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起,我便跟着李呈赟。
到如今,竟也有十二个年头。
我看着他娶了太子妃,又娶了心上人穆襄,再登基为帝,广招天下美人。
成年后,我们就很少再亲近了。
唯有一次,他说他头疼,让我同年少时那般,帮他按按头。
却被穆襄看到了。
她一脸惨白,没有说话。
可我却分明看出她眼里的意思。
她想让我死。
1
“佩芫,你过来看看。”
李呈赟招招手,头也未抬。
我放下茶杯,轻步走过去。
书案上一摞子画像,画像中女子皆绝色惊艳,不可方物。
“怎么样?你瞧着哪个顺眼?”
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妙龄贵女,未来的太子妃人选,怎轮得到我一个奴婢指手画脚。
“贵人们个个品貌俱佳……”
“虚伪!”他斜睨一眼,打断我,“你如今都会跟我打官腔了。”
我垂眸,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自有记忆起,我便跟着太子李呈赟,到如今,竟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他在外冷傲凌厉,回到我面前,却时常一团孩子气。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端看殿下喜欢哪样儿的?”我无奈应道。
李呈赟手一扬,画轴滑落,“孤看着,长得差不多,一个个木头桩子一样,讲话也是无趣至极。”
他又瞧我一眼,“难道女子长大后都这样?你也是,一点不如小时候可爱。”
我一顿,脑子里闪过毓姑姑的笏板,平声道:“太子教训得是。”
手心不知被打肿过多少次,自然学会了谨言慎行。
礼不可废,可我也不愿对他虚与委蛇。
我细细捧起画像,一一看过,“这位娘子清丽柔美,书卷气馥郁,应可与殿下谈史论今。”
李呈赟接过画卷,瞥了眼,随口道:“太子妃是辅助孤,管理好太子后院,不是用来谈天说地的。”
我怔愣片刻,想起他曾眼含期待,说以后定要娶心爱女子,红袖添香,琴瑟甚笃。
长大的又何止我一人。
“她乃太傅千金,父皇应当乐见其成。”他哼笑一声,“就她罢。”
如此随意一指,便是女子终生归宿。
我垂下目光,掩住惶惶神色。
手腕忽地一紧,李呈赟扯过我,挠了挠手心,“板着个脸,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一霎间,我惊得心脏几乎痉挛,遽然抬眸,与他目光相撞。
他眼中的揶揄溢出。
我才反应过来,此“吃味”非彼“吃味”。
悄声呼出一口气后,我肃起颜色,“殿下慎言,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我……”
“你什么?”他下巴一扬,“你是我的人,谁敢奈你何?”
尽管知道,他口中“我的人”,指的是仆从,是伙伴,甚至可能是挚友。
但这三个字,依然令我胸腔酸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太子李呈赟迎娶太子妃,举国大喜。
昏黄烛火下,太子妃穆玥眉眼温和,脉脉看着醉酒倒在喜床上的李呈赟。
彼时,我捏着拧过的热水帕子,有些踟躇。
往日里,都是我亲力亲为,他不愿让别人近身。
可如今,他娶了妻。
“芫姑娘,我来吧。”太子妃嗓音软和,如春日拂过柳枝的微风。
我弯腰呈上。
她接过,自然侧身,细细擦拭李呈赟的额头,脸颊,与薄唇。
我目光不由自主探去,随着她手下动作轻移。
蓦地,穆玥抬眼看向我
四目相接,我猛然跪倒在地,“奴婢僭越。”
“瞧你吓的,”穆玥低低笑道,“快扶佩芫姑娘起来。”
我自然不敢让太子妃身边的人扶,赶紧自己麻利爬起来,“谢太子妃。”
“莫怕,我只是瞧你面善。”
她倾身,挨我近了些,只用我们俩人可闻的音量,问道:“你可是殿下的……”
“不是。”我又要屈膝,却被太子妃扶住手肘。
她温声开口:“我不是狭隘刻毒之人,之所以问你这话,只为怕委屈了你,你且安心。
“你照顾殿下多年,我有很多地方还需你指点,我们协力辅助殿下,可好?”
我默然俯首,心念一动。
她定是一位好妻子。
2
李呈赟未曾表露,自己对太子妃的喜恶。
但每每清晨,太子妃送走他时,脸上总布着奇怪的红晕。
我没见过李呈赟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总归,他不讨厌她。
他们的确不谈天说地,更多是守在同一片天地,默默做着各自的事。
有时也手谈一局,太子妃鲜少会输。
李呈赟总让着她。
此时,太子妃会露出罕见的羞涩,让原本只是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娇艳颜色。
我以为这就叫相敬如宾,夫妻楷模。
直到遇见穆襄,我才懂得。
原来爱人之间,只有相敬如宾是不够的。
穆襄的蹴鞠,直直射向李呈赟,正中他的额角。
一般人早就吓得跪地求饶,遑论她还是个小姑娘。
可穆襄没有。
她拎着裙摆冲过来,如夏日里鲜活的荷尖,随着水波摆荡。
“好可怜啊,这么俊的面孔。”她捧住李呈赟的脸,泛着水光的眸子一动不动。
我张了张嘴,想提醒他们,太近了。
你们的距离太近了。
她再昂首一点点,他再俯身一点点,两人便唇齿相接。
忽地,穆襄倾身而上,红艳艳的小嘴嘟起,轻轻朝他的额角吹气。
“痛吗?李呈赟?”
她叫他李呈赟。
我惶惶然,回过神,立马伸手去拉穆襄,“穆小姐,不可——”
“无碍。”李呈赟打断我,双眼却还沉沉望着近在咫尺的穆襄。
他低下一寸,两人距离渐无,“穆襄,你好大胆子,上次对孤动手,这次又用蹴鞠砸孤,真谅孤不敢罚你?”
李呈赟声音里的压迫性十足,听得人只软了膝盖。
穆襄却偏偏迎上去,吃吃笑道,“那你要罚我吗?罚轻点好不好?我怕痛。”
李呈赟蹙起眉,冷声斥道,“还不松手?”
她听话地松开他的脸。
他却像是不满意,眉心拧得更紧。
穆襄后退一步,昳丽的眉眼神采飞扬,“李呈赟,你口不对心,你明明根本不想罚我。”
“你——”
“既然你不想罚我,那我就走啦!”
美人如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回眼,看向李呈赟。
心里猝然咯噔一下。
他立在原地,魂却像跟着那阵风飘走了。
“殿下,她是太子妃的娘家妹妹。”我迟疑着开口,带了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提醒。
他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眼,“同父异母,她生母是太傅妾室。”
他知道。
他认识她。
“殿下认得她?”我问着,心里却早已肯定。
那般熟稔,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李呈赟眼底微不可察闪过一抹笑意,“死丫头,胆子比她老子大,上次在临韵寺遇到,她当孤是登徒子,上来就拳打脚踢……”
我倏地抬眼,紧张道:“殿下受伤了?”
“她那猫爪儿大的小拳头,”他闷笑着啧了一声,“顶多算是挠痒痒。”
他的表情落入我眼底,胸口处骤然泛起钝痛。
见我愣愣看着他,李呈赟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他敛起笑意,唇角压成一条线,“孤下次,定重重处罚她。”
话音落下,他便背起手,转身离开。
我迟了片刻,迅疾跟上。
不知怎的,脑子里出现太子妃温婉的笑脸,脚下不由有些发沉。
她若知道了,会难过的吧。
得到过,再失去。
还如何能够忍受。
3
留已及笄的妹妹在太子府中,并不合规矩。
“娘娘总是过于仁慈,这该避嫌的地方,还是得避啊。”
太子妃身边的张婆子,劝得口都干了。
穆玥将手中绣给太子的腰带,举在阳光下翻看,“襄襄生母去得早,如今母亲给她选的人家,她不喜,我做姐姐的,宽慰宽慰她总是要的。”
张婆子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我驻立在门口,见太子妃偏头望过来,赶紧进屋行礼。
“佩芫无需多礼,”她弯起眼角,“你来看看我做的腰带,颜色是不是鲜亮了些?我怕殿下会不喜。”
我喉头滚了滚,轻声回道:“不会,娘娘做的,殿下必然欣喜。”
她眼角眉梢都浸满欢意,喃喃细语:“他喜欢就好。”
提醒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却被一阵香风截断。
“阿姐!”穆襄裙角翻飞进来。
“小小姐请注意仪态!”张婆子木着脸,眼含警告,“另外,这不是太傅府,您得尊称太子妃娘娘。”
穆襄瘪瘪嘴,一脸不以为意。
太子妃摆摆手,“无事,都是自家姐妹……”
“怎的这么热闹?”
李呈赟背着手信步而行,一派雍容闲适。
“殿下……”太子妃欣然立起,脚刚迈出一步,余光里粉色身影已经冲了出去。
“李呈赟!你来啦!”
穆襄停在李呈赟面前,嫩白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
李呈赟下意识反手握住她。
我霍然扭头,眼睁睁看着太子妃抬起的腿缓缓落下,僵在原地。
李呈赟没有避开穆襄,任由她抓着。
我顺着太子妃的目光,落到两人紧握的手。
她就那样呆呆站着,眸底一片茫然,柔嫩的唇畔微张。
忽地不忍,嗓子口像堵了团棉絮,乱到了心里。
“殿下,”我乍然出声,“娘娘为您做了腰带,您要不要看看?”
我本不是僭越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屋里的人,都像才醒过神,张婆子投来感激的一眼。
李呈赟长睫动了动,偏开目光,看向自己的太子妃。
她好像在抖,又好像没有。
“臣妾手笨技拙,实在拿不出手,待改日……”
李呈赟已经侧身,撇下穆襄,朝太子妃而去。
他一手握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接过那条腰带,薄唇微扬,“若你手笨,这世上便无灵巧之人。”
太子妃轻抬眼睫,瞳仁清澄,微微泛起湿润的光泽。
她张了张口,嗓音干涩,”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李呈赟垂眼凝望她白净的面容,半响,柔声道:“走吧。”
他拥着纤薄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穆襄调转方向,不由追上去几步。
张婆子伸手挡住,鹰隼似的双眸凌厉盯着她。
“奴婢劝诫小小姐,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做让太傅府蒙羞之事。”
穆襄扯了扯嘴角,面色沉下来,与刚刚的天真之姿恍若两人。
她挑起眼梢,低声,一字一顿,“我迟早让你知道,是谁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说罢,她转身就走。
与我错身时,她睇过一眼,脚下未停。
眼神里凛冽的寒意,让人发冷。
我暗忖,知道自己是彻底得罪她了。
4
在张婆子的坚持下,太子妃将穆襄送回了太傅府。
她年岁已到,太傅夫人为她择了一门清贵的读书人家,是太傅的得意门生。
太子妃对我说,周睿此人谦逊守礼,颇有才华,今后定有一番作为。
可惜,穆襄不这么认为。
穆襄走后,太子府一如往昔。
除了,李呈赟走神的时间越来越多。
夜已入暮,我收好小榻上散乱的书册,一转身,见李呈赟仍端坐在案几后,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封信。
我移步过去,执起墨条,“殿下,是要回信吗?”
他如梦初醒般,下意识伸手,迅捷盖住了信纸。
我手一滞,长睫簇簇起。
他抬眼,将我的错愕尽收眼底。
一时,两人都有些无措。
我们自小相随,他连朝中机密信笺都大喇喇扔在我面前,有时惫懒,还会阖眼口述,让我代为执笔。
我垂下双目,重新放好墨条后,后退一步规矩站好,“若殿下无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佩芫,”李呈赟长臂一伸,扯住我,“你生气了?”
“殿下,奴婢——”
“闭嘴,又是那几句,没一字是我爱听的。”他停了停,有些不自然,“不是什么机密信笺,你看了也无妨。”
“刚好你帮我出出主意。”他将信递过来,又立马追加一句,“不许告知太子妃。”
我愣了下,原本想推拒的手,鬼使神差接过了那封信。
越看面色越凝重。
不为信的内容,而为写信的人,是穆襄。
这无异于私相授受。
我缓了缓,咽下诸多于礼不合的劝解,只问他一句,“殿下信她的话?”
“什么?”李呈赟撩起眼皮,面色有些难看。
“你是说襄儿在哄骗我?你觉得她有那个胆子?”
“并非此意。”我压下眼中的疲惫,“奴婢只是觉得太子妃娘娘不会,她与人和善,疼惜幼妹,怎会逼迫穆襄小姐嫁与宵小?”
“她之前的确不至于,但襄儿有句话说得对,再和善的女子都绕不开一个‘妒’字。”他紧着下颚,手指散漫地翻折着信纸。
这是他极为不耐的表现。
我温声劝道:“殿下,或许您应该亲自去问问太子妃娘娘,而不是只听穆襄……”
李呈赟冷笑一声,打断我,“什么时候起,你倒是和太子妃走得这么近了?”
此话掉在地上,冷意像针尖戳刺着我的心窝。
良久,我直直看向他,平静开口:“太傅是自小教导您的老师,太子妃娘娘是您最亲密的枕边人,奴知殿下应当了解他们。”
说完,我深深屈膝告退,徒留他望着烛火发怔。
或许清醒了些,往后一段时间,他都不再提起此事。
穆襄却耐不住了。
趁着太傅夫人出门上香,她直接跑出府,冲到太子妃处。
我去送东西时,正好撞见。
适值冷清清暮秋时候,穆襄却只着一层薄薄绯色单衣,冻得发抖。
太子妃惊起,连忙唤人拿来大氅,就要往穆襄身上披。
穆襄一把推开太子妃,将狐裘大氅狠狠掷在地面,“何必惺惺作态!”
张婆子先我一步,稳住险些跌倒的太子妃,“大胆!竟敢对娘娘无礼。”
“娘娘?”穆襄愤恨地扯了扯唇角,“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却要我下嫁贫贱之人,什么太傅,太傅夫人,妄称诗书礼仪之家!”
“你竟如此想?”太子妃惊怒交加,“父母费心为你计深远,你怎无半分感恩,那周睿学识……”
“别提他!”穆襄眼底泛起猩红,“我要嫁的人,我自己早已选好了。”
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滞。
太子与妻妹的旖旎,大家都心照不宣。
偌大的厅堂霎时静谧,连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太子妃松开张婆子的搀扶,往前一步,面色沉静,“既然你看不上做周睿的正妻,那你说说——
“你心中的良配属意何人?”
5
穆襄昂着头,眼神执拗地对上太子妃,毫不避让。
她红唇轻启,掷地有声道:“太子,李呈赟。”
“啪!”
张婆子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偏了穆襄的脸。
苍白的脸颊瞬间显出红印,可见用的力道不小。
穆襄挨了打,神情却愈发得意,“忘了告诉姐姐——”
她立正身子,嗤笑一声,“我已与太子有实,恐再也嫁不了旁人了。”
短短一句话,振聋发聩,我迟缓地眨了眨眼,脑中轰鸣。
太子妃面如白纸,幸被张婆子及时搀住,才未脚软跌倒。
“呸!”张婆子憎恶地睇视着穆襄,“果然是贱种生贱种,亏得夫人小姐一直待你们母女不薄,你们却狼子野心,恶毒至极!如此无媒苟合——”
“嬷嬷!”太子妃厉声阻止,“慎言!”
穆襄笑意渐深,双眸迸发出奇异的亮光。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
李呈赟不是悖于常伦之人,亦不轻易受情爱所制。
除非……
除非,真的是情之所至。
“殿下!”
电光火石间,穆襄忽地转身向后跑去,径直扑入李呈赟怀里。
谁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
李呈赟面沉如水,黑眸轻轻眯起,巡视一周。
“太子妃处,果真是时时热闹非常。”
他的语气冷得直掉冰碴子。
“殿下,您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穆襄绝不苟活于世。”她大胆地搂住李呈赟的腰,让在场人面色遽变。
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平民女儿家,也无人敢在卧房外搂抱男子。
李呈赟勾手解下披风,杏黄色的大氅紧紧裹住她。
这是一种默认,更是一种默许。
他在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靠山。
我转开眼,心底一片冰凉。
他覆上穆襄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孤会给你。”
未等众人反应,他一个眼神望去,已有随从上前扭过张婆子。
太子妃瞳孔紧缩,只见张婆子被毫不留情压倒在地,她才回神般,仓惶朝李呈赟跪下。
“殿下,嬷嬷年迈,求饶她无心之失。”
李呈赟压着戾色,薄唇缓声扬起,“妄议太子,死都是轻的。”
一个“死”字让太子妃瞳孔惊扩,她颤声哀求:“嬷嬷自小陪臣妾长大,情分非常,求殿下饶她一次,臣妾愿代为受罚,看在我们夫妻情分上,求殿下……就饶过嬷嬷吧。”
“阿姐不应为难殿下,”穆襄抬手抚摸红肿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是为了阿姐好,奴婢怎能越俎代庖,对主子指手画脚。”
她斜眼瞟去那对主仆,唇角勾起,“奴婢便是奴婢,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这还是张嬷嬷教我的。”
“襄儿说的对。”
不知可是我的错觉,李呈赟的眼神有一瞬间,停在我身上。
呼吸忽地缓滞下来,我悄然,捏住僵麻的五指。
“将这刁奴拖到院子里,”李呈赟沉声开口,“重打三十鞭子。”
“殿下,她会死的!”太子妃眸底红得滴血,第一次失了往日那番从容淡色。
“太子妃,注意你的仪态。”李呈赟语含告诫,神色漠然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心口钝钝的,让人难忍,眼看太子妃就要朝行刑处扑过去,我赶紧向她快走两步。
“娘娘!”张婆子忽地出声。
我与太子妃均顿在原地。
“不要过来,”老人挣扎着望向她,目光坚定,“别忘了你是谁。”
话落,长鞭扬起在空中,脆响声浸入皮肉,闷痛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背心一片濡湿,余光看向身侧的太子妃。
她恍若傀儡,默默凝视着张婆子的方向。
须臾,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
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行刑完毕时,她眸底的痛苦,已归于一片沉甸甸的暗色。
她平静地对着李呈赟匍匐跪下,白净的额头磕在地面,沾上了灰,“臣妾谢殿下,不杀之恩。”
随后,她站起身,慢慢走到自己奶妈妈身边,半抱着张婆子,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去。
纤薄的背脊,绷得很紧。
我眸光转动,看向李呈赟,想探究他是否会有一丝心疼或悔意。
可他眼底晦涩一片。
我看不清。
我只知道。
从今后,这里只有太子妃。
再无穆玥。
6
穆襄如愿进了太子府,直接封为侧妃。
进府那晚,我按李呈赟要求,将喜房一应布置均比照太子妃。
正要退下时,一道闷笑声响起。
“是不是在后悔?”穆襄兀自掀开喜帕,“你以为你巴结上太子妃,日后就万事稳妥了。”
她眼波流转间,波光潋滟。
“下错赌注很失落吧,因为赢的人是我,你们眼中卑劣不堪的庶女。”
我眸光掠起,毫无情绪地注视她片刻,默然行礼,“奴婢不敢。”
“真的不敢?还是阳奉阴违?”她掩唇轻声发笑,“你们总是这般克己复礼。
“可惜——”
穆襄偏头,眼梢漾起得意。
“你们这一套,他早已厌烦至极,只有跟我在一起,他才欢喜,才松快。
“现在的名分不重要,只要我捏着他的心,以后的事儿……难说得很呢。”
我张了张口,想起毓姑姑那句“帝王之爱”,又咽了下去。
她大概不需要听。
适时,李呈赟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没有喝醉。
足见重视。
李呈赟扫来一眼,像是没注意到我与穆襄间紧绷的气氛。
他错身经过我时,淡声吩咐,“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伺候。”
我敛眉,屈了屈膝,便要退下。
霍地,他一把握住我手肘,黑眸定定凝视我,“你不高兴了?”
我轻轻仰头。
殿内烛光莹莹,彼此对望的眼睫,皆如沾染了昏火。
“怎会,”我低声细语,“殿下大喜,奴婢自然不胜欣喜。”
手臂骤然一松。
我移开目光,不发一语向外走去。
门扉在背后关上。
彻底隔绝那一室旖旎。
我一口气走到很远,仿若还能听见,喜房里女子恣意的笑声。
穆襄进府后,太子妃开始深居简出。
有人私下议论,叹她软弱,日后怎堪一国之母。
我却道她聪慧,及早看透人心,退守到安全的位置上。
起码,不会再因失了冷静,护不住想庇佑之人。
月亮高悬于天际。
皎洁,明亮,人人趋之若鹜。
可若要靠它施舍的光芒而活,难以续命。
倒不如,握紧自己手中的烛火。
起码能为自己照出一条小径。
太子妃“醒”了,只是代价太过沉重。
血阳将沉。
我望着校场上,策马互逐的两人。
李呈赟英姿勃勃,身子漫不经心随着马儿轻晃,一副闲庭信步之态。
唯有眼神,紧紧追随着那个满场飞扬的红衣女子。
他的瞳孔里燃着一簇火。
忽而,他略一弯腰,夹紧马腹,疾冲而去。
人影重叠时,李呈赟长臂一伸,揽住穆襄纤腰而起,瞬间抱到自己怀里。
女子的娇呼声顿在空中。
四周奴仆皆垂头转身,背对主子。
除了我。
斜阳半影下,李呈赟像拥着一个珍宝,克制了又克制,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晚风拂来,我一眼不眨地守着。
至少得有人看护他们的安全。
我默念,只是一个丫鬟的本分。
是职责。
仅此而已。
7
景墨年,李呈赟登基,成为天下之主。
太子妃成了皇后,帝后相敬如宾,堪称天下表率。
穆侧妃封襄妃。
彼时,她已椒房之宠四载。
“姑姑,求你帮我。”
小玉满面难色,半湿的茶具还举在手中,“皇上近日情绪不好,我真的不敢进去。”
我愣了愣,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叹息道:“我来吧。”
接过物什,轻车熟路泡好一杯蒙顶,我无声迈入殿内。
香炉轻烟徐徐,李呈赟坐在长案后,垂首批红,面部线条较以前多了几分冷硬。
我轻轻放下茶盏,不欲打扰。
将退之际,他突然出声,“磨墨。”
我只好收住脚步,转而去拿墨条。
“手怎么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手腕已被李呈赟握住。
他黑眸垂下,凝滞在我掌心的红肿处,“疼吗?”
我抿住唇角,涩然道:“刚刚没注意,被茶水烫的,不疼。”
李呈赟抬眼,目光莫名落到我侧颈。
今日天热,我图凉快,想着不当值,便只穿了件无领子的常服。
见他一眼不错盯着那处,未被遮盖的肌肤如被火灼。
我罕见有些赧然。
手下挣了挣,他依然紧捏住,没有松手的意思。
“快松开,”我有些急,压着声音快语道:“若一会儿被人瞧见……”
“别怕,紫宸殿内,不会有那不识相的敢乱闯。”一道娇媚嗓音响起在殿门口。
我与李呈赟闻声望去,襄妃笑语盈盈与我们对视着,不避不让。
因着新一轮选秀,宫中添了不少娇娥,穆襄与李呈赟闹了很久。
李呈赟初初还哄着,后来也生了火气。
现如今,两人已冷战多日。
手上的禁锢陡然消失。
我迅疾后退一步,屈身行礼。
“哦,忘了,”襄妃幡然醒悟般,捂了捂嘴,“除了我这不识相的。”
恣意的娇笑又响起,回荡在大殿内,有些刺耳。
“将门口值守太监,拖出去。”李呈赟半阖眼睑,冷冷开口。
只说拖出去,便是重打二十杖,可见他恼火之深。
笑声骤然消失,襄妃的嘴角瞬间耷下。
敷衍地朝他一行礼后,她转头看向我,“皇上身边的人换来换去,倒是佩芫姑姑始终长青。
“平时没看出来,倒是个有心思的。”她勾了勾唇。
我低下头,掩住神色,“娘娘谬赞,奴婢只知谨守本分。”
“谨守本分尚得皇上如此怜惜,”她拨弄着嫣红的指甲,投来打量的目光,“若不守本分,后宫岂不沦为你掌中之物?”
李呈赟紧了紧眉心,难耐道:“你又在胡闹什么?”
“臣妾没闹啊,”她娇嗔一声,柔美婉转,“只想着佩芫跟着皇上时日甚长,默契笃深,比坤宁宫那位更像陛下正妻呢。
“反正皇上要充盈后宫,倒不如……”
襄妃停了停,目光自我们身上梭巡一圈,“顺便收了佩芫,省得偷偷摸摸的,惹人非议。”
“要不然,”她柳眉横斜,一脸愤恨的宣泄姿态,“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就图这点子刺激。”
“穆襄!”
李呈赟抓起砚台,直接掷向她身前几寸的地面,“你大胆!”
墨汁飞溅,顷刻间,沾污了那浅金色的华丽裙摆。
我轻掀眼皮,觑去一眼。
穆襄忿忿然咬紧着下唇。
她目光执拗,美眸死死盯住李呈赟。
若能忽略掉眼眶中那一抹水色,她倔强昂首的模样,实打实像极了一只傲骄孔雀。
我低下头。
他予偏爱,她才有恃无恐。
不过,帝王之爱。
向来是,此时蜜糖,彼时砒霜。
8
襄妃冒犯天颜,被责令禁足在承恩殿。
阖宫上下哗然。
“很意外吗?”皇后眉眼间笑意依然温婉,只是情绪很淡。
“不过迟早的事,一次冒犯是新鲜,两次冒犯是有趣,三次四次呢?
“他可是万人之上,她以为自己足够特别,就能摘取帝王心。”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御花园中那朵粉牡丹。
“若要论咱们陛下心中真正之人,恐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诧异地偏头看去。
“再好吃的菜总会吃腻,可一日三餐,却缺不了那碗白饭,就算他是帝王也不例外。”
她柔柔一笑,“我从进太子府就瞧出来了,只是那时还存有妄念,以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不敢去细想她的意有所指,我沉默着,随她一路徐徐而行。
转过弯,我们双双停下脚步。
不远处,李呈赟侧对而立,身前的白衣女子不知说了什么,他俊朗的眉眼染上浅浅笑意。
我见过,是新进宫的肖美人,肖御史的女儿肖玫。
“娘娘想多了,”我心底一片静谧,“他是皇上,不会耽于情爱。”
皇后意味深长瞄我一眼,“身在其中,难以看清而已。”
“你们怎会在这儿?”李呈赟一转头,发现了我们。
皇后旋即挂上一分不差的笑容,“刚好在园子里遇到佩芫,就同走了一段。”
李呈赟点点头,像只是随口一问,“那皇后随意,朕还有政务,这就回紫宸殿了。”
“臣妾恭送皇上。”皇后服了服身子,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
我黯然,撇过脸去。
自从张嬷嬷死后,她就这样,把笑都当成了任务。
李呈赟大步离开,肖美人急急小跑追上去。
“你跟着作甚?”李呈赟猛地停下,蹙起眉,“没听到朕有政务吗?”
肖美人一吓,簌簌呆立住。
“还有你,”李呈赟冲我点了点下巴,“还不跟上来?”
我回过神,赶紧朝皇后一行礼,跟上李呈赟的脚步。
“以后少和皇后走那么近。”李呈赟淡声开口。
我一愣,按下质疑,只答道:“是。”
“你看你现在,是不是越来越闷了。”他没好气地睨我一眼。
“若再跟皇后混到一处,那就是两根木头。”
我抿抿嘴,不吭声。
他自然是玩笑一句,但我也明白,自己作为御前宫女,一举一动代表了皇帝的态度和喜好,的确不应与任何后妃亲近。
一回到紫宸殿,他又立马肃起颜色。
与刚刚随口打笑的样子,截然两人。
殿中,大臣们进了又出,步履急促。
李呈赟或许不是一位好夫君,可的确是一位好皇帝。
我暗叹口气,点燃炉子,开始煮凉茶。
不一会儿,殿中传来沉闷的物件摔地声。
我抬首,吩咐小玉再去库房取一块新砚台。
待周侍郎拭着冷汗,踉跄而去后。
我轻声走进殿中,将放温的凉茶递到他手中,“温度刚好。”
“我不——”
“加了蜂蜜,不苦。”
他瞪着我,面色几经变化,终是妥协,仰头一饮而尽。
许久,李呈赟面露疲色地阖上眼,“佩芫,我头疼。”
我迟疑几分,还是走上前,摁住了他的太阳穴。
成年后,我们极少这样亲近。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方停下手。
忽听他轻声呢喃道,“好累。
“还好,你一直在。”
他一侧身,掌心包住我的手,双眼沉沉望过来。
我不知他在看什么,只觉浑身别扭。
未及多思,手便已经伸出去,捂住了他的眼睛。
骤不及防间。
背后猝然传来一声响动,我凝住,身形未动。
“臣妾果真没猜错。”
穆襄赤脚站在门口,一脸惨白。
不是就这么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