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和宿敌结婚了》作者:白羽摘雕弓

冰悦谈小说 2024-05-19 14:48:41

《重生后和宿敌结婚了》

作者:白羽摘雕弓

简介:

群青死前,最恨权臣陆华亭,恨他辅佐新帝、狡诈阴险,她日思夜想,使尽浑身解数也斗不过,最后炮灰在他手里。

群青死后,看见她用命守护的亡国公主,哭着依偎在新帝胸膛:“青青死了,我怎么办?”

新帝吻她:“你不会有事,只需爱孤。”

公主泪如雨下,如雨中娇花:“青青死了,我只剩陛下。”

眼睛一睁,群青醒了,醒在三年前。

起身,木然收拾收拾包裹,不顾公主阻拦转身离去,连带丢下十年步步为营,十年如履薄冰。

复国?复个屁。

权臣陆华亭,心机深沉,手段残暴,在权利旋涡中所向披靡,看倦了人心丑恶,这辈子过得索然无味。

回首一生,惟独给他留下印象的,是二十六岁那年鸩杀的一个细作女官。

为了恋爱脑公主肝脑涂地,设计他数次。

最后,面不改色跪在夏日殿堂前,满眼不甘,笑叹一句“成王败寇”,仰头一饮而尽。

鲜血从檀口中涌出,薄薄一层艳红。

睁眼,陆华亭回到二十三岁那年。

陆华亭看着手下公文,更加索然无味,撂笔歪在椅背:“那个女官呢?”

“……出宫了。她托我跟大人带句话,她不斗了。”

陆华亭默然,半晌,冷冷勾唇:“她说不斗就不斗了?”

精彩节选:

圣临四年春,天蒙蒙雨。

太子妃杨芙的鸾仪阁,原本是大明宫中最奢华的一间宫殿,此时有一半的烛火与地灯都灭着,宫女也早被遣散。断了香的香炉与彩金器具之上,蒙着一层冷清衰败的影。

十日前,太子被投入诏狱,宸明帝仓促地病倒,皇三子燕王铁甲未脱,便哗啦一声坐上了皇座。传言燕王嗜杀,阖宫都在他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无法预测这位新皇的脾性。

太子没死,燕王倒是没有肆意妄为,除了频繁地传召圈禁中的太子妃,叫她去两仪殿内给宸明帝抄经祈福。

杨芙是前朝的公主,有学识,会梵文。

然而,拉着满脸恐惧的杨芙的车架往往过午才回来,且回来的一次比一次迟,洒扫宫人们的流言,如杂草一般疯狂蔓延。

有人说,看见太子妃双腿无力,难以行走,是奉衣宫女架回来的。

有人说,燕王祈福是假,挟私报复是真,是因为当年楚国国破时,燕王曾求娶美貌的宝安公主,杨芙最终却拒绝他,嫁给了太子。燕王本不信神佛,如今大权在握,便囚皇兄,占长嫂。反正他也不是头回如此行事了……

越说越难听,群青实在听不下去,用力叩响窗棂。

“当”的一声如投石惊雀,墙根下的切切的流言一哄而散,指骨与窗棂碰撞的声音袅袅不绝。

殿内滴答、滴答的滴漏,像倒计时,与群青紊乱的心跳重合,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道,完全忽略了那渗入骨缝的疼痛。

终于,群青看见那个梳高髻、穿襦裙的身影从宫道上小跑回来,边跑边喊:“群司籍,群司籍,奴婢回来了!”

是杨芙的奉衣宫女香草。

香草还未接近,群青一把将窗推开,第一眼看到那只紫檀木匣原封不动地被香草抱在怀里,心凉了半截:“你没见到太子妃?”

“没有。两仪殿外好多穿兵甲的人,是燕府的护军。他们不让宫人进去,奴婢说给太子妃送药,他们也不让进。”香草带着哭腔道,“只是传话说,三卷佛经未完,燕王殿下要留太子妃用膳,下午继续。已经过午了,也不知太子妃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群青的神情停凝一瞬:“今天有府兵围住了殿门?”

香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是的,他们说,燕王监国时下令攻打南楚,宫里面南楚的细作听到风声,狗急跳墙,近日光刺杀就有三四回,所以这几天燕王殿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护军近身防护。说是这样说,可是……”

香草惊慌地看看四周,忽然停住,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司籍,奴婢好怕是殿内出了什么事情。你说,不会是太子妃哪里触怒了燕王,才惊动那么多府兵。不然,怎么会不让奴婢见太子妃的面呢?”

群青以漆黑的眼眸盯着她:“我让你提醒太子妃早点回来服药,太子妃可有回话?”

“有。”香草冷静了些,“太子妃让人跟奴婢传话说……知道了,抄完了就回来。”

群青沉默片刻,打发她下去:“太子妃既然如此说了,便不必担心。”

“是奴婢太爱吓唬自己了。”香草提裙离开,忽又扭头一笑,“司籍来鸾仪阁授课没几次,连太子妃日常服药的时辰都记住了。自宫人裁撤后,奴婢一人忙得像陀螺,若不是您提醒,连我这个做婢子的都忘了给太子妃送药。”

群青好像有点儿惊异,但这惊异很快掩盖在鸦青的长睫下,她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唇角,算作回应。

六尚的女官,大都气质沉稳,不苟言笑,她们的聪敏、才学,还有和男子一般对仕途的狂热,让她们和宫女们几无共同语言,群青是其中格外寡言的,只是安静地提箱而来,又提箱而去,但香草在她身上,却没有感到那种讳莫如深的冷淡和傲气。

香草曾和宫中相好的小郎君在前院交换信物,是经群青投石提醒,才没被路过的朱尚仪给撞见,香草从此认定她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若非有情之人,也不可能在太子被圈禁、人人避之不及时,仍然如以前一样来给太子妃授课。

只这几个月来,群司籍一日日地瘦削下去,似乎背负着沉甸甸的心事。

香草看看空荡荡的寝殿,想替她解难:“司籍还要等着太子妃?会不会耽搁后面的差事?要不要奴婢再跑一趟去两仪殿,问……”

“不必你多事。”群青蓦然打断她,“忙你分内事就好。”

香草咬唇退下。

群青关上窗,面容在瞬间变得苍白紧绷。她铺纸握笔,动作仓促得可怕。窗外的天更阴,窗光照不清纸上的字,好像大雨将至。

只是府兵围殿,香草就有了不好的联想。

倘若这个小婢女知道,太子妃杨芙今日正是去刺杀燕王的,怕不得吓得当场昏厥。

现在,杨芙像砧板鱼肉,被扣在两仪殿中,外面围着层层的府兵,怎么看都不是吉兆。

群青尽量冷静地望着纸面,忽而想,这也许是她留给公主的最后一封信。想到此处,她咬破食指,将红艳的血珠儿挤出,以血书写就。

钻心痛楚中,一阵恶心忽从肺腑涌上来,让她汗湿衣襟。

自冬至那次刺杀失败后,她重伤不愈,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不时有濒死之感。群青忍着眩晕,字稍有些歪斜。

这些年,南楚复国无望,被大宸一步一步蚕食干净,终于走到这最后一步,连宝安公主也赔了进去。

其实南楚的人早想动用宝安公主。燕王虽有帝才,但却有一个巨大的弱点:他迷恋宝安公主,不顾她前朝公主的身份、不顾她已嫁给当朝太子,色令智昏,这便是可乘之机。应劝宝安公主假意委身于燕王,日后伺机窃国,难道还有比这更省力的办法?

但群青不想让公主委身。

杨芙都已国破家亡,还要屈身讨好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这是怎样一件锥心痛苦之事?群青选了最笨的方法,她从未将这个主意转达给公主,凡染血之事,都由她亲自动手。

宝安公主在宫中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如愿嫁给了她自幼喜欢的二郎李玹,做了太子妃。

太子主政温仁,假如他为新君,说不定还能看在公主的面上,让南楚有偏安一隅、休养生息的机会。只可惜没出几年,太子便被燕王斗进了诏狱。燕王好战能战,掌权第一件事,便是要亲自领兵攻打南楚,完成中洲统一。

南楚昭太子彻底慌了,绕开群青,用一封家书,将任务直接派到了宝安公主手中。

“我收到昭皇兄的信了。”那个夜晚,杨芙泪落两行,倾身搂住群青,公主的身子冰凉而沉重,像一座玉雕倒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到底是一国公主,李焕他这样对我,这样对我……若这种屈辱都忍受,怎么对得起父皇、长姐,庙堂社稷?”

“还有你,青青,你那次回来,流那么多血,吓坏我了。”杨芙在她耳边哭着说,“青青,我只剩你了。要是没有你,虎狼环伺,日后我该怎么办?李焕身边八名死士,你要想办法近身,不得掉一层皮?我却很方便接近他,他不是正好叫我去抄经吗?这件事我愿意做,求你别再说什么时日无多之类的话吓唬我了……”

劝不住公主,群青便将本次刺杀视为破釜沉舟。她亲手将阿娘留下的毒珠取出,粘在公主的长长的尾甲内,教她如何不露声色地给李焕下毒,再全身而退。

然而事情计划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

李焕是身经百战的行伍之人,宝安公主却是园中娇花,从未做过一次行刺之事。她一去不返,群青便知不妙,只恐怕哪里露了马脚,被李焕识破了。

叫香草去给宝安公主送药,不过是送去一个询问公主是否安好的暗号,她与杨芙议好的暗号。

若事成,平安无虞,便答:早上服过了。

若遇到麻烦,便答:晚上回去再服。

可是杨芙的回答,却不是商量好的任何一个。

只怕公主已落入李焕掌控中,这句话甚至是燕王代为回答。

香草说,刺杀李焕的南楚细作已押送刑部,应是抓住了活口,不知道他们中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她群青藏匿在六尚当中,若有人招供,她的死是早晚的事。

早知如此,她不该答应杨芙,教公主冒险。

她要在自己被揪出来之前,保全公主。

群青将信折起,放进宝安公主的玉枕,急促的脚步忽从后传来,殿门猛地打开,香草惊愕道:“群、群司籍,服侍燕王殿下的梁公公来了。”

她身后,一名穿枣红袍的内侍大步走入殿中。梁公公望过来的神情尖刻:“燕王殿下手谕——”

香草伏身,群青垂手听令。梁公公自袖中取出一片写满了字的白绢,瞧了她一眼,高吊嗓道:“尚仪局正六品司籍群青,有谋逆并刺杀皇子之嫌,召往净莲阁问话。”

这几个陌生的词砸下来,香草的身子抖如筛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愕地望向群青,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群青脸色苍白,死死盯着那片手谕,只觉自己站在一条四面漏水的孤舟之上:“臣群青大感冤枉。人在内闱,又不在朝堂,平日里连燕王殿下的面都见不到,能有什么样的谋逆之举?请公公明示。”

口中拖延时间,脑中只将那口谕翻来覆去重复,企图找到一丝纰漏。谋逆,刺杀皇子,净莲阁,净莲阁……

不对,燕王此时应该在两仪殿,为何舍近求远,传她到净莲阁审问,这两个地方,几乎是宫内两个对角。

梁公公:“奴才还想问你呢,你一个编修宫规的宫官,当值之日不在尚仪局,为何会在太子妃的寝殿?你难道不知太子妃已经禁足,不能待客?”

香草欲言又止,群青道:“尚仪局奉皇后娘娘之命,每月初二初三给太子妃教习内宫礼仪,朱尚仪将这桩任务委托给我,她未曾叫停,我便照旧履职。公公可以找朱尚仪查证。”

梁公公笑了两声:“奴才无需找人查证,司籍的话本就漏洞百出!给贵人授课清早开始,一个时辰结束,绝无可能拖过午时。再说太子妃早去了两仪殿,你不告辞,一人守在鸾仪阁对着空气授课不成?”梁公公眯了眼,“还是说,是躲在这里,充当太子妃背后的军师?”

话砸下来,群青神色不变:“梁公公,我确切是上午授完课不错。但太子妃禁足烦闷,非得拉我下棋。下至一半,燕王殿下忽然请太子妃去两仪殿抄经。”

她慢慢地让开半个身子,露出案台上的棋盘,“太子妃不舍此局,命我看守棋盘等她回来继续。梁公公,太子一日尚未论罪,太子妃便一日是将来国之主母。我一个小小六品,怎敢得罪,若是公公,你如何拒绝?”

梁公公伸颈,棋盘上黑白两色子密密摆着,是厮杀胶着之局。旁边还放着冷透的茶盏,吃了一半的饼糕,一时间难辨真假。

若说这两个平素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娘子成日在一块密谋叛国,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梁公公不免羞恼:“奴才只传令,群司籍与奴才多费口舌也无用,赶紧动身吧。”

香草手脚冰凉,趴在地上安静无声,她记得公主出门时,桌上分明没有棋盘,也没有那些茶点……

更可怕的是,群青居然如此胆大地敢违抗燕王的谕令。她不怕被杖毙吗?香草用尽全部的勇气,颤抖着去拽群青的裙摆,未料她忽地向前走动,香草一下子趴在地上。

“公公稍加打听便能知道,群青在六尚兢兢业业,一举一动都按宫规行事,便是为了为官的好声名。燕王殿下说不出理由,就不要妄自怀疑,污了我的声名,也污了太子妃的声名。”群青已慢慢逼近了梁公公,她凤眼薄唇,看起来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发髻下修长的颈线却有一种孤拔的曲度,拿起腔调来,也有几分官威。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梁公公手中绸片上,那一片似乎是从衣袖上随手裁下,边缘毛糙,盯了一会儿,她忽然将其一把夺过,梁公公骇了一跳:“你干什……你大胆!”

“自圣临二年,便有旨意通晓尚服局,桑蚕丝衣、帽、巾、绢不得给燕王殿下受用,正因燕王殿下对蚕丝起风疹瘙痒。殿下身边,恐怕连一样蚕丝织物都找不到,怎么会拿它写手谕。”

群青斥道:“梁公公,你才大胆。你奉谁的命假传皇子手谕,他能替你受大刑,替你掉脑袋?”

这道声音不大,却令殿内寂静一瞬。香草呆若木鸡,梁公公百口莫辩,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之色。

还有救……群青如溺水之人得了一口喘息,展开绸片细看。刚才丝片透光,从背面看去确实有字。这一翻看令她更加放心。绸片上根本不是李焕的笔迹,所写的内容,也全然不是方才梁公公所宣的“手谕”。

群青定睛看了看,一阵凉意忽然从背后窜到尾椎。只见上面的字迹秀美,牵拉出肆意的爪牙:

“司籍当差认真,某自愧弗如。

宝安公主之祸福,系于君身。

群司籍见信安好,盼君一晤。”

写绢书之人,口吻含笑,是在直接对她说话。

联系前面的情景,仿佛他早预判到她会看出手谕有端倪,夺绢自看,才为她安排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又荒诞至极的玩笑。

若她自乱阵脚,便是不打自招,刚才便已被拿下了!

梁公公的声音响在不远处:“实话告诉司籍,奴才是奉燕王府的陆长史之命,才敢如此作为,奴才有罪,事后请罪,还请司籍包容。”

陆华亭,这名字比燕王的名字还可怕。

每一次,他带给她这种后脊发凉的感觉都如出一辙。

此人是燕王府中谋臣,心机极深,燕王得他辅佐,才能青云直上。她与陆华亭算是暗中交锋过几次,她要报复李焕,次次都因为李焕身边有一个陆长史而功败垂成。

陆华亭像一条蛇,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能顺着蛛丝马迹紧追不放,好几次差点反咬到她,以至于这个名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她的噩梦。

此时,群青持绢,不住身冒冷汗,心脏堵在喉咙处狂跳,都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从前燕王在明,她在暗,是混在群臣中不起眼的一颗暗桩。如今陆华亭指名道姓要见她,便有被揭去面纱,暴露于人前的荒诞与恐惧。

在这一瞬间,群青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查清她的身份了。一曲已终,胜负已分,事败了!

“宝安公主性命,系与君身……”

那毒蛇一般的字迹盘踞在纸面上,公主的性命与其说落在李焕手上,倒不如说,是拿捏在了陆华亭手上。

李焕对公主还有色心阻碍,陆华亭有什么?他出手绝情,很久前便想杀宝安公主,只是碍于李焕阻拦罢了。

这几年燕王风头日盛,陆华亭亦权势滔天,我行我素,此前他多次逆着燕王心意杀人,到头来,李焕还不是选择保他。

对帝王来说,毕竟美色易得,良将难求。

群青忍住手抖,摸摸袖子和衣领:“请公公等片刻,容我更衣。”

昏黄的苍穹之下,雨丝斜飞。

梁公公回头,群青落在身后,时而拿袖掩口咳嗽,好像瑟瑟畏冷,不免诧异。

方才在殿内,小娘子何等威风,险些被她镇住!没想到看了一眼绢书,就虚弱成这样。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陆华亭这般厉害,短短三行字,竟将人心防击溃至此。

“那位叫苏润的宫学博士,是司籍的朋友?”梁公公将拂尘横于袖间,等她走过来。

群青睫毛颤了下:“不认识。”

还死不承认。梁公公嗤笑:“若不是得司籍你的指点,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下朝时在常乐门外拦路,公然搂抱住陆长史,问他讨要什么说法。两个郎君青天白日搂在一处,旁边文武大臣可是看得呆了。”

群青心头巨震,一时说不出话。

因她嘱托,苏润说他有把握在下朝时拖住陆华亭,防止他去两仪殿与燕王照面,方便杨芙行刺。

她以为是什么好方法,没想到是这种办法……

她自以为和苏润不过君子之交,一个高洁文士,竟会自毁名节帮她。群青给梁公公递一枚金珠,问:“然后呢,苏博士如何了?”

“能如何,挨了陆长史一脚,被拖走了。”梁公公笑,不动声色间将金珠收于袖中,“你别怪陆长史反应激烈,他若不激烈,不就坐实了苏博士所言?司籍真会诛心,陆长史无妻无妾,早有传言说他如前朝酷吏乐俊一般好男风。断袖不算坏透名声,坏就坏在燕王殿下宠信陆长史已有数年,你到底是想坏谁的名声?从前不是没有人找些乐伎纠缠他,陆长史早有应对之法,可拿九品官员纠缠他还是头回。若非如此,也不会为此事耽搁一上午,连今日两仪殿诵经都没去成……”

梁公公絮絮叨叨,群青只捕捉到一条信息:陆华亭根本没去两仪殿。她竟然笑了一笑。

群青给杨芙的毒珠,是她阿娘秘传给她的苗毒,以蛇鳞胶封住毒珠,黏在尾甲上。蛇鳞胶遇金则融,杨芙去两仪殿中,只需拿指甲在李焕盛着金箔的砚台中蘸一下,就能令珠胶壳瞬间融化,内里之物融进金墨中。

两人分席而坐,中间拿屏风挡着,各自抄写经书。毒会在一刻钟内挥发,在李焕蘸墨抄经时,进入他的皮肤和肺腑。

李焕自负,远不如陆华亭谨慎,心里认定宝安公主是羔羊,才会在监国这段重要的日子,仍然频繁私会宝安公主。他在吃喝上万般防备,决计想不到毒会在金墨中。公主与燕王独处的数个时辰,足够成事了。

群青想到此时此刻,毒多半已种在李焕体内,不由得一阵快意。

只是,此毒不会立刻发作,而是蛰伏在人体内,慢慢地蚕食人的身体,这一点是阿娘当日所说,她没有验证过。

她猜测,是燕王吸入药物后体感不适,有所怀疑,又找不到证据,所以才令护军围住两仪殿,扣押了宝安公主和所有的殿中宫人。

当时陆华亭根本不在殿中,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他查证。可见陆华亭虽拿公主威胁她,可手上却压根没有证据,而是想从她口中撬出证据,来治杨芙的罪。

群青恐慌的心,慢慢地沉进潭水中。

她拉起裙摆,跨进院中,神色已然平静下来。

无非是折磨她而已,而她早就不抱活着的希望了。

-

梁公公推开净莲阁的门。

逆行的风,将彩色宝幡高高扬起,直拂面门,如有鬼神高歌。群青闭眼揭去那些宝幡,梁公公解释:“净莲阁是前朝楚国君清修打坐之处,现在是陆长史的居所——司籍从前见过陆长史吗?”

群青摇头。

陆华亭是燕王府谋士,除非燕王领着进宫,否则不能上朝。群青曾想过在暗处好好观察他,但实在缺乏碰面的机会,只有一次看到他与燕王说笑着走出承天门的背影。

陆华亭与燕王身高年纪皆相仿,着青麻布衣,配镶金匕首,走着走着,忽而踮脚,拿扇柄拨弄一下树上的青果,紧绷的衣裳束出劲瘦的腰身,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劣。

去年冬至夜宴上,倒是匆匆见过他的正脸。可惜当时她在为刺杀紧张,心思不在陆华亭身上。事后任凭她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陆华亭的模样,便也没必要对梁公公说道。

梁公公忽然将她拉到一旁,“有件事奴才想交代您,这位陆长史,可是以私刑闻名的阎罗。他的规矩你可知晓?”

“我知道。”

“你不知道!”梁公公强调,“面见长史的人,管你有罪没罪,先受一遍私刑再问话!什么细作、刺客,草莽英雄,都能撬开嘴,可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动恻隐之心。”

群青不语。这点早就在她的手札上记录过了,她只是抱有一丝侥幸,可现在这点侥幸也被碾碎了。

眼前的铜门上通房顶,有青面獠牙的铜兽坐镇,如同禁地之门。模糊的惨叫和求饶声从门后一滑而过,不像人声,倒似鬼声,令人头皮发麻,群青与梁公公的对话都被打断了。

若没猜错,以往陆华亭折磨而死的那些人,就在这里用刑,在前朝君王问道清修之处,在陆华亭自己的居所。

此人酷虐反骨,没有顾忌。穿鞋的怕光脚的,与这种人打交道,群青也害怕。

群青历过生死、缠绵伤病,却没有受过刑,她不是什么铁打的身躯,心里称不上有底。

“司籍,您还有什么话,奴才帮您带出去。”梁公公的态度开始变得恭敬,恭敬中又带着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听在耳中如丧钟可怖。

群青问:“陆长史如今还会帮死人入殓吗?”

“你这也知道?”梁公公惊讶,“是有,杀过的人,一般会由陆长史亲手入殓。不过近年来人多了,得是亲手杀的才算……”

群青点点头,听说陆华亭有杀人收尸的怪癖,也被她记在手札里,看来传言不虚。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此人出身乡野,做谋士后也日日穿布衣;一日中只当值半日,白天休息,晚上出来活动。这么多怪癖,实在无法拼凑出一个正常人,群青咬紧齿根,事到临头,恐惧化为冷汗,不住地冒出来。

里面令人齿酸的声音还在继续。

梁公公自黑暗中端一木盘出来,悄声道:“司籍既然赏奴才金珠,奴才愿做厚道人,进了这门,种种酷刑难捱,你就是想‘过去’,他也不会让你‘过去’。司籍可以提前准备。”

木盘抬高,其上毫不意外地摆着鸩酒、匕首、毒丸。

梁公公的确是厚道人,比起落在陆华亭手里受刑而死,这三样算得上恩赐。群青看了一眼:“这里面哪个最快?”

“鸩酒最快,约莫一刻时间,穿肠即死。”

群青拿起鸩酒一饮而尽。

她如此干脆,令梁公公愕然,却压低头颅,避开她的目光。

群青擦擦唇,转瞬将那铜环咣咣咣叩响三下,推门而入,动作快得像是怕自己后悔。梁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群司籍带到——”

青铜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群青一步步走进。殿内大而空荡,没有寻常宫殿中摆放的香炉、地灯和坐具,空气中温热的血腥还未散去,却没有刑具和遭受折磨的人。那人应该是刚刚被拖走。

群青第一眼望见对面墙上开的一扇窗,说它是窗有些勉强,就是个方方正正的洞口。她还留意到,殿内靠墙的木柱后藏有两扇暗门。

地上铺着苍白的阳光,还有风,群青向右边侧眼,果见一扇半开的雕花窗,外面是摇晃的青葱树影。

原来外面还是温润的春日。

再朝左边看去,群青一惊。高高的石台之上悬挂白帐,这幅绣着八卦阵的旧帐被风吹鼓动,背后是桌案和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自她进来便没发出声,如鬼魅一般。

群青撩摆跪下,不敢浪费一点时间:“尚仪局正六品司籍群青,有要事禀告陆长史。”

阁内静得针落可闻,群青只听闻自己的呼吸声。她说什么,他居然并不好奇,也没反应。谈判一下子便落了下乘。

群青屏息等了几息,再度开口:“事关燕王殿下生死。”

还是一片安静。

这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群青脑中瞬间涌出数个念头:难道他早知下毒之事,拿住了什么证据,不然怎么连燕王生死都不在意,还是故意在击溃她的心防?

安静中,忽然传来极小的声响,像什么东西慢慢皮开肉绽。群青凝神细辨,这细微的声响后,群青闻到空气中炸开的酸涩气味。

幕后的人影垂眼,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柑橘,他在剥柑橘。

群青难以置信。

陆华亭动作随意,剥得有一搭没一搭,不一会儿,整个阁子内都漂浮着柑橘的清香。

忽然,有道克制的哀嚎声传出,群青看向那黑漆漆的洞口,声音正是从窗中传来,窗后果然连接着一个暗室!转眼又是一声声变调的闷哼,好像痛苦至极,还有人七手八脚去扶的慌乱声响。群青听出来,那声音是苏润的。

“给燕王殿下下毒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太子妃与他人无关。”不待第三声惨叫响起,群青道,“苏博士有喘症,若不想害他性命,立刻叫医官来给他诊治!”

帐中,陆华亭的动作疏尔停下,将橘子放在桌上,似乎为她这么快便折戟,说出这样一句蠢话而扼腕叹息。

然而,自影影绰绰中看去,群青的跪姿却没有垮塌。内宫之中,少见跪得如此安静矜贵的人,脊背似撑着一道尺,两袖垂下,仿佛逆光中一只折翅的鹤。

帐中人,似乎在转头端详她。

雕花窗中的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群青汗湿的后颈,又越过她的脸颊,吹向石台,不住地将帐幔卷起。

她也趁机向上刺探,没看见官服,也未见布衣,皂白的丝锦悬垂而下,膝搁折扇,腰悬绶带,是长安郎君宴会清谈时的彰显风雅的打扮。

帐幔又向上鼓,被一只冷白的手抓住,一拽便曳地而下,自上而下露出一张极为俊俏的面孔,那上挑的眼眸内目光凌厉:“将我支开,原来是为指使太子妃给燕王下毒?”

他手指轻抬,其中一道暗门立刻一闪。但见群青脸色并不慌乱,疑心方才那句愚蠢的话是她故意吐露,真假难辨,陆华亭再次屈指。

暗门又合上。

“是真有其事,还是司籍又在使诈?”陆华亭慢慢地问。

群青钉在原地,在望见对方样貌的刹那,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她迅速垂下眼:“陆长史相信,就是确有其事。你要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陆华亭没有听她说话,似乎惯于亲自求证,将脸转向一旁,自暗门中跑进一个穿软甲的暗卫,附耳向他回话:“太医……查过……殿下无恙……”

“现在确实无恙。此毒缓发,十日后开始两膝酸软,雨天难捱;一年后精力不济,头痛缠绵。假如急火攻心,则会倒地抽搐,有性命之危。”群青抬高的清亮声音压过了那暗卫的声音,

“燕王殿下以骑射著称,军功卓著。日后若只能拖着残破之躯,怎堪国君之大任?届时只能将东宫请回,长史几年谋划,就尽数白费了!”

陆华亭脸上笑意疏尔消失,那暗卫察言观色,早已闪身不见。

群青在风雨欲来中,看着地板上自己模糊的倒映,继续:“我既然敢说,手上便有解毒之法,也有把握御医无策,端看长史愿不愿意救燕王殿下。”

“你在跟我商量?”陆华亭似笑未笑地望向她,“司籍辛苦地谋逆,便是为了让燕王死,何必又救他,让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呢?”

“我与陆长史本无仇怨,不过各为其主,为何不能商量?”群青道,“你既然拿宝安公主的性命威胁我,就应该知道她是我主,燕王的命重要,但还不配与公主的命相提并论。我要的不多,只求陆长史保住公主,不要妄动杀念。燕王殿下喜爱公主,公主性软不能成事,长史何必因小失大,非要触怒燕王殿下?”

陆华亭没有回答,好像在端详她的脸。

群青调整呼吸,掀起眼,直直地对上那道视线,双瞳明亮:“陆长史神机妙算,群青素来敬服,为人谋臣,做到你这地步人人钦羡,若日后能拜相便再无缺憾。群青今日输给你,不算枉死。陆长史因前事开罪燕王,并不明智,我愿意献上救主功劳,只求您在史书当中给我留一笔忠臣之……”

陆华亭忽而探袖取物,将一物扔到群青面前。

此物磕磕碰碰地滚了几滚,正面朝上,乃是一个穿着布衣、没有五官的桃木娃娃,当胸戳了一根女子穿耳用的银针。

银针穿过衣服上绣着的“蕴明”二篆字,把字都扎进了衣服里,可见恨意之深。

蕴明是陆华亭的字。

群青一看见此物便明白,梁公公带她来这里的功夫,陆华亭早就让人将她的居所抄了个底朝天。才会从妆奁夹层里,把这等存放隐秘的东西都翻取出来。

“司籍,是你的吗?”陆华亭觑着她,语调冰凉。

群青将桃木娃娃抓在手中,不再言语。证据都在面前,再多说一句,都是拙劣的表演,只会成为陆华亭折辱她的素材。

她只是想,幸好将那本手札提前烧了,灰都不剩,否则还不知道被人如何解读。

陆华亭走下来,顺势坐在石阶上倾身看她,他的目光像软剑,贴住她的面孔刮过一遍,有些惊奇:“司籍长了一张不会作假的脸。你说话云淡风轻,推心置腹,若不是它,全然看不出司籍心里其实恨煞了我,还能一脸坦然说什么钦羡、敬服。”

群青没有应答,心中蔑然。她想这有什么?与陆华亭斗到后期,她什么法子都能用。别说用巫蛊之术诅咒他,就算让她折寿许愿、滴血做法,烧香拜佛,若真能让陆华亭短命,她估计也会做的。

下颌猛地被人抬起,群青被迫仰起脖颈,更浓郁的柑橘的味道从他手指上传出,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她被迫直面那双眼睛,其人眼尾上挑,眼珠浓黑而仿若含情。

陆华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去年冬至夜宴,你我见过。杀卫尚书的人也是你。”

一瞬间,思绪被拉回热闹的夜宴。

只有中秋、冬至、元宵等日子的夜宴,才有文武百官、皇子公主,不计品阶高低,同聚一处的时机。那夜处处点灯结彩,投壶、划拳、敬酒的喧嚣与欢笑不绝于耳,一盘火炙羊肉的汤汁倒在裙上,群青乱中离席。

两边都是走动敬酒、围观歌舞之人,群青侧身而行,投壶用的一支箭杆擦着鼻尖射过来,群青向后一避,不慎跌倒在一张桌案之上,生生将那张桌案向后推了一尺,汤水溅洒满桌。

原本她应该撞在桌角,但有一只手,在那瞬间包裹住尖锐的桌角,她便重重压在那人手背上。群青转头,正见一个穿白裳的郎君自然收回手,屈指瞧着手背的红印。

此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极为漂亮,眉眼亦然。跳动的灯火照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琉璃色。

大宸实行品服色制,从官服颜色能区分品阶高低,只有白丁和新科举子才穿皂白。此人她以前没见过,衣袍却华贵暗藏,大约是今年登科的举子。

群青看他时,他敏锐地抬睫,对上群青的视线。他的眼眸浓黑,眉眼俊美,叫人顿生打碎精致的物件的忐忑,但那眼中旋即漫开笑意,如溪河冰雪春融。

群青向他道谢。自小到大,每当她看到璀璨的事物,都有躲避之意。她顺手将桌案扶正,偏又是一根乱箭擦过她鬓边,朝着那郎君射过来,被群青在他袖边一把攥住,反身丢回壶里。

投壶者是丹阳公主的朋友,很是轻浮浪荡,见她带着脾气丢回去,竟拍手笑闹起来,直夸她好准头。

起哄与酒意中,蚕丝柔软的触感残留在群青的手指上。

她急于脱身,却被一个布衣男人拦住,对方气质刚正,神情凛冽:“怎么回事?你刚才坐我桌上了?”

那坐着的白衣郎君道:“意外而已,说得这样难听。”

那布衣男人一看桌案上的汤水,便急了:“一个六品内官,见人视若无睹便算了,我这鱼汤没喝一口,叫你洒在我凳子上,你也不知给我擦一擦。”

那白衣郎君已漫不经心将凳子拎起,汤水流淌下来,他笑道:“狗叫什么,我不是在擦吗。”

“又没说你!”此人冷冷地瞪着群青。

群青不识来者,但见他宴席着布衣,猜想可能是陆华亭,生怕被看出端倪,当即取出丝帕擦了凳子,安顿他坐下,又执杯倒酒,奉敬陆长史一杯。

周遭嘈杂,不知陆长史听清她的祝酒词没有,因为他蹙起眉,一副想拍案而起发作的样子,身旁那白衣郎君眼疾手快地压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白衣郎君欲笑还休,目光在群青衣裙上那片污渍上一掠,向肩后指去:“你要更衣?快去吧,东门落锁了,西门开着,那边出门。”

群青对他心怀感激,行一礼便匆匆离去,余光瞥见他还了一礼。

走都走了,那人又在后面轻飘飘地唤她:“娘子——”

群青回头,他张开五指,抓球一般将摆在桌角的灯笼随手抓起,抛进她怀里:“外面雪大天黑,将这盏灯提回去吧。”

那夜大雪飘飞,宫道上积累了如厚被的一层雪。

群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忽然发现那位白衣郎君给她的灯笼是改制过的。

此灯的灯烛悬垂在中心,无论如何颠倒方向,里面的蜡烛都稳稳地直立着,烛焰大而稳定,不为风雪侵扰,果然将前路和落雪都照得分外明亮。

她一直将灯笼拿到居所,摆放在她的柜上,屏风上清晰地映出她迟缓更衣的身影。

住她隔壁的是一名八品掌赞女官,见她不胜酒力,劝她歇息,群青说:“我躺一会儿再回去,你半个时辰以后来叫我。”

掌赞安顿好她,又帮她关好门。

等掌赞走了,群青爬起来,无声地缠发,换上侍女的宫装,翻出窗户,以最快的速度从宫城隐藏的近道,潜回含元殿旁边的偏殿。

偏殿内欢闹的夜宴仍在继续。东偏殿内备有寻常衣物和侍女,以备那些酒醉的贵人临时更衣、醒酒。

刚才宴席之上,群青看到卫尚书酒醉不醒,被两人搀扶到偏殿。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借故离开,又像影子一般跟上了他。

卫尚书曾经是楚国的中郎将,国破之时,群臣殉节便是由他带动。也不知陆华亭是如何说服了他,抑或这卫封本就是个大奸似忠之人,眼看楚国大势已去,竟携各宫的军机秘要投降燕王,短短一年,官拜尚书。

这样的人,令昭太子恨得咬碎牙关。南楚刺杀的任务,递到了群青手中。

卫尚书仰面躺在椅上,鼾声大作。群青准备靠近时,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两个假宫女同时动手,忽然感觉不妙。

便是这一次,她中了伏。

那藤椅上醒酒的“卫尚书”是由燕王手下一名善于易容的近卫假扮,他一跃而起,拿匕首要了那几名假宫女性命,外面又有数十名死士携带兵戈冲了进来,将偏殿围得像铁桶一般。

带着倒钩的利刃,扯出血肉时的剧痛,几乎将人撕成两半,群青先是撞在墙上,随后倒在尸首间,手脚浸泡在冷汗里,热血像涌泉一般喷出,随之一同流失的还有体内的热气。

幸而她进门时给灯柱上套上药圈,死士们为了不走漏刺客,将门户紧闭,地灯烧到那处,火光一晃,室内烟气涨满,昏厥了一些人,群青伏爬于地,嚼碎了备好的参片,才有了一点力气,她拿衣裳缠了几周用力压住伤口,慢慢地从尸体中倒退着钻进偏殿地下的密道。

儿时做游戏,阿娘就教她包扎、止血,还专门把面粉分成一枚一枚的小包,假装药粉。家里没人肯充当她的病人,她就在自己肚子上缠带子,这个游戏做过千百次,以至于在危急关头,她竟一气呵成。正是冥冥之中,阿娘救了她一回。

回到居所,群青散下头发,将头发上、手上的血擦净,忽而看见那白衣郎君给的灯笼倒在桌上忘了熄,光明温暖。

她轻轻地将它扶正,又捞近一些,让那暖光照着自己,解开衣裳,咬牙重新缠住伤口。

半个时辰已至,司赞推门来叫她。见群青已经起身,站在屏风后梳妆,捂捂鼻子,惊讶地问:“司籍的新衣上怎么也有这么重的酒气?”

“刚才一时忘记,将新衣叠了旧衣上。”群青回答。

“你醉成这样,不如别回去了,外面下雪,那么冷!而且含元殿那边似乎出了大事,宴席也办不下去了。”

群青用口脂涂满失血的嘴唇,转过脸来。她平时很少使用这样艳丽的颜色,雪肤朱唇,夜中看来竟有妖异之色,令司赞感到有些恍惚,群青冲她微微一笑,神色与平日有所不同:“我还个灯笼便回来。”

等群青回到宴上,那张桌案后已空无一人,灯烛灭了,桌上徒留残羹。

群青把灯笼还给了奉灯的宫女,她已将上下细节处的血迹都擦过一遍:“请将此灯还给陆长史,还有同桌的那位大人。”

“同桌那位大人……”宫女说,“哦,那是萧二郎了。”

群青将萧二郎的名字熟记在心,又问二人是否还会回来。

宫女:“萧大人回去当值了。陆长史却不一定,他今日心情很好,说是设局去抓刺客了。”

群青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能平静站在此处,全凭意志强撑。她抬起眼稍:“抓到了吗?”

“据说走漏了一个,燕王殿下已经在派人各处搜宫,恐怕抓到了才有心情回来。外面不甚安全,司籍最好与人结伴而行。”

群青点点头,出了门。

那夜卫尚书虽然没死,但将燕王的近卫损了六名。群青有司赞和奉灯宫女的证词,燕王的人几乎将各宫宫女翻了个遍,从六尚掘地三尺地查过去,也没能怀疑到她的头上。

这个跑掉的刺客,成了横亘在燕王心里的一根刺。

……

“我找你找了一百余日,这之前,你又让我四百多个日夜没有睡好。”此时此刻,陆华亭终于揭开谜底,直勾勾地看进群青眼中,“杀卫尚书那日也是你。”

群青此时,全然明白自己认错了人。当日送灯之人就是陆华亭,旁边那位才是萧二郎;当日他们分明相见,搭过话,却不知彼此的身份。

夜宴上,陆华亭会对人温存地笑,会为路过的女官解围,正是因为他那日设局,以为能杀了她,因而心情很好,因而破例锦衣华服,盛装以待,就如同今日一样。

群青想到雪夜,想到灯,说不出的滋味往下坠,一颗心化为铅块慢慢坠入腹中,引发纠缠的绞痛。痛楚中,陆华亭的声音如幽魂般徘徊在耳边:“刺杀卫尚书的也是你,是不是?”

那扇黑洞洞的方窗,忽而闪过一张满是伤痕的人脸,伴随着锁链的声音。那人嚎叫道:“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你不能,你怎能屈从于这般卑鄙之人……”

大约是有人将那男人押过窗前,强令他从窗洞看过来。陆华亭坐着,群青跪着,修脖颈仰出脆弱的弧度,下颌掌在陆华亭手里,看起来实在不雅。

“青青……”

陆华亭玩味地重复这两字,刚才那苏博士宁愿自毁身后名都要帮她,眼下又来一个,没想到裙下之臣竟然有这样多。

群青在冷汗淋漓间勉强分辨出,这个披头散发、口吐狂言的男人——是林榆嘉。

儿时阿爷未经过她同意,在渭水边跟林家二郎交换信物,定下过娃娃亲。这林家二郎便是林瑜嘉。林瑜嘉喜欢她,她却讨厌林家酸腐,远远见着林瑜嘉,经常扭头就走。

后来,林瑜嘉在礼部做官,假意归顺大宸,实则却和她一样,为南楚复国行事。有几次任务是他递的,她知道林瑜嘉也是细作,才对他多了一些敬重。

眼下,林瑜嘉这般狼狈,不顾避讳喊她的小字,令群青倏地反应过来:是陆华亭先抓到林瑜嘉,她的身份、还有她与公主的关系,都是林瑜嘉吐露的。

怒火燃烧四肢百骸,她的脑海反而清醒过来,抬眸望向陆华亭:“不是我。”

“是不是你,脱下衣裳,看看有没有匕首的伤口便知道。”陆华亭轻飘飘道,他的话没有任何狎昵味道,只有一种冷漠的森然。

他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没想到群青会这样紧张,鬓边冷汗将他的手指都浸湿了。

他不喜欢这种混沌、没有边界的感觉,抽出一张丝帕,用洁净覆盖上混沌。林瑜嘉已安静无声,不知是被拖走了,还是被刑具所慑。

再回头时,他却见群青真的将手放在颈侧,开始解深绿色官服的暗扣,只是她的动作像被什么阻碍一般,很是费劲,半天都没能解开。

约莫她看起来实在不像轻浮之人,陆华亭看她的眼神带上惊异。这阁子内不热,她额上却有汗意,衣襟里散出一种很清淡的香气,这很淡的气息让人烦乱。

扇柄蓦然压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群青感受到这举动中的轻蔑之意。

他似在说:玩这一套有什么用?

群青的手停了,扇柄却没停,虚虚描着肩胛上刺绣的团花,沿着腰线往下,钻进她的革带勾了勾,然后狠狠压在那处匕首的旧伤。群青脖子上青筋迸出,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不是分明有伤。我问你,当时哪里来的伤药?”陆华亭淡淡地问,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将扇柄抵住伤口。此时笑意收敛,露出如地狱修罗一般的神色。

他的眼睛只看向群青的手,那只手因吃痛而紧攥着桃木娃娃。好一双漂亮的手,五指细长洁白如削葱根,“你给燕王下的什么毒,叫什么名字?何解?说清楚些。”

“我告诉陆长史一件事,”群青眼睫湿润,睁开眼时竟有笑意,“相思引不是毒,而是蛊。只要是蛊,就无法解,除非找到养蛊之人,这个人我也找了很久,至今没找到。”

陆华亭忽地抓住她袍领将她拉近,四目相接时,她看到他的神色变得全然不同,仿佛盯着世上最憎恶之人。

她看出陆华亭动了想给她上刑的念头,却又不想假手他人,因而只是死死盯着她,冷声道:“司籍跟我的交易还做吗?”

“陆长史一开始不就没相信,也没打算接受吗?”群青望着他笑笑,缓声道,她的眼底越来越红,垂眸看着陆华亭的白扇已染上血丝,却因腹中加剧的绞痛,没了清晰的感觉。

好热。

“是啊。”陆华亭道,“你死后,我就是转头杀了宝安公主,你又能奈我何?”

大约是因为太痛,群青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将那柔软的衣服攥得皱起:“何为相思?不成双,才相思。此蛊本是情蛊,一蛊为双,我让太子妃给燕王下相思引,她却不知道,我先头早已给她也种上,从此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以杀公主,也可以折磨公主,除非你想看着燕王一起死。”

她的鬓角和眉毛处都是汗水,但那秀丽的眼中还有讥诮挑衅之意,“还是说,陆长史本是乱臣贼子,本就是想要燕王死,自己篡位代之?”

面对此等挑衅,陆华亭面上变色,群青却忽地吐出一大口污血,他猛地顿住,看着她的身子软倒在地,瞬间失了生机,仰倒在血泊里。

鲜红的血如小溪般流淌,慢慢变做黑红颜色。陆华亭持衣袍看了看,浓郁的黑红染上衣角,顺着丝绸的纹路向上攀爬。

是鹤顶红。

在这殿内,他鸩死的人不少,穿肠之痛可以让八尺大汉滚地求饶,能忍到这一步,忍得如此安静的却只有这一人。

以至于他竟然没发现她提前服过毒。

陆华亭神色莫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鬓角亦被汗打湿,他放下衣袍,望向窗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只见花叶纷然散落。

“你自己都说,杨芙软弱不堪大用,南楚的昭太子若是有用,当年不会弃你们而去,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何必如此。”

群青双目涣散,唇上薄薄一层艳红,气若游丝道:“你以为燕王……好到哪里……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那一缕气息慢慢缓缓地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风推动着窗棂,雨气的清凉钻进室内,冲散了凄楚的血气。

那厚重的铜门忽然打开,两个暗卫携着梁公公进来,梁公公望见陆华亭的表情,停止挣扎。

“你给了群司籍鸩酒?”陆华亭问。

梁公公满头是汗,跪下一叩:“奴才有罪,奴才奉了燕王殿下的暗令,一定在您上刑之前鸩杀群司籍,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承担,也到她一人为止,不必追查,切勿牵连!”

什么切勿牵连,不过不想牵连到杨芙而已。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轻飘地笑笑:“你跟我赔罪有何用,去跟群司籍道歉啊。”

梁公公嘴巴张了张,半晌,扭过身对着群青的尸身砰砰叩头:“群司籍,奴才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奴才对不住你……”

“拉下去杖毙了。”陆华亭道。

梁公公神色立变,大声求饶,陆华亭笑了笑:“饶了你?行啊,群司籍说原谅你,那我就饶了你。”

梁公公望着血泊中那具不会说话的尸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破口大骂:“陆华亭,你敢杀咱家!咱家是皇家内侍,你一个五品你也敢,你也配!呸,草寇,老奴伺候燕王殿下长大,燕王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燕王殿下会治你的罪!陆华亭你不得好死……”

四角暗门都已打开,几名暗卫站在周围,都有些犹豫地朝陆华亭看去。

内侍确实不是一个谋臣能杖杀的。

陆华亭却已经撩摆坐在了地上,肃整衣冠,抓着群青的衣领将她捞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持绢,擦拭她脸上的血渍。

群青唇上血渍已染得太深,擦拭不尽,发髻上有枚簪子,还一直硌着陆华亭的锁骨。

陆华亭将簪子拿下来丢在地上,又有一枚硌着他的手臂,他调换了几次姿势,似是烦不胜烦,忽地道:“去将我的棺椁抬过来。”

两名暗卫都很讶异。陆华亭自幼体弱,据说儿时在庙中抽过短命签,因此早备棺椁,常年放在他居所的隔壁,以备不时之需。

那棺椁也是精心打造,上有莲纹浮雕,据说是名僧増珈法师送给他的见面礼,很是珍贵,竟然让给了一具死尸。

陆华亭娴熟地整理群青的官服,将其整理挺展,手指碰到她小腹那处刀伤时,绕过了它。手指忽然一顿,上面居然还有一处刀伤,他摸到她当胸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此女身上伤太多,像个碎掉又胡乱修补好的瓷瓶。

陆华亭怀着疑惑,将群青的头发撩起,翻开耳后,神色一变。往日他收敛尸身,习惯以草尖蘸取朱砂,在耳后看不见之处,点下一枚朱记作为标记。

现下他还没点,而群青耳后,已然有一枚陈旧的丹痕。

他忽而感觉有什么蛰伏在胸口的东西破土而出,向上翻涌,等反应过来,已然喷出一口污血,随后呕血不止。

陆华亭抬起手指,碰过她衣领的两指变得乌青,四名暗卫全部乱了阵脚,他不禁冷笑,蓦地回想起群青解着暗扣的别扭的手,还有她衣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的、清淡的香气。

衣扣内藏了毒。当时,她是在捏碎毒珠,给他下毒……

群青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桃木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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