前确是宽广的大路,踩上去是硬的,不是村里一下雨就泥泞的土路,也没有会吃人的鬼怪,我这是在哪?
头顶的灯,恍得刺眼。
我微微眯着眼,心下茫然,腿一软,跌坐在路上。
这时一辆车子直直冲过来,我呆愣着忘了躲,车子贴着我的脚边压过去。
可车子没有走,在我二十米远处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赶忙下车,神色慌张:“不要命了!坐马路上!!”
我抬头看见她一头深棕色长发,眉眼好看极了,还以为已经到了天堂,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我死了吗?”我小声问她。
“你,没事吧?”她抓着我的肩膀转了个圈,又上下打量着我。
“有点饿。”我实话实说。
这条路比较偏,鲜少有车经过,她似乎犹豫了下,又问我:“你知道家在哪吗?我送你回去。”
我摇了摇头,心说我不想回去,我饿。又低头瞅着自己沾满泥巴的拖鞋。
夜色很美,可没人去看,现在村子里或许还在找我,不是因为我很重要,而是因为我妈收下了傻子家的钱。
看我身上的打扮,她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睛低垂着。
叹了口气,又看着我:“行吧,你跟我去派出所。”
我揪掉身上的干泥巴,抬头仰望她:“姐姐,什么是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