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征多年的竹马回来了。
我神色惶惶去找他求救,却连面都没有见到。
只派了个小将出来打发了我。
那小将趾高气扬,好不威风,指着我一通讽刺羞辱。
旁边还有个只我能看到的罗刹美人抱着膀子看笑话:“我就说男人靠不住,不如杀了吧杀了吧……”
1
“我只当军中粗人没啥规矩,却不知世家贵女也如此不拘小节,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小将傲慢的扫了我一眼:“苏将军战功累累,马上就要封侯,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攀交情的。”
我急着救人,忙从腰间掏了个玉佩交给他,又施了个礼恳求道:“我是苏梅落故友,这是昔日他亲手给我的,还请小将军通融。”
“闺阁女子竟还私藏外男之物,你不要名声也就罢了,可别害了苏将军。”
小将不等我开口,一把夺过玉佩就欲关门。
我大急,忙抢上前去拿手一挡,顾不得指尖传来的彻骨痛意,拽着他的盔甲连连哀求。
“烦请小将军把玉佩拿给他,就说我那幼弟失足落水性命垂危,让他看在我们曾指腹为婚的情分上请太医前来救治。”
“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小将冷冷一笑,拿着玉佩走进门去:“等着吧,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那小将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趾高气扬的回来了,他高高举起玉佩,刻意提高了声音。
“将军说了,当日指腹为婚只是长辈的戏言,还请姑娘莫要当真,况且你家弟弟是生是死,那是当家主母该操心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把手伸到别人的内宅里去,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苏府坐落在繁华处,此话一出,顿时围了满满一圈好事之人。
小将见此,眉梢一挑,声音更大的刻薄道:“哦,对了,将军已有心仪之人,不日便要上门提亲,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你就不该再来找他。”
想来是怕我纠缠,话音未落,小将啪的一声关上门,将我一人留在众人嫌弃的目光中。
我怔怔站着,听着众人指指点点的声音,脑海里划过的,却是那些过往。
【阿鸳,我爹说啦,你长大了,是要给我做媳妇儿的!】
【阿鸳,我要好好习武,当一个绝世高手,再不让别人欺负你!】
【阿鸳……爹给我新找的娘不好,天天欺负我,马嬷嬷怀抱好暖和,像娘,你把她分我一半吧。】
现在他已长成了英武的将军,却也忘记了当日的誓言,甚至都不愿再看我一眼。
“徐姑娘,别等啦,朗主此次回来,心性早已不如从前,等不到的。”
随着一声苍老的叹息,一把油纸伞递到了我的手上,是苏府的管家福伯。
“快些回去吧,否则事儿闹大,姑娘就要遭罪了。”
福伯将伞递给我,摇头叹息着回去了。
2
我失魂落魄站在街上。
颇有些想不通这昔日里与我同仇敌忾,许下山盟海誓的良人为何会翻脸无情。
今日梨园游湖,幼弟稚翎不慎落水昏迷不醒。
我第一反应便是向他求救,想着以他凯旋之功,定能求得皇帝赐下太医医治。
此事听来可笑,却实属无奈之举。
只因在徐家,我与阿弟虽是嫡出,却活得连摆设也不如。
我那作为正房的阿娘乃商户出身,在阿爹还是个落魄书生之时不惜和家人决裂都要与其成婚。
哪料渣爹凭着她的嫁妆打通关系当了官之后便一改往日的温存小意。
从此自诩清流瞧不上商人,对阿娘母族更是诸多埋怨不愿往来。
阿娘常常自怨自艾,因为身份低微,连我和胞弟稚翎的日常起居都不敢插手。
家事更是全数交给了妾室江氏打理。
那江氏出身勋贵,只因看上了阿爹的好皮相,便宁肯以妾室身份,也要下嫁徐府。
此人一贯佛口蛇心,女儿明薇更是养的活泼灵动,一番经营下来,不动声色的便占据了阿爹的全部心思。
而我无人指引,只磕磕绊绊的活着便已费尽了全部心力,幼弟稚翎又在一次风寒中未能及时救治,等高烧退下来,非但伤了身子,人也哑了。
如此一来,我姐弟二人愈发不讨喜。
一片阴霾中,除了马嬷嬷疼爱我,便只有那于我指腹为婚的苏梅落对我呵护备至。
他深知我处境艰难,也明白稚翎身体孱弱。
却如此狠心如此待我。
“鸳,连仆人都知道要下雨,给了你一把伞,你的那位情人,为什么,羞辱你?”
从事发后就莫名出现的女郎抱着膀子,用生硬的官话问我。
这人身穿绣了精致纹样的白色纱衣,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波浪般倾泻到腰际,皮肤雪白,容貌甚是美丽,赫然是位罗刹佳人。
更为奇异的是,只我一个人能看见。
“大概也是嫌我木讷吧。”我撑开伞,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可怜的小知更鸟,你苍白脆弱的就像枝头上的铃兰花。”
罗刹女子眨眨眼,湛蓝的眸子深邃明亮:“以后就由我守护你吧,记住,吾名玄女。”
“我很好啊。”我闷闷道:“不需要谁守护,梅落他只是,只是许久未见,和我生疏了……”
“鸳,我真的很好奇,豺狼窝里怎会养出你这样天真的金丝雀。”
玄女眨眨眼,纤长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你有一颗尘埃不染的心,可是纯洁的灵魂不该受到蒙蔽,鸳,我赐你读懂人心的力量。”
3
她说我每天有三次机会使用读心术,并且每人只能使用一次。
我将信将疑,不过看着眼前的家人们,我亦起了好奇之心。
“可算是回来了。”炕桌前端坐的贵妇正是阿爹的美妾江氏,见我一身狼狈,她眼圈儿一红,掏出手帕连连抹泪。
“我的心肝儿,可痛煞了娘亲,事情我都听说了,这天杀的苏梅落,怎就忍心如此待你,瞧这小手冰凉的,快喝些茶暖暖身子,你阿娘都担心的在我这坐了一下午了。”
伴随着江氏的嘘寒问暖,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却同时出现在脑海。
“苏家这小子倒也识趣,为了借我江家之势在朝堂上立足,这便巴巴的送来了投名状,还算是个聪明人。”
她怜惜的握住我,心内还在不断算计。
“虽然是个木头美人,这张脸却长得实在勾人,不过今日这一出,想来名声也坏得差不多了,哼,徐幼鸳,徐稚翎,都是些羽翼未丰的小鸟雀,如何能与我的薇儿比,也多亏了蔺如意这人,否则要养废他们,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蔺如意,便是我的阿娘了,本该是当家主母的她在江氏面前却是一丝气势也无,只绞着个帕子坐在一边。
突然被点到,她原本飘忽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忙道:“对对对,回来就好,这孩子有江妹妹这样名门出身的人操心着,那定然是极妥当的。”
脑海中的她凄怨的声音同步响起:“我只是一介商户之女罢了,嫁给夫君本就于理不合,江氏出身大族,性子又掐尖要强,只盼这一双儿女能够乖顺一些,等长大了,便也不用受她磋磨。”
这种话我从小到大已听了千遍万遍,可一味地示弱又换来了什么呢?
木然转头,江氏的女儿徐明薇正一脸关切的望着我。
“苏将军不愿帮忙,阿翎又溺水未醒,那马嬷嬷看护不利,定是要被阿爹处置的。”她微微咳嗽,向来明艳的脸上覆着一层病态的苍白,却还咬牙坚持道:“算了,阿鸳你这样柔弱,阿爹性格又刚硬,此事就由我跟他去解释吧。”
她向来都是如此,什么事情总是冲在最前面,看似一心为我考虑,却总是占尽好处。
这些甜蜜话儿,我是从来也不信的。
“该死的老货,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发现了我要推徐稚翎这小哑巴入水,怎会惹出这些麻烦,不过今日也算有所收获,徐幼鸳名声大毁,只要我对着阿爹再添油加醋一番,不怕整不死她。”
徐明薇的声音带着些许阴狠:“至于小哑巴,虽然说不出个完整话,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杀了的好,清理了嫡出的这两个,这徐家后宅,还不是我与阿娘的天下。”
我心头大震,难怪今日稚翎落水后除了马嬷嬷泡在水里,岸上还有个拿着棍子喊他们抓住的徐明薇。
所有人都夸她顾及血肉亲情伸手相助。
可结合徐明薇的心声,我不禁想到了马嬷嬷获救时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大家都以为那是落水挣扎时所伤。
可如若救人者便是加害者呢?若伸向溺水者的棍子原本是为了防止他们靠岸用的呢?
只是马嬷嬷强撑着将稚翎送上岸便昏了过去,事发之时现场的三人除了徐明薇都已昏迷,无凭无据的事情,又有谁会相信呢。
阿爹向来自诩家风清正,今日苏家门口这一出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届时先被整治的人,肯定是我了。
江氏母女俩很是惺惺作态的宽慰了我一番,但我知道,她们巴不得我遭了厌弃。
暮色将至时阿爹遣了亲随报信,今夜要在白玉楼设宴庆祝苏梅落凯旋,孽女徐幼鸳有辱家风,立时罚跪祠堂,待他回来另行处置。
娘亲听了消息,只哀怨的扫了我一眼,我知她是恨我不长脸。
但我也顾不上那些了,今日听了徐明薇杀机毕现的心声,我哪里还敢让弟弟独自一人,只得恳求她今夜守在稚翎处。
“你弟弟自有丫鬟婆子看顾,况且我这心里难受,去了也是平添晦气,还不如不去。”
她叹了口气,怏怏回了如意堂。
4
“小知更鸟,被信任的人伤害,是不是很难过?”
我跪在祠堂,摇摇头:“不,他们不爱我,那我也不爱他们。”
玄女微微一笑。
烛火下这罗刹美人的容貌愈发秀美端凝,她皓腕一翻,掌心中忽然出现一朵花,丝绒般的紫色花瓣像是一双精致的翅膀。
“鸳,这是象征光明与自由的鸢尾花,送给你”
饱满的玫瑰色唇吻了吻花瓣,她轻轻俯身,将这支鸢尾簪在我的发间。
“真倔,眼睛都红了,放轻松点吧甜心,稚翎我帮你看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虽长相娴静,却也带着罗刹人特有的热烈奔放,这种明晃晃的偏爱奇异的令我安下心来。
翌日阿爹匆匆归家,还未来得及吃上一盏茶,便喝令婆子将我带去了明华堂。
还未进门迎面便有杯子擦着额角飞过去摔碎在地上。
阿爹寒着脸坐在中堂,江氏站立在旁,气氛凝重而压抑。
只有阿娘一会儿忙着添水,一会儿又将桌上的糕点推向阿爹,眉梢眼角俱是怯弱之意。
“够了!”阿爹终是忍耐不住,重重一拍桌子:“这些琐事自有仆役来做,谁家的当家主母像你这幅样子?也难怪会教出这种辱没门风的东西!”
“还有你!”他咬着牙,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青天白日竟然跑去敲男人的门,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外男私相授受?素日里愚钝也就罢了,怎么这种事情上也如此不知轻重?你可知此事一出,便是你的妹妹的名声,也要受你连累?”
“薇儿不介意!”
不等我开口,一道身便影扑上前去,明薇跪在地上哀切道:“姐姐素日里只跟那婆子亲近,少了些规矩也是情有可原,但这种性子天真烂漫,难得可贵,还望阿爹不要苛责。”
“天真烂漫?”此话一出犹如火上浇油,阿爹气得胡子直抖:“她要是个农家女也就罢了,簪缨世家的闺秀行事如此没有分寸,以后是要连累家族的,我看就是让蔺氏养歪了!”
“说到那马嬷嬷,看护不周致使伤到了主子,功过不能相抵,赏二十大板,若还活着,便拖出去发卖了,至于幼鸳。”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如今清誉有瑕,留在府里也是带累姐妹名声,不若去家庙潜心修行,好好收收你那天真烂漫的性子。”
“我清誉有瑕要进家庙,那不孝不悌者呢?”
我碰了碰额角被茶杯划破的伤口,疼,真疼。
“昨日稚翎落水,是某人故意所为,欺瞒长辈,是为不孝,不睦兄弟,是为不悌,敢问阿爹,此人该当何罪?”
阿爹还未开口,徐明薇便柳眉一竖,仿佛受了莫大冤屈。
“我知道阿姐你不愿意长伴青灯古佛,可也不该这般血口喷人。”
她傲然道:“我家外祖乃镇南大将军,我身上流着他的血脉,自然也有他的风骨,要让我做出这种事情,除非河水倒流哑巴开口——”
5
徐明薇的话音刚落,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便走了进来,正是我那胞弟稚翎。
他迈着小短腿,无视徐明薇面色大变的脸,径直走到了阿爹面前。
玄女施施然跟在后面。
“阿爹,安好。”团子有模有样的施了一礼。
看着众人面色大变,玄女得意的冲我挑了挑眉。
“昨日落水,明薇姐,推。”
稚翎费劲道,因为久未开口,口音有些古怪,却也一字一顿说的清楚。
哑了多年的嫡子忽然开口说话,这本该是件喜庆的事,不过结合徐明薇方才所言,却是十分打脸。
中堂顿时陷入尴尬的寂静,就连阿娘,也是默然不语。
“哎呀翎哥儿会说话了,是件大好事呢。”
一片沉默中江氏忽然笑盈盈走上前来。
“不过昨日事发突然,他小孩家家的又受了惊吓,怕是一时没有看清楚,误会了薇姐儿。”
此言虽然牵强,但好歹也算是个理由,现场顿时活泛了起来。
“昨日确是有些混乱,我急着救人,若是有什地方做的不到位,那我给阿翎和姐姐配个不是。”
徐明薇顺势借坡下驴。
“薇姐儿向来稳重,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胡乱揣测,蔺氏,你说呢。”
阿爹曲起指节,敲了敲桌子。
“是了是了。”阿娘赶忙接话:“都是误会,阿翎无事便好。”
“正是如此。”阿爹不满的瞥了我一眼,正欲再说,昨日那亲随急急进来,贴着他说了句什么。
阿爹顿时转怒为喜。
“既然阿翎已然醒来,那马嬷嬷也算补救及时,好好将养着也就是了。”他轻咳一声,俨然道。
“幼鸳,推人落水这种事情涉及女儿家的名声,万不可胡乱言说,一旦被人听了去嚼了舌根,你的妹妹还要不要做人?”
“哦?怎么徐明薇的名声就是不可胡乱言说,到我这里,就严重到要进家庙了?”
我咬了咬唇,倔强的望着阿爹,心中酸涩难言。
“够了,多大点事,也值得你闹成这幅模样?不去家庙就滚去反省,免得的丢人现眼。”
他厌弃的挥了挥手,仿佛看见了个脏东西。
是了,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只要犯了错误,无论是非对错,被责罚的永远都是我。
而我竟然还有所期待,真是可笑。
“鸳,没什么的,并不是所有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玄女俯下身子,真挚的看着我。
“我的父亲也不喜欢我,他惧怕我的出生,甚至将孕育着我的母亲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可后来怎么着,”玄女蓝宝石一般的眸子迸发出灼灼光华,唇角的笑意凛冽而潇洒。
“后来我弄开他的头颅,一跃而出,诸神无有不服,连我的父亲,也得退避三舍。”
弄开头颅?一跃而出?
我咋舌,早就听说罗刹鬼子彪悍异常,万料不到竟恐怖至斯。
不过我原本沮丧的情绪也的确有被安慰到。
“怎么?说你两句就不乐意听了?”
阿爹对我走神很是不满,冷冷讽刺道:“你愿意自甘堕落不要紧,可不要误了你的妹妹嫁人。”
嫁人?
江氏虽为妾室,但身为镇南大将军极其宠爱的幼女,向来自恃身份,对徐明薇的婚事更是挑三拣四不肯轻易定下。
是何等风姿的人才会被她看在眼里?
我这样想着,脑海中却闪过一个猜测。
“阿鸳……”出来之后阿娘犹豫了片刻,迟疑道:“往后气性莫要这么大了,女儿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你这样倔强,又能讨什么好呢?”
“从古至今便是对的吗?”我冷笑道:“男子又比女子高贵在何处了?像阿爹这样的人,为夫不义,为父不慈,有什么脸面让我敬重他?”
想到玄女的话,我又凶巴巴补了句:“像这样的人,在罗刹是要被女儿敲破脑袋的。”
说完此话,我只觉恶气尽出。
阿娘面色惨然,我伸出手,将稚翎从她怀里抱了过来。
这小团子从我跟阿爹对峙之时就已蠢蠢欲动,不过被反应过来的阿娘抢先一步护在了怀里。
小小一个被捂住了嘴,急得又是蹬腿又是挥掌,像只被翻了壳儿的小乌龟。
更可爱了。
看着这小孩气鼓鼓的包子脸,我忽然有些好奇他在想什么。
“蠢死了,都被这种叼毛欺负到脸上来了,等小爷我口条捋顺了,非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淦就完了啊废话啥,徐明薇这狗东西惯会仗势欺人,我那便宜老爹脑子里装的也是浆糊,加上江氏三个人凑不出来一副好良心。”
“啧,我娘这性子也太软了,我姐也是莽的要命,这家离了我迟早得完。”
……
太脏了,骂的太脏了。
有句话虽然难听了点,但我觉得恰如其分。
不叫的狗会咬人。
老祖宗诚不欺我。
我木然抱着稚翎。
这团子貌若纯良的眨巴着葡萄眼,而我听到他心内依旧在不断口吐芬芳。
这样也好,我原本担心他会因为多年的疾症留下阴影,因此素日里对他万般呵护,生怕戳到他的伤心事。
不过如此一看,这小子倒是生龙活虎的很。
不愧是我徐幼鸳的弟弟,并非孱弱易碎的琉璃人,而是野蛮生长的男子汉。
或许回避永远无法解决问题吧,疼的话就该把伤疤狠狠剜去,而不是捂着它,任由其腐烂发臭。
我自嘲一笑,痴长了这么大岁数,只懂得瞻前顾后,竟还没有个孩子勇敢通透。
“稚翎究竟是如何哑的,我想阿娘也是心中有数。”
我抱紧稚翎,坦然的望着阿娘。
“曾经我也和阿娘一样的想法,可我发现一味的忍让并不会换来真正的安定,只会让他们更加放肆。”
“阿娘,你瞧瞧我,再瞧瞧阿弟,若是外祖知道了您在这徐府过的是何种日子,该是多么的伤心难过啊。”
稚翎虽然是个小火药桶,但到底年幼,只瞪着一双眸子望着阿娘。
在这种清凌凌的目光之下,阿娘面色大变,捂着胸口后退两步,竟是顺着花径仓惶而去。
“渭南蔺氏怕是早已厌弃了我,当年执意要嫁徐正的人是我,如今又有何脸面在阿爹阿娘面前诉苦……”
随着清浅的花香,阿娘的心声极轻的传入我的耳中。
6
渭南蔺氏,即便是我这等闺阁女子也听说过,是顶有名的大商行。
不过阿爹自诩清流,向来瞧不上这些,提到阿娘母族也是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我原先只当外祖一家只是出身普通的小商户,却从未往同为蔺姓的蔺氏商行想过。
我有些难过,出生于这般富贵人家的阿娘,即便与阿爹和离也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又何必非要举步维艰的在这徐府生存,作为正头娘子,竟然还要在个小妾手上讨生活。
不等我想明白,向徐明薇提亲的人便上了门。
那户人家诚意十足,聘礼颇重。
就连纳彩之礼的大雁,也并没有用时人常见的木雁玉雁来代替,而是抓了活雁。
据说是那准新郎倌儿往山里跑了好几天,方才生擒来的呢。
态度之诚令人赞叹,就连一向自诩率真的徐明薇,也是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柔
,于是阖府上下俱是喜气洋洋。
除了我。
那冲着徐正躬身行礼的翩翩郎君不是苏梅落又是谁。
想来阿爹也知道这事儿做的不地道,毕竟小时候将我指腹为婚的是他,大了见人出息了,就要换成徐明薇的也是他,因此等人散尽之后特意将我叫去了书房。
“阿鸳,你也莫要恨梅落,那孩子现在势头正好,若得了江老将军相助,平步青云不成问题,届时我们两府强强联合,这朝堂之上,岂不是风生水起,你也是个大姑娘了,该知道这对我徐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见我默然不语,他皱了皱眉:“至于那日的事情,他也很是愧疚,请我转告与你,那口出狂言的小将是战场上下来的,粗人一个,不懂规矩,已经处理了,你也别再记恨了。”
“好,那便如此吧。”我轻声道。
方才在屏风后,我也听到了苏梅落的心声。
他和我一样的出身,在家中向来不受器重,因此便将原本该要出征的大哥换成了他,他倒也争气,因祸得福,立了军功无数。
现在他看到了更高处的风景,知道了权势的滋味,自然也就想要的更多,而这些,都是我不能给他的。
昔日的情分,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是同种境地之下的抱团取暖,现下他有了抉择,我也该有自己的路要去走。
“阿鸳,我知你向来和梅落要好,但他都是拿你当妹妹看的。”
徐明薇状似亲昵的拉着我的手:“眼瞅着我出嫁在即,但这成婚之事,哪有妹妹在先的呢,我娘也很忧心,特意找了个人,要给你说门好亲事呢,听说正在前厅议亲呢。”
如果不是她快要咧到耳根子上的笑,我就真信这是门好亲事了。
玄女眨眨眼,好奇心颇重的拉着徐稚翎奔着前厅去了。
许是小孩眼睛干净的缘故,他能看见玄女,想来是见惯了马嬷嬷的长相,他对这位金发蓝瞳的罗刹美人并不排斥,很快就处成了朋友。
两人速度极快,片刻后便回来了。
“哦~我可怜的小知更鸟,你都不知道那位姓江的女士有多冒昧。”玄女变出一把镶满了羽毛的扇子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俏皮道:“她给你找的那位先生吧,高门大户家世好。”
“皇帝不喜。”稚翎小嘴一撇。
“风度翩翩相貌佳。”
“可惜跛足。”稚翎白眼一翻。
“性情斯文懂礼貌。”
“青楼常客。”稚翎两手一摊。
哦,听懂了,是个绣花枕头。
不过当我在长街之上被其拦住时我就知道这位并不只是虚有其表了。
“是徐家小娘子呀。”他腼腆地将一只臂钏递给我,桃花眼中被笑意熏染的柔情款款。
“当日议亲时我便想着要送未来娘子什么好,思来想去,也只记得诗文有曰,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若是不嫌弃的话,便请收下吧。”
他微垂着头,面上沁出薄红,做出一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
而心内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
“这只臂钏原本是给茵娘买的,不若先送给这小女娘套套近乎。”
“听说在家不受器重,正好,门第还算与我相配,长相也是仙姿佚貌,床榻之上想来定会别有一番滋味。”
“好像还有个哑巴弟弟,长得也不赖,到时伺机弄过来,折辱起来岂不痛快。”
此话甚是孟浪,我将臂钏推了过去,断然拒绝道:“定亲之事还未落地,郎君的美意恕我不能接受。”
那绣花枕头眼神闪烁,还欲再劝,却被一人给拦了下来。
“哦,原来是苏大将军啊,我与我未过门的娘子说话,想来并不耽误您过路吧?”
那身影正是苏梅落,他挡在我身前,平静道:“听说令尊大人最近在朝堂之上很是焦灼,想来并不愿意再被御史参上一本柳公子当街调戏女娘的英勇事迹吧。”
那柳公子眸光闪烁,见苏梅落神情凛然,终是没敢纠缠,阴鸷的望了我一眼后便一瘸一拐的拂袖而去。
“幼鸳,成亲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他张了张口,望着我的目光痛苦而隐忍:“我心内有你,但……”
“苏公子说笑了,自那日苏家门口之后,你我便早已各不相干。”我打断他:“这些让彼此都难堪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吧,幼时的那点情分,也便只够让我祝你一句得偿所愿了。”
我平静地与他擦身而过,并未回头。
那个面容俊朗的少年早已深埋在过去,如今归来的,只是个被繁花迷眼,遭浮华所累的陌生人而已。
想来是忙着徐明薇的婚事和准备打发我,近日徐府难得的安静。
而我也在玄女的指导下,做起了针线活儿。
这位罗刹美人有着一手出众的纺织手艺,经她手制作出的布匹,称得上一句光华流转灿若明霞。
她在布料上织出瑰丽神秘的罗刹图案,而我会用手上的针线将它们刺绣出来。
用的便是有“绣花能生香,秀鸟能听声”美誉的湘绣技法。
据阿娘所说这是她出阁前从一位大家手里学的,她耐得住性子,手又灵巧,一手绣活简直活灵活现。
我虽没有阿娘功底扎实,但也足够娴熟。
“小知更鸟,金钱才是立身之本,当女子有了钱,便会失去大部分烦恼,你不用去听从任何人的话,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玄女一边纺织,一边喋喋不休。
我便笑着听她讲,手里捏着的细针如蝴蝶传花般在洁白光滑的绸缎上飞舞,逐渐显现出花朵的样子,城邦的样子,人物的样子。
“是是是,等我学到你十分之一的技术,便搬出徐府自己过活,到了那时候,我便不再是谁的附庸。”
“带上,阿翎。”小团子托着腮坐到一边:“要,和阿姐,在一起。”
我们将这些绣品按照大小制成了手帕、团扇等物托人卖了出去,因为绣工精美,图案新奇,很快便在坊间流传开了。
阿翎是个守财奴,在算术方面又极有天赋,巴巴儿的找了个匣子将钱都收好,已经开始盘算赁宅子需要多少钱,丫鬟小厮需要多少钱,安排的妥妥当当。
期间那柳公子倒是递了好几次帖子,我忙着赚钱,都给拒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不知为何,近日出门时,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那视线黏腻阴寒,毒蛇一般。
7
“要一起做件大事儿吗?”
当被捆住手脚丢上马车时金发美人玩味的笑着望过来。
“好啊。”我兴致勃勃道。
“哦,看来我真的是带坏你了,原本乖顺的小知更鸟,现在想要飞出去了。”她眨眨眼:“不过我喜欢。”
“也可能是我本身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吧,像木偶一样,被人操控摆弄,那感觉真是糟透了。”我学着她的语气眨了眨眼:“我还要感谢你,剪断了我身后的提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从喧嚣逐渐变得安静,随着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面孔引入眼帘。
赫然便是那江氏给我找的如意郎君,柳公子。
“好久不见啊徐小娘子。”他微笑着道:“我特意找了个清净地儿邀你过来一叙,这次便不会再有人来打断我们了。”
“你们柳家邀请人做客的方法倒是十分别致。”我讥诮道。
“还不是姑娘你口味太怪。”他叹了口气,显得十分苦恼的样子:“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挟持着我向别院走去,穿过朱红的门廊,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荒唐离奇的世界。
这里随处铺着厚厚的地毯,铜炉之中燃着甜美异常的香料,有无数秀美的少女穿着轻薄的纱衣在其中或坐或立嬉笑追逐,薄纱之下纤腰玉臂清晰可见。
随着柳公子轻轻拍了拍手掌,少女们立时娇笑着围了上来,她们簇拥着将我们拉到正中间那个异常大的贵妃榻上安坐,而后便熟练的忙活了起来。
她们有得跪伏在地,好让柳公子的脚能搭上去。
有得捧着瓜果凑上前来,还有的口中含着美酒,亲昵的渡给柳公子。
“这叫做美人凳,美人桌。”柳公子微笑着贴近我:“我们家鸳鸳仙姿佚貌,就是太古板了点,让这些姐妹教教你,将来好生服侍我。”
“我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柳公子这样将我掳了来,不怕我阿爹问罪?”我冷冷道。
“呵,没有岳父发话,我怎么敢染指佳人呢。”柳公子将我一缕发丝放到鼻尖轻嗅:“这些个女子,都是朝廷大员放在我这代为调教的,岳父大人想要这关系网,区区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自然是很舍得的。”
他故作风流的勾唇一笑:“我劝你还是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柳轩整治人的手段可多着呢,这些女子原本都跟烈马一般,还不是被我降服的如小猫一般。”他一手握拳轻咳一声:“小月,还不过来吗?”
那名唤小月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不等我反应过来,便熟练地跪在地上仰起脖颈,檀口轻启便要接那柳公子口中的秽物。
“这个,唤作美人盂。”他得意洋洋的笑道,我再也忍不住,在这张被酒色掏空的脸上狠狠甩了一记。
“鸳鸳啊”
他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从腰间掏出长鞭咬牙道:“这些手段原本不想使在你身上,可你真的是很不听话,怎么了?瞧不上我这个瘸子?那苏将军比我好是不是,可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瘸子照样也能将你制得服服帖帖!”
“这人身上有毛病,心里也病得不轻。”玄女从一进来就面罩寒霜,这会儿更是气得柳眉倒竖。
那原本仙气飘飘的白色衣袍已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副淡金色铠甲,露出头盔的一头长发随风飞舞,在这奢华的樊笼之中熠熠生辉。
“阿鸳,我的训马之术也很厉害,你和我一起,咱俩今天好好治治这牛马!”
她随手捞了个竹竿往我手里一放,一手拉着我一跃而起,腾挪闪转间衣袂翩翩,手上的小细竹竿被她舞得寒光点点杀气肆意,随着一声闷响,深深钉在了地砖上面。
原本耀武扬威的柳公子此时坐在地上抖抖欻欻,他的裤子被竹竿穿了过去,露出了两个大白腿。
“饶……饶了我。”他吞吞口水,乞求道。
“她们求你的时候你有放过她们吗?”我指了指那些仅以薄纱覆体的少女:“她们原本有无限的可能,可你毁了这一切,就因为你们肮脏的欲望和交易。”
我伸出手,那名唤小月的姑娘眼疾手快,拖出一个大箱子,从里头取出了一根麻绳,我接过绳子,把个柳公子捆的结结实实。
“柳公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作孽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了,要不要放了你,她们说了算。”
随着我话音落地,那些原本神色木然的少女眼神中逐渐多了生气,她们抽泣着,用手拧,用脚踹,肆意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小月更是从那箱子里掏出一大堆不同材质的玉势,挑来选去捡了个最大的便走上前去。
我连忙拉住饶有兴致的玄女走了出去,片刻后便听到了一声堪比杀猪的嚎叫。
惨,真是太惨了。
等这些被困在此地的少女们发泄完毕已是金乌西沉。
那小月代表众人冲我拜了几拜,便掏出一本账册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交易,其中不乏有我那便宜阿爹还有江氏那将军父亲的罪证。
这本罪证换来了江、徐、柳三府满门抄斩,而我因检举有功,特赦可以带着无关人士全身而退。
徐明薇已和苏梅落定亲,并未受到波及,不过日子却也很不好过,毕竟身为罪臣之后,苏府碍于面子捏着鼻子娶了她,给一碗饭吃也就不错了,要说多敬重,倒也没有的。
苏梅落原想借着江氏的势力一步登天,却差点摔得粉碎,自此心气大损,仕途也是颇有不顺,据说近日里和长公主走得颇近,还差点被那善妒的驸马当街殴打,很是丢人。
阿娘刚搬离徐府还有些许不习惯,不过后来被我那找上门来的火爆祖父教育了一番,便也逐渐立了起来。
哦,对了,现下我可不只是绣绣手帕做做扇子了,自从收留了阿月那些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之后,这生意也是越做越大,阿娘绣工出众,带了些颇有天赋的女子负责刺绣,马嬷嬷便负责带人纺织。
一来二去,便成了城中顶顶有名的绣坊,标志便是一支翠绿的橄榄枝和淡紫色的鸢尾花。
玄女是在一个夜间离去的,她微笑着在溶溶月色中捧起我的脸,在额间印下一吻。
“鸳,我的小知更鸟长大啦,可以独立生存了,我也就能放心离去了,想念我的话,就去帮助更多女孩吧。”
看啊,我做到了呢。
我含笑站在绣坊门口,看着阿月面带微笑的将前来应聘的女工们按性情手艺合理分配,耳边是稚翎背诵诗文的声音,这小团子自从去学堂读书之后,话倒是越说越顺溜了。
至于我那位金发蓝瞳的罗刹朋友,我想,她又在去帮助其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