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洞，是我们这村子独有的习俗。 家里的老人过了六十岁，子女们就会给他修一座仙人洞，再把他们送去。
只要半个月，他们就要羽化成仙，保佑家族兴旺发达。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老人自己点头同意才行，否则，带来的就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这一天，我看到了三年前本该成仙的奶奶......
夜里，我尿急起来去茅厕，感觉院子里不太对劲。
大半夜的，我娘怎么把一套衣服连起来晒了？跟挂了个人似的，怪慎人的。
我刚想脱裤子，那衣服突然转了过来，
领子上赫然长了一张老太太皱巴巴的脸，冲我咧嘴笑。
我以为我晃眼了，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人头冲我嘿嘿地笑。
「小宝，你娘的新衣裳真好穿。」
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好像我奶奶的脸？！
我尖叫一声，裤子都没拉，冲进爹娘房间。
「我，我奶挂在晾衣架上……」
「奶什么奶？！你奶三年前早死透了！」
爹衣裳都没披，冲了出去，可院子里啥也没有。
他骂了我一顿，警告我再乱说就抽我嘴巴子。
娘把我拉到一边，反复告诫我，这都是梦，要我不管看见什么东西，都别搭理他。
我也自我催眠，肯定是梦游了。
可回到房间，我总是不自觉地往院子里瞟，怎么也睡不着。
正迷糊的时候，我被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吵醒。
窗户外面有人！
我掀起草帘子的一角，既害怕又控制不住地往窗户外瞟。
突然，我奶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她趴在窗沿上，满脸苍蝇，正冲我咧嘴笑！
一笑，满口流谗，牙齿嘎嘎往下掉。
「小宝，你不认得奶奶啦？！」
我惨叫一声，猛地拉下帘子，咕噜钻进被窝里，死死地把头蒙住。
可奶奶把窗户砸的砰砰响。
「小宝！奶好冷，给奶拿件儿衣裳成不？」
「小宝啊，奶好饿，快给奶拿两个馍馍啊！」
我拼命地捂住耳朵，又不敢再去找爹娘。
可我脑子里又不断地闪过从前和奶奶相处的画面。
从前，奶奶对我可好了，家里没啥吃的，奶奶把她自己的馍馍藏着给我吃，说怕我夜里头饿，穿的衣服全是补丁，也要把不料省下来给我做衣裳。
她走的时候，爹说她是去了仙人洞，那里吃穿不愁，堪比天堂。
可这会儿，窗户外的奶奶絮絮叨叨，说她要饿死了，说住的地方都是臭虫，平时只能吃草根树叶子......
我实在于心不忍，悄摸出去拿了一套衣裳，一筐玉米面馍馍，哆哆嗦嗦地打开窗户门地扔了出去。
就当是祭祀先祖了。
结果，不消一会儿，外头真的没声儿了。
第二天醒来，我瞅准娘不在的时候，跟爹说这事儿。
爹听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揪起我领子问：
「你，你真的给她拿衣裳和馍馍了？」
我被吓懵了，直点头。
爹像失了魂儿一样，跌坐在地上。
「糟了，糟了，你奶回来找我们了，肯定是那会儿没等到她点头就把她送走了……」
娘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啊！」
「娘，我爹他……」
我转过头去刚想告诉我娘，却突然愣住了，心跳好像没有了一样。
我娘身上穿的衣服，不就是我昨天晚上给我奶拿的那件儿吗？！
还有她手里的筐扁，就是昨天夜里我扔给我奶的！
难道我昨夜里又做梦了？
不过还好，娘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
只是她听我说了这些，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什么都没说，一个人默默去了厨房。
过了好一会儿，她给我冲了糖水，叫我坐下来慢慢喝，别烫着。
然后，她又把爷爷喊来，给他煮了个鸡蛋。
这白糖，只有中秋和过年才能吃上的，鸡蛋更是想都别想。
爷爷虽然直吞口水，但是却吓得不敢伸筷子。
平时，他都是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喝野菜糊糊的。
爹小声问我娘：「你干啥呢？这不日子没到吗？」
娘瞪他一眼：「吃个鸡蛋咋地了？爹娘白养你了？！」
爹筷子一甩：「吃吃吃！我看到时候你拿什么买酒买菜！」
等他们下田去了，爷爷把我拉到一边，把鸡蛋端出来给我吃。
他瞅是四下没人，小声跟我说：「小宝，你要小心你娘！」
我没头没脑地：「娘咋的了？今天还给我喝糖水呢！」
爷爷满脸沟壑，咳嗽了好几声，脸色很是沉重。
「小宝，你要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和你娘单独待在一块儿！」
爷爷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和你爹单独待在一块儿！更不能提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些！」
我问为什么，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叹着气:「报应啊！都是报应！」
爷爷说的话，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我只知道，娘现在，对我可好了，对爷爷也好，脸上都是慈祥的光，比我奶活着的时候都温柔。
她跟我说，晚上放心睡，绝对不会再梦到奶奶来讨饭要衣裳了。
果然，我奶没有再来找我。
只是，我总是听见堂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等天亮，我找了好久，终于在五斗柜下面发现了好几根老鼠尾巴，地上的血都干了。
我把大黄牵来，对着它一顿猛夸：「不错不错，大黄，你都学会拿耗子了！」
大黄歪着头看我。
见我娘来，它躲到了我身后。
娘拿扫把赶它：「吃就吃吧，不弄干净！孬狗！」
过了几天，家里的鸡又莫名其妙地丢了，鸡窝里只剩几个带着血的鸡头。
爹抄起家伙气冲冲地去村子里找偷鸡贼，娘却把他揪了回来。
「吃都被吃了，你咋找？！」
爹急了:「那过几天拿啥换肉换酒？！」
爹之所以执着于攒钱买酒买肉，是因为爷爷的六十岁大寿就要到了。
我们这里，六十岁寿辰会办的格外隆重，家里哪怕连黑面馍馍都吃不上了，也是要买酒买肉给老人吃的。
我悄悄把大黄拉到一边，叮嘱它别再偷吃了。
大黄却缩着耳朵夹着尾巴，一副怕的要死的样子。
它摇摇尾巴，带我去厨房的灶台下面，使劲儿扒拉。
这一扒拉，扒拉出一堆肉没啃干净的鸡骨头。
娘看见了，脸都白了，立马把我和大黄撵了出去，赶紧把灰扫干净倒了。
可我分明看到她看着那堆鸡骨头渴望的眼神，还悄悄地吞了吞口水。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觉得白天娘吞口水的样子，有些瘆人。
忽然，堂屋又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声音飘忽不定的，好像是脚步声，然后，木头门栓子好像被打开了，有东西出去了。
大黄果然聪明，知道在屋里吃要被娘骂，这不，叼外边去了。
我悄悄地把跑到堂屋去，然后把后门打开一条缝。
院子角落里，果然有个黑影子缩着。
它没注意到我，撕扯下一大块肉，咯吱咯吱地嚼着，还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大黄！」我小声地喊。
黑影子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不对，这不是狗，这是人！！
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眼睛鼻子那里都是血骷髅，嘴里还含着大黄的蹄子。
好像那晚上我见到的奶奶……
可我分明看见她戴着娘的银镯子。
是娘！！！
爹听见动静，打着哈欠出来，然后把在柴火堆里瑟瑟发抖的我拽了出来。
「天杀的，谁把大黄吃了？！」
我哆哆嗦嗦地说:「娘，是娘……」
突然，我娘从爹身后冒了出来，给了我一脑瓜子。
「娘什么娘！失心疯了你！」
我娘穿的好好的，头发也是整齐的，脸上也没有血。
我又看了一眼地上。
不对，不是做梦，大黄的确被吃了一半儿了，只剩一肚子的五脏六腑和一个狗头......
可娘就站在我面前......
这次，换爹不依不饶了。
接连丢了鸡，眼下，家里的看门狗竟然被人弄了吃了，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爹衣服都没穿好，就要去找村长说理去。
娘一把抓住他。
「吃了就吃了，正好家里少张嘴吃饭！回去睡觉！」
我心有余悸地回了房间，听见爷爷翻了个身，嘴里还发出了几阵嗝声。
我感觉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刚刚那个人，分明戴着娘的银镯子啊！
那可是娘压箱底的宝贝，怎么可能飞到别人手上？
更奇怪的是，到了爷爷六十大寿那天，
娘说什么也不肯给爷爷去买肉买酒。
她目光森森地看着我爹:「家里哪有钱买肉买酒？！不买！」
我爹急了:「那咋整啊！爹到时候不点头，咱们怎么送去啊？！」
娘突然阴沉沉笑了:「咋，你娘那时候，不也没点头吗？你不也强行送去了吗？！」
爹的脾气一向不好，娘以前从不敢忤逆，说半个不字。
可最近，却硬气的很。
这回，爹不说话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啥，心里又憋得慌，决定去村里找人问问。
可我也不知道该问谁，绕来绕去的，我来到了村子的后山上。
这里是村里的禁区，说有吃人的妖怪，我远远望去，妖怪没有，但是有很多小房子，跟坟包似的，破败不堪，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很是瘆人。
忽然，一个老婆子拦住我，指着我的眉头呀呀呀个不停。
「你家要出事了。」
我以为她说的是我爷爷的事，便问:「你怎么知道的？」
老婆子两只手掐啊掐的神叨叨地嘀咕:「遭天谴咯！遭天谴咯！它要把你们全家都吃干抹净！」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那晚我看到我娘吃狗肉的样子。
我也不管这人是谁了，赶紧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说了。
老婆子听了一拍大腿:「果然呐果然！你爹娘狠心嘞，不等你奶点头，就活活送走咯！」
老婆子说，我们这里，老人过了六十岁，会给他们吃顿好的，然后半夜悄摸送山上去，连夜垒个砖头房子，名字好听的很，叫仙人洞。
这小房子，会留一面墙，心肠好的子孙，每日会送饭菜来，每每走的时候，就会添一块砖，直到整面墙都封上。
那个时候，老人就「成仙」了。
他们回去极乐世界享受，还会庇佑子孙。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让老人自己点头，同意来这仙人洞。
否则，老人会有怨气，死不瞑目，严重的，会半夜上门讨债，若是给了他们吃的喝的，他便会附在那衣服主人身上，
先是把家里的活物都吃掉，然后，吃子孙肉，喝子孙血，把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塞回自己肚子里……
我听得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可能，我，我给了……」
老婆子追问:「你给了？你给了谁的衣裳？」
「我，我娘的……」
我就快哭了。
「她，她已经把家里活的都吃完了，接下来……接下来是不是到我和我娘了？！」
老婆子登时倒抽一口凉气，说我娘已经不是我娘了，现在是披着人皮的鬼。
周围忽然传来大人说话的声音，
老婆子一个激灵抖了一下，然后突然塞给我一面镜子，快速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我将信将疑，观察了我娘一整天。
她脾气好的不像话，但时不时又会发出几声冷笑，没到饭点儿就开始找吃的，家的存着过年吃的腊肉全部被她煮了。
她一笑，我就心惊肉跳。
晚饭的时候，娘狐疑地看着我:「你今天怎么疑神疑鬼的，手在袋子里掏什么呢？」
我吓个半死，只好把镜子拿了出来。
娘见了镜子，却跟见了鬼一样，扑过来就要抢走。
我更害怕了，举着镜子就跑。
镜子里，我不止看到了我娘的脸，还看到了我奶奶的！
她满脸是血，脸上好几个血骷髅，爬满了苍蝇，和我那天夜里梦到的一模一样！
我尖叫一声，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娘抢走镜子，一下子扔进了灶膛里：
「没事儿照什么镜子？！那都是小姑娘用的！」
我急忙往外跑，娘在后面拼命的追。
突然，一双手把我拽进了灌木林里。
是那个老婆子！
她问我有没有看到鬼脸，我急忙点头。
她低声说了句：「这下你信我了吧？！」
「可我不止看到了......」
她不由分说，又给我一个小扫帚，让我烧了把灰放我娘粥里。
只要我娘喝了这粥，奶奶就会现形逃遁，以后再也不敢上我娘的身。
我问她为什么要帮我，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等我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爹洗脸的时候打了个盹，腿被突然冒出来的野狗咬断了，膝盖以下全没了。
诡异的是，那半截腿，也不见了踪影。
可爹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痛觉，腿就这样没了。
没由来的横祸，爹把一切都怪罪在娘的身上，怪娘不肯去给爷爷买酒肉，不把他送去仙人洞。
娘却说，是他自作自受，糟了报应。
出院那天，他俩在家吵得厉害，惊动了左邻右舍。
村里人最爱凑热闹评理了，大家一听，纷纷说我娘的不是，甚至有人说，莫不是媳妇儿和公公有点子啥不清不楚的事儿，这才舍不得把他送走！？
爹一听，更来火了，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若是以前，娘早吓得哭了，可今天，娘却不哭不闹，只坐在爹的床头，阴沉地笑：
「怎么，丢了一条腿不够，还想丢个胳膊吗？要不，让全家人给你陪葬？」
爹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脸色虽然难看，但声音却没了底气：「喊什么？！那事儿你也有份儿，早晚轮到你！」
可只有我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娘不是舍不得爷爷，而是舍不得那百八十斤的人肉！
这会儿是爹，接下来是娘，然后......就会轮到我......
夜里，我悄悄摸过去，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包东西。
果然，是一根白森森的骨头！
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煮粥，炒了两个咸菜。
娘看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粥，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平时几乎不怎么开口的爷爷小声说了句:「小宝学会做饭了，你怎么不喝呢？快喝呀！」
娘舔了舔嘴巴子：「嘴巴淡，我放点儿盐。」
我的心跳的厉害，总觉得娘看我的眼神特别不对劲。
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果然，娘让我去厨房拿盐，然后悄悄跟了上来。
她把我拽到了后院儿茅厕旁边。
我吓得大叫：「娘，别吃我......」
娘捂住了我的嘴。
「是不是你爷爷叫你在娘的粥里放扫把灰？」
「千万不要听你爷爷的话！要是娘喝了那碗粥，娘就会……娘会死的！」
我脱口而出:「可那个老婆子说，奶奶的鬼魂上了娘的身……」
「老婆子......」娘念叨着，突然瞳孔放大，惊恐地抓住我的手：「小宝！听娘的！不要再去后山了！」
我害怕地往墙角又躲了躲：「娘......那你到底有没有被奶奶附身......还有爹的腿是怎么回事......」
娘只是摇头，然后红了眼睛：「娘没有，小宝，你别问了，这都是报应，
如果你爷爷再让你做什么，千万不要答应他！」
娘从来都不会骗我的。
以前爹骗我，说要送奶奶去仙人洞的时候，娘就跟我说，奶奶不会成仙的，奶奶快死了。
这回，她说的也不像是假的。
可这一切跟爷爷有什么关系？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见爷爷在敲我的窗户。
「小宝！快来！爷爷给你吃肉！」
我想起来，娘说千万别答应爷爷的话，便说不想吃，要睡了。
爷爷拿出两个酱猪蹄，在窗户边晃。
「看！爷爷没骗你吧？你三叔下午给我买的，可香了！」
是很香，我使劲儿闻了闻，确定那就是猪蹄没错了。
吃两个猪蹄，应该没事的。
我跑了出去，待到爷爷的屋里，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好吃吗？」
没等我回答，他突然问我:「小宝，你知道吗？你娘变成鬼了。」
我使劲儿摇头：「娘都说了，是……是那个老婆子骗我的……」
爷爷也不问老婆子是谁，抓着我的肩膀急了：「你娘是不是说，只要她喝了那个粥，她就会被吃掉？！你娘是在骗你！」
「你娘被你奶的鬼魂附身了！这中鬼魂，狡猾的很！不仅吃人，还会骗人，还会化形！你千万别被她骗了啊！」
我被吓到了:「可，可我们不都好好的没事儿吗……」
「没事儿？呵，那你爹的腿是咋回事儿？」
我低头一看，又香又糯的大猪蹄子，竟然变成了两只人脚！脚趾头的骨头都被烤得翻出来了，还起了泡……
我吓得一下子扔掉了骨头。
「爹……爹的脚……」
爷爷心疼地一个个捡起来。
「你这孩子，吃不完也别扔啊！」
我再一看，哪里有什么人脚，爷爷手里抓着的，就是两块猪蹄子。
可我怎么也吃不下了。
「这回你知道了？！你爹的腿就是被她吃了！她是不是还让你用猪血放我碗里，用狗牙放我衣服里？」
「爷爷告诉你，你娘这是在索我的命，只要你用了猪血和狗牙，她会马上把我咬死，然后吃的骨头都不剩！」
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愤怒。
他和娘说了一样的话：「报应！都是报应！」
他还告诉我，一定要让娘喝下带扫把灰的水，这样，奶奶就再也不敢上她的身了。
我却不相信他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什么扫把灰。
并且，我娘，也根本没有和我说过什么狗牙猪血。
可那镜子里的鬼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