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来没有想到,身为丞相府嫡长女,会落得如此下场。平素骄傲,竟然会败在区区孤女手上。
而那个人始终对我冷眼相对,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终其一生也没能靠近。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柔弱的身子被两名仆妇按着,身前的荆芙握住我的下颌,毒酒顺着我的喉咙蔓延到身体各处。
我和荆芙斗了半辈子,以毒酒入喉,家破人亡的惨剧告终。
我笑,荆芙又能赢到哪里去,不是照样入不了闫舸的眼。
闫舸此人,冷血冷情,我不信,我死之后,荆芙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心。
就在我灵魂脱离身体的瞬间,有个温暖的声音问道:“真的甘心么?”
“不甘心也只能甘心了。”我慢慢答道,自己确实是输了。
“如果让你重活一次呢?”声音充满了诱惑。
“代价是什么?”我淡淡道。
“闫舸的心头血。”
“闫舸么,我越姝一辈子坦荡,我绝不会伤害我曾经爱的人。”我笑道。
“这才是你越姝嘛,不过你就不想救回你的父母族人?”
我抿唇。
“心头血要不了他的命,最多三天他便恢复如初。”
见我继续沉默,声音又说到“这一切你失去的,你不想挽回吗?为何对一个不爱你的人钟情于此?”
“成交”如果能回到以前,我要保全越家。
至于闫舸,多谢了他的心头血。还是不要妄想了,执着了一辈子,终于到该放手的时候了。
荆芙么,我和她的斗争起于一个莫须有的男人,恩恩怨怨就此销掉吧。
再来一世,还是不要再遇见了。既然得不到,那就干脆断了念想为好。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间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姝儿,姝儿,我苦命的孩儿,你若有事,为娘该如何是好……”
我挣扎开沉重的眼皮,首先便见到了早就阴阳相隔朝思暮想的母亲。
我不顾头晕目眩,猛坐起身抱住母亲。
“母亲,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
“姝儿,你终于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母亲满眼含泪。
我记起,这是十四岁时在马场骑马,马匹突然受惊,带着自己飞奔进树林。
明明自己不喜欢骑马,奈何父亲严厉要求,说京城的名门嫡女都精通马术,年龄正要到了习骑的时候,越家的女儿自然不能落下。
越家世家望族,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如虎添翼,父亲不苟言笑,将家族大业担为己任,年少时期奋笔疾书,刻苦求学,考取功名,以往步步高升,至今荣登朝臣文官之首,宰相之位。
奈何朝中眼红越家的人太多,父亲从来都是如履薄冰,步步谨慎,为何十年之后要去谋反?
就在今天,是一个年轻的马奴不顾危险救了自己。但是父亲不但没有奖赏他,反而命人打他三十鞭子。
这马奴可不是寻常人,上一世他出府从戎,再归来时便是缕建新功的京城新贵,那时我才知道,他叫陆鸷。
他虽曾被父亲罚过,可并未怀恨在心,明里暗里也曾帮衬过父亲,最后也被越家连累枉死,临死他也都是孑然一人,没有成家。
这一世,我愿意把他当做我的家人。
上一世我跑去马场求情,才止住了剩下的二十鞭。父亲却对我说:“正是这马奴失职,你才会受惊,姝儿太过软弱,以后谁能护住你啊?”叹了口气,父亲走远了。
我心想,父亲终究是太严苛了。
我回头看了陆鸷一眼,这人赤着上身,跪在地上,挨了十大手腕粗的鞭子,不吭声地低着头,不知看向何处,我对左右说到:“带他去上药,好好照看。”
“走吧,陆鸷,跟我去上药,若不是大小姐,三十大鞭子,够你喝一壶的了。”旁边的管事对他说到。
虽然受了惊吓,父亲还是要求我每天练习马术。
2
两年过去,我看着陆鸷,原本个头不矮的少年长得更加伟岸。
我有专门的几个马术师傅教导,在这几年来大有长进。这些年,我也在留意着父亲的动向,确实没有任何反常,想到莫非是在我出嫁之后有了变故。我暗暗决定这一世不再与闫舸有任何纠缠,也不再离开越家半步,好好守住父亲母亲。
在我十六岁的中元节这天,父亲把我叫去前厅。
“林无川大人携同家眷要来咱们府上小住几日,一会儿便到了,你与他女儿年纪相仿,今晚用完饭食,你带她出街走走,不得慢怠。”
“女儿知道。”
我明白,父亲与林大人自未官之身便交好,林大人在江南之地任职,为官之后为避免圣上猜疑,鲜少来京走动,只能三年五载小聚一时。
上一世的十六岁上元夜,正是与林施在街上游玩之时,望见了闫舸,男生女相,身段颀长,神情淡漠,气场冷清,宛若谪仙。
只是一眼,便沦陷其中。
或许是性格气性与自己有些相像之处,再加上传闻中,闫舸琴技举国无双,我自幼痴迷乐律,奈何父亲严禁她碰这些,说是乐工才要学这些不入流的杂技,我只能瞒着父亲请来乐师赐教,背地下了长久的功夫,十指磨了层厚厚的茧,想起闫舸,便是敬仰至极。我愈发痴迷于他,甚至不顾父亲极力反对仍要一意嫁给他。
只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对于闫舸的感情,并不是爱,而是一种敬仰,渴望成为他一般,得到他的青眼的一种少女时期全赖臆想的春情。
上一世我觉得自己爱惨了闫舸,无非是与荆芙斗得头晕目眩后的自我慰藉与催眠。荆芙入了闫府便吞了我的嫁妆,夺了我管家的权利,这触怒了我,我的一碗桂花糕让她脸上生了一个月的痘疮,她的状似失手让我在三九天坠入冰湖从此坏了根本无法生育,我没想到,与她争斗的这五年竟是我那短暂的下半生。
林施与我用完晚饭,便去了街边,楼阁临江而建,夜半江风伴着水汽袭来,街边水连着桥,桥接着水,灯红映绿酒,才子配佳人。
我们二人肩并肩走在街上,身后并无婢女仆从跟随。
我和她说说笑笑,时隔多年,我没想到还能与故人一起游街赏景。
前世,林施选秀去了宫里,本来我也该进宫,可是我不想为了家族荣耀去进宫葬送自己的一生,便在选秀之前早早嫁给了闫舸,在我及笈之时,闫府便来提过一次亲事,父亲没有同意。不想上元节后,闫府又来提了一次亲事,媒人走后,我求父亲答应这门亲事,父亲一意要我进宫去成为他在朝堂的左膀右臂。
父亲被我的执拗气到了,便命人将我送回了闺房。
我悲痛万分,不想就这样埋葬自己。
便接连半月茶饭不思,不平衣冠,白日夜晚地抚琴,任身边人怎样阻挠,都抱着我的五弦琴不放手。
那段时间,母亲日日流泪。
父亲终究是心疼我的,便无奈答应了这门亲事。
闫父官居翰林院正五品学士,文才斐然,奈何一场大火英年早逝。闫父走后,闫母郁郁逝去。闫家只剩闫舸一人,父母双逝之后,闫家家底还算丰厚,闫舸科考金榜状元,接任父职,为官清直,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却一直没有娶亲。
我想不通,为何他并不喜欢自己,却要和自己成亲,成亲之后不闻不问,把我放在后院,后来又把荆芙抬进门。
不过这一世,我不会再嫁给闫舸,也不会进宫选秀。我要想个办法。
与我不一样,林施愿意进宫,为了家族的荣耀,自她进宫之后,相见就难了,她在宫里经历勾心斗角,没有几年便晋了贵妃……
突然,一阵琴声响起,我的思绪被拉回眼前。
阁楼之上,闫舸正在倚窗抚琴,衣袂飘出窗棂,月光照亮他侧脸。
曾经的我,遥遥一见,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如今心里倒是不起波澜。
3
我没有停下来,带着林施又转了转便早早回府了。
“这上元节越发没劲了。”林施轻声道。
“是啊,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我们正回到越府门外,只见婢女仆从在门外候着,我瞥见了那天的马奴。
他正直直地站着,不知看向何处。
眼见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看到他,我突然心生一计。
为何不招婿入府呢?
破天荒的,我对他笑了一下。
陆鸷紧绷着脸,双拳紧握在袖里。
上元节过去没几天,果然闫家如前世哪样派人来提亲。
父亲一口回绝。
看父亲的强硬态度,媒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灰灰走了。
我晚上便去了父亲书房。
“姝儿怎么晚上来了?”父亲续了盏灯。
“父亲,女儿想求父亲一件事。”
“何事啊?”
“女儿不想进宫,女儿想永远待在府里,父亲膝下只有女儿一人,女儿去了,父亲以后要把家交给谁啊?”我忧心道。
“胡闹,为了家族的荣耀,哪有贵女不去进宫,这京城,就找不到不想进宫的官宦世家!”
“父亲,女儿求您。”
“胡闹啊胡闹,你倒是说,不想进宫,你想找哪门哪户?”
“招婿。”
“招婿?滑稽!”父亲甩袖,“来人,带小姐回去。”
我知道,还是要用到前世的招数。
想到现在父亲母亲还健在,我是舍不得像以前那样和父亲置气。可是如今,为了保护他们,只能出此下策。
接连几天,我像前世那样,不吃不喝,待在屋里,日日夜夜忧思抚琴,母亲还是急得哭,日日央求父亲,成全女儿的心意。
过了半月,父亲派人将我叫进书房“半月了,可是闹够了没有?”父亲板着脸。
“女儿并不是胡闹,女儿要招婿入府,陪在父母身边,女儿不想要荣华,女儿只想一家平安团圆。”
父亲难得面容松动。
“招婿的事,为父决定。”
“是,父亲。”
我知道,父亲还是依了自己。
这几日府里风言风语。
我在园中偶尔听到小厮们说笑:“听说老爷要给小姐招婿,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老爷就这一个女儿,招婿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道是怎么招婿法呢?”另一人窃窃道。
“只是京城这些公子哥们,哪个愿意入赘?”
“招婿嘛,自然是家底薄弱的年轻才俊了。”
我清咳一声,他们这才止住了话茬。
我悄悄去了马场,找到陆鸷,他正在洗刷马槽,看见我来 他愣了一下。
“听闻你要出府,是吗?”我轻声说道。
他的脸上有一丝诧异,“是,小姐。”
“如果你和我成亲,那你还要出府吗?”我感到有些脸红,不太自然地问道。
陆鸷大惊失色,没有言语,静静看我了一会儿。
“若是你不愿意,我会在府里给你安排一个好的职务,帮你娶妻生子,那就不用再…”
我的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我愿意,只怕老爷不同意,况且我如今一介白身,怎么能与小姐成亲呢?”
我刚想出声安抚他,他又接着道:“小姐能否等我三年,我必当挣出个什么名堂配得上小姐。”
“你不必去打拼什么,陆鸷,我会想办法求我爹,而且你本来就很好,他肯定会同意的。我只要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就好。”我有些着急,我害怕他会像前世那样。
如果父亲能辞去丞相一职,请一个闲差,如果陆鸷能安心待在府中,那么越家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或许这样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守住越家。
“我要去。小姐,在府里等着我。”他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他不甘做一个平庸的人。
我叹了口气,走出了马场 ,临走前和他说:“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会等你的,保重,陆鸷。”
陆鸷走了,我亲手绣了一枚护身符,挂在他的脖子上。
4
陆鸷走后这一年,闫家派人来求娶,父亲一口回绝。
父亲一直没有为我相看到合适的人,我的亲事也是一拖再拖。
我倒是很开心,可以在家里陪着父亲母亲,因为称病,我没有去参加选秀,林施入宫成了皇上的林美人。
当今皇上刚及弱冠,羽翼未丰,还需仰仗我的父亲,我父亲在朝堂上并未干扰皇上亲政,此时皇上应该也未能生出疑窦。
父亲并非爱财之人,也并不是权倾朝野的奸臣,谋反之事必是他人诬陷。
后宫里如今除了皇后只有两位贵妃,一位昭仪,两位婕妤 ,一位美人,一位才人。
林施很是争气,入宫不到三个月便怀上了龙胎,被皇上晋为林容华,林无川大人也被提到京城任职。
上一世我困在内宅之中,鲜少同林施相见,不知官场的风波,也不懂后宫的暗潮。连闫舸官至几品也丝毫不知。在父亲母亲被斩首的第二天我便被荆芙灌了毒酒。
闫舸回到府中便去书房里用膳睡觉,我一个月也不曾见他一面。
现在回想以前天天见面的竟是荆芙,最为了解的也是荆芙。
陆鸷一走音信全无,闫家又派人来提亲,闫舸为何这么执着要与越家结亲,上一世我未曾多想,重来一遍疑点重重,莫不是为了借我家的势谋求官运,可我见他为官清正,不求闻达,上一世娶了我却又抬了一个孤女进门,但对荆芙也是冷眼以待,纵容我俩斗得家宅难安,这是闫舸送给我的悲剧,他是在寻仇。
年少听闻闫舸的父亲死于大火之中,母亲抑郁而终,这和父亲有什么牵连呢?难道前世推倒越家也是闫舸的手笔?
这次闫家的聘礼比前两次多了足足一倍,父亲还将其打发了出去,很不待见的样子。
转眼秋天到了,林施生下了一个男孩,皇上晋她妃位,赐封号为辰,越级晋封霎时间红了不少人的眼。
林施能在后宫中保全自己,生下孩子,想来是极为小心交瘁的,她一直都是一个聪慧的姑娘,我曾见过她天真烂漫的豆蔻年岁,也听过她为了家族的荣华延续不得不进宫的忧思与无奈,她的背后是整个林家。
又是一年上元节,陪父亲母亲在府里用了晚膳,我回到房间里打开窗子 ,靠窗坐下,秋风吹了进来,室内烛火昏暗,我在纸上写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杨柳散和风,清山澹吾虑。放下笔,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够像现在一般美好。
待我起身向床榻走去 ,赫然见到陆鸷坐在床上盯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陆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床上,我一时羞愤,“虽说我想招你为婿,可你还不是我们越家的人,你竟如此嚣张妄为,你我婚事就此作废。”我轻声说道,生怕惊动他人。
陆鸷冷笑,“大小姐不想嫁给闫舸,反倒招我这个马奴为婿,真是令奴受宠若惊啊。”他一把将我拉到床边,禁锢着我的腰迫使坐在他的腿上。
“你当时说愿意的,若是反悔了,最好一拍两散,互不耽搁。”我没想到他竟如此孟浪。
“大小姐莫急,只是奴在行伍奔忙,生死之间猛然有了从前的记忆。”他把头埋在我的脖子旁,“奴好想你,大小姐。”
我惊道“你怎么回来的?”
“我清醒之后告了假,见你一眼就要回去了。姝儿,这辈子我会保护好你和越府。”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便利索地翻窗而去 消失在夜色中。
陆鸷竟也重来了。
5
有了陆鸷,我多了几分安心。
转眼两年过去,陆鸷从军三年,白天操练武艺,夜晚点灯参读兵法书卷,在无数大战小站中立功无数,被带兵的梁淮丰老太尉举荐给皇上。
先皇在时,朝中重文轻武风气严重,与周边游牧部落或有矛盾,往往议和以求安宁,武将无用武之地,人数也比文官少很多,朝中议事也是不敌文官主张休养生息之流。
皇上亲政以来文武并举,在马肥兵壮之际下旨向西进军,扩了大片国土,通了向西的贸易,造福了边塞百姓。
皇上这般贤能,前世必是受了谗言的蛊惑,才会将越家连根拔起。
他念陆鸷无家世背景,是个可以放心留用的帅才,封其为五品抚远将军,赐了府邸一座,良田万亩,黄金五千万两,大有借封赏陆鸷广纳帅才之意。
“陆卿可曾娶妻成家啊?”皇上问道。
“臣叩请皇上下旨赐婚。”陆鸷埋首跪求。
“陆卿看中了哪家的女子呀,朕答应你。”皇上爽朗大笑,“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谢皇上隆恩,臣是相府的马奴出身,对越姝小姐情有独钟,单是臣前去求娶怕越大人不肯把女儿下嫁,还望皇上赐婚。”陆鸷言真意切。
“朕准了。”皇上答应得很痛快。
当晚,皇上便传了我父亲入宫觐见。话语里很有深意,以前朝罪臣之例警告父亲不要结党营私,父亲果然想通了,不负我平日嘱托,一旦皇上疑心便即刻抽身而退,明哲保身。
父亲以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为由自请辞去丞相一职,求皇上放老归乡。
这正合皇上心意。
第二天,皇上就下旨废去了丞相这一职位,从此朝中再无丞相。
也合了我的心意。
来年春天,我和陆鸷成婚,桃花灼灼之季,伴着十里红妆,他将我抱进花娇,红马高骑,娶回了将军府。
武将们将陆鸷灌的一身酒气,他稳步走进了新房,白日的热闹尽数离去,房中只剩我和他。
我坐在床上有些紧张,他掀开了我的盖头,几年不见,他变得更加粗犷,晒得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