咥在西安之十四:寒窑和荠菜

报人商子雍 2024-03-01 22:08:35

如今的寒窑遗址公园,已与寒字无涉。

咥在西安之十四:寒窑和荠菜

商子雍

寒窑是古城西安的一处名胜,不过,咱们且把寒窑放在一旁,先来说荠菜。

作为一种生命,荠菜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多少年,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在中国,荠菜之谓成为白纸上的黑字(或曰竹简上的字迹),则是3000多年前的事儿了。《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邶风 谷风”篇中有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尔雅》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解释词语的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词典,我手头有一本中华书局1996年7月版的《尔雅》,封面上除过必不可少的书名等内容以外,还有如下几个大字:“文词的渊海。”而“荠味甘,人取其叶作菹及羹亦佳”这么一行字,就赫然跻身于此“渊海”之中。

为了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荠菜一代又一代地奋不顾身已经几千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其身份却仍然是野菜,不曾正式被收编到人类栽培的农作物的行列中来。之所以要用“不曾正式”这样的说法来表述,是因为据我所知,人类种植荠菜的历史久矣!魏人曹植有《籍田赋》,其中写道:“好甘者植乎荠。”明人陈继儒笔下更是如此描绘:“十亩之郊,菜叶荠花,抱瓮灌之,乐哉农家。”但遗憾的是,荠菜的种植长久以来似乎总是七零八落,难成气候,弃野生身份而转正为农业栽培(可简称为“野转农”),自然底气不足。

直到眼下,情况依旧如此。专门从事中国烹饪原料学研究的聂凤桥先生介绍说:“现在全国许多地方,荠菜仍然是野生,只有上海郊区有种植,历史不过130多年。北京等地虽然引种,不知为什么数量仍然很少,满足不了人们的需要,不得不仍求诸野。”

或有人问:西安和西安附近,如今有荠菜种植吗?我怀疑有。

原因一:近一些年来,每到春天,市场上总有荠菜叫卖,此种荠菜植株肥大,色泽光鲜,一如被父母精心照料,发育良好的儿女;而我少年时在田野上挑来的野生荠菜(西安方言中,称挖荠菜为挑荠菜),则是植株瘦小,色泽暗淡,活像在旷野上奔波流浪,温饱难求的孩子。“这荠菜不是野生的吧?”我的质疑,一律会被驳斥:“咋不是!野菜!”不过,眼下野菜走俏市场,家养冒充野生,是正常现象;只是大型超市似乎少见荠菜供应,这让人对荠菜在西安和西安附近的种植只能怀疑有,不敢肯定有。

原因二:眼下在西安的一些餐馆里,一年四季好像都有荠菜饺子供应,倘若没有大棚种植的支持,能做到这一点吗?

荠菜的事儿暂且说到这儿,下来说说寒窑。

在没有大唐芙蓉园、没有大雁塔北广场、没有陕西历史博物馆、没有大明宫遗址公园的半个多世纪前,寒窑可是西安城里名头很响的名胜。不过,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初,从我家居住的西安市东关,到位于南郊曲江池的寒窑“踏青”,是件太不容易的事儿。我也仅仅去过一次,是被家里的大人领着坐马车去的。破败的窑洞和粗糙的塑像引不起我太大的兴趣,所关心的,倒是寒窑四周的麦田里,是否如传说中所言,荠菜已被在此含辛茹苦十八年的王宝钏挑的所剩无几……

王宝钏是一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她多年来备受赞扬的缘故,一是在婚姻选择上不嫌贫爱富,二是在丈夫薛平贵应召从军后苦守“寒窑十八年”,有论者据此称其为“守节”、赞之曰“烈女”,缘此,我想起了鲁迅的名篇《我之节烈观》。先生在其中言道:节烈难么?答道,很难。节烈苦么?答道,很苦。照这样说,不节烈便不苦么?答道,也很苦。女子自己愿意节烈么?答道,不愿。回顾中国旧时代漫长的历史,怕是无法否定鲁迅的上述认知;这就是说,王三姐王宝钏其人的“节烈”,固然有忠于对薛平贵的爱情这样的支持力,怕是同时也有对“从一而终”、“好女不事二夫”之类的旧道德标准的臣服吧!寒窑中有一副对联,不知是出自古人抑或今人之手,但其中所宣扬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旧道德,不足为训。联曰:“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载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足见冰心。”

当然,也许不应该简单地、全面地否定“节烈”,但让人愤愤不平的是,为什么旧道德规范出苛刻的标准要求女性去“节烈”,而男性却可以肆无忌惮的不“节烈”呢?秦腔折子戏《别窑从军》里,王宝钏、薛平贵二人的缠绵悱恻让人荡气回肠,我相信他们绝非在做秀、坦露乃真情。但时过境迁以后,王宝钏必须持续“节烈”,薛平贵则可以另娶娇妻;这且不算,十八年后在寒窑门前,早已不“节烈”的薛平贵,还要挖空心思地考验王宝钏是否真的“节烈”,而王宝钏,却只能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的现实。这公平吗?

道德是一种文化,而文化,从来就有着新旧传承这么一种关系;所以,无论是作为旧时代女性道德课堂的寒窑,还是作为旧时代道德楷模的王宝钏,都有着继续存在的必要。我想强调的是,称王宝钏为“爱情的忠实守望者”并无差错,她因此在新时代依旧被人推崇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她的爱情伙伴表现不好,这使得他们的故事无法像“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感天动地。也许正是由于此吧,前几天,我又去寒窑“朝圣”(心目中,我一直视王宝钏为“圣女”),思古观今,心中未免徒生慨叹:愿天下多一些王宝钏一般的女人,愿天下少一些薛平贵那样的男人……

折回头再来说荠菜。

王宝钏在寒窑守节十八年,居然吃光了附近地里的荠菜,这让人不胜慨叹;所以,今人在寒窑附近的餐馆里吃荠菜,无疑就有着深邃的人文内涵,可以边吃边叹甚或一吃三叹。不过,西安人料理荠菜,大都是将其作为饺子馅儿的主料,而我,又基本不在外面吃饺子、包子之类的食品,所以,要享用荠菜饺子,就只能在家里自己动手了。我们家的荠菜饺子,是选择上好的猪五花肉细细切至极碎(不要剁,更不能用绞肉机绞),用肉汤加姜米、食盐、小磨油、自制花椒粉等调料打匀,再与焯熟、切碎的荠菜一半对一半地拌合即可。这样的饺子,既能弥补荠菜的寡淡,又不遮掩荠菜的清香,还特别有嚼头,堪称至味。只是切肉太费劳力,就是在荠菜应时的春天,也是偶尔为之,而把再一次大快朵颐的希望,寄托给来年。

除过充作饺子馅的主料以外,荠菜其实还可以制作成十分精美的冷盘热炒。把荠菜在开水锅焯熟后切成短节(不要切碎)。和去皮、压碎的油炸花生米、切丝的卤制豆腐干拌合,下酒极佳。荠菜还可以和肉丝一起清炒,口味也颇好。只是以上菜肴,调料皆不可太重,以免遮掩了荠菜的本味。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荠菜曾经一次又一次充当劳苦民众在青黄不接之时的度荒恩物,并因此被收录进《救荒本草》;而在衣食无忧富裕阶层人众的眼里,荠菜又是风格别具,调剂口味的美食,骚人墨客更是把这种感觉形诸笔墨,如陆游的“雨后初得荠,晨庖有珍烹”,苏东坡的“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当然,荠菜的药用价值,诸如止血、降血压等,历来被人们看重,这里不去赘述。另外,唐人李淖所撰《秦中岁时记》一书称:“二月二日,曲江拾菜士民极盛。”另外两种前人笔记《武林旧事》和《西湖游览志余》(分别成书于元代和明代),又都把“挑荠”归入书中的“赏心乐事”章。由此可知,在没有饥馑的年头,春日挑荠已经成为一种民众乐于参加的娱乐活动。这种风气传进皇宫内苑,也甚为那些养尊处优者喜欢,因此,民间才有了“皇帝他妈挖野菜——散心”这样的歇后语。

行文至此,不禁莞尔。2003年退休后,一直在环城公园(后来又转移到小雁塔,再往后又回归环城公园)和一帮子拳友一起打太极拳,不觉已有20多年。每年春天,拳友中的那些中老年女性,总要张罗着去远郊挑荠菜。名为挑荠菜,但主要目的却是踏青散心。好安逸啊,看来她们的境界,已经达到旧时代“皇帝他妈”的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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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人商子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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