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政坛有三宝:绝食抗争,集体辞职,削发明志。
一旦出现政见不合,反对者常常拿出这三样秘密武器甩给当权者,既能收获民众关注,也让当权者下不来台。其中尤其以绝食给人的震撼程度最大。
比如去年8月31日,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为抗议日本排放核污水,愤然绝食24天,期间几次严重昏迷,器官严重受损。这一举动震撼了韩国社会,严重动摇了尹锡悦的执政根基,各地反尹锡悦的游行示威此起彼伏。
而我们今天要讲的,就是韩国政坛绝食届的鼻祖,有着“韩国反腐教父”之称的金泳三。
意气风发的从政之路与后来人们对金泳三的竭力倡廉从简的印象不同,金泳三的家境十分殷实,他爸金洪祚在庆尚南道巨济郡承包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渔场,拥有十几艘渔船,一网捞下去都够普通家庭吃一个月了。金泳三还是家里的独子,金洪祚更是对其宠爱有加,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因此金泳三得以获得高等教育的机会,5岁时就开始上学。
1945年他读上高中时,曾在日本校长调任前,把他行李里的白糖袋子偷偷戳了个洞,气得校长大骂“八嘎”,金泳三最终也得到了无限期停学的处分。但刚停到第二天,日本就投降了,随后金泳三也不愿去原先的学校了,而是转学到了釜山的庆南高等学校。
两地求学的经历,让金泳三将巨济和釜山都视为自己的家乡,还给自己起了个雅号叫做“巨山”,意为巨济与釜山。
我们此前说过,韩国总统的选举呈现出很强烈的地域色彩,不同的地区会根据候选人与自己地区关系的远近来进行投票,从这时起,这两地也成为了金泳三的主要票仓。
在高中时期,金泳三就将“未来的大总统金泳三”这一字条贴在自己宿舍的墙壁上,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戏谑的一句话,日后将真的应验在了金泳三的身上。
就在金泳三上大学这一年,朝鲜半岛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野心家李承晚利用美国的支持,不顾南北朝鲜人民统一的愿望,强行建立大韩民国,造成了半岛的分裂局面。
新政府刚刚成立,亟需吸纳一大批官僚为其服务,金泳三在一次学校演讲中得到了二等奖,在这次演讲中,金泳三意外结识了为其颁奖的外务部长官张泽相。
张泽相对这个年轻人极为看重,在金泳三毕业之后就将其留在了身边担任秘书。
两年后,年仅26岁的金泳三加入了当时的执政党自由党,并当选为了当时最年轻的国会议员,被称为“政坛王子”,可谓意气风发。
但很快官场的黑暗,给了年轻气盛、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的金泳三以极大的心理打击。
此时正值李承晚执政后期,自由党俨然成了李承晚的一家之党,国会中充斥着权钱交易。
1954年5月20日,“大数学家”李承晚推出了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四舍五入改宪案”,妄图当终身总统,惹得天怒人怨。
在目睹了政坛的肮脏之后,金泳三思想越发激进,最终退出了自由党,转而于1955年加入了民主党,在各种公开场合抨击李承晚的罪行,气得李承晚使出调换选票箱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阻止金泳三当选。
但这一招显然不能堵死人的嘴,就在一片唾骂声中,李承晚倒台了。
金泳三所在的民主党成为了第二共和国的执政党,可金泳三议员的位置还没坐热,朴正熙又发动了“5·16政变”,把第二共和国扼杀在了摇篮里,金泳三也被禁止参加一切政治活动。
在此后韩国漫长的军人统治时期里,金泳三从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军人执政的抗争,成为了著名的民主斗士。
而也在同一时期,也出现了金大中和金钟泌两位反独裁的民主政治家,“三金”的名头响亮一时。
60年代,各在野党为对抗朴正熙,共同组建了新民党。当时金泳三在党内资历较浅,但他雄心勃勃地向党内元老们发起挑战,提出“四十岁一代旗手论”,并拉拢金大中、李哲承等党内少壮派,宣布参与党内候选人竞选,试图扛起新民党的大旗。
以柳珍山为代表的元老们嘲讽金泳三“口尚乳臭”,难堪大用,但他们很快被汹涌的舆论震撼到了,他们没想到这些政治新星们在党内外有如此多的支持者,只得答应了下来让他们参选总统。
金泳三本以为,是自己举起了这把“40岁一代”的大旗,那自己理所应当会成为总统候选人,更何况金泳三和李哲承在党内资历还不如自己,金泳三虽然名气大,但从来没担任过什么领导职务,因此竞选结果已成竹在胸。
但1970年党内选举结果出来时,金泳三却以410票对458票输给了金大中。
为大局考虑的金泳三坦然接受了结果,并全力支持金大中的参选。
但这次参选很快因维新体制的倒行逆施而化为泡影,之后,金泳三在民间组织起多次抗议维新体制的斗争,并多次公开谴责朴正熙对金大中的拘禁。
终于,随着1979年的那声枪响,维新体制终于被埋进了废墟里,1691名政治犯被释放,759名被开除的大学生恢复了学籍,民主派人士纷纷举行集会,“首尔之春”开始了。
此时韩国民众对未来充满了展望,金泳三也热情洋溢地宣告自己将参加总统竞选。
但这场春天并未持续多久,更严酷、更独裁的全斗焕又上台了,他强迫金泳三退出政坛,残酷镇压光州人民的运动,还将金大中判处死刑,后改为无期。
6年里,全斗焕抓的人是朴正熙独裁18年抓的人的10倍,人人道路以目,整个国家都笼罩在白色恐怖的氛围之中。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在民主运动陷入低谷之时,金泳三又一次挺身而出了。
1983年5月18日,在光州事件三周年之际,金泳三提出解散言论控制、释放政治犯、恢复解职人员职务、解除对政治活动的规制、修改宪法实现总统直选的“五项民主化要求”,随后宣布绝食抗争。
金泳三的绝食在全球范围都引发了极大的轰动,尽管全斗焕一再试图封锁舆论,但都掩盖不了该金泳三的绝食事件在世界各大媒体的争相报道。
为了挽回面子,全斗焕还派人送了一桌子鸡鸭鱼肉放在金泳三面前,颇有种当年天山童姥逼迫虚竹破戒的既视感。
结果已经饿晕了的金泳三仍不为所动,声嘶力竭地骂道:“别来卑鄙的这一套!”
金泳三的绝食壮举为其赢得了无数人的赞美,那23天不光是金泳三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也是推动民主化进程的标志性事件。
但要说不良影响的话,那就是在后来的韩国政坛中,绝食抗争逐渐开始常态化。不管韩国政府对或错,都有反对者绝食抗争的。
其中最有趣的是,1995年全斗焕被判刑后,也曾有样学样地开展了长达26天的绝食抗议政治清算。但舆论则完全相反,民众普遍觉得饿死他都算便宜他了。
终于,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全斗焕倒台了,韩国的民选时刻终于到来了。
但在权利的诱惑面前,金泳三和金大中却出现了分歧,这两位民主斗士都睁着要当总统,谁也不愿意让步,结果却让卢泰愚摘了桃子,第六共和国就在这种极其拧巴的形势下上台了。
在第六共和国时期,金泳三与金大中渐行渐远,选择和金钟泌一起,与卢泰愚搞起了三党联合,进入了第六共和国政府之中。
而金大中则在短暂隐退之后重新回归,再次与金泳三争夺起了第14届韩国总统的选举。最终,政治根基更深的金泳三以193万票的巨大优势当选为了韩国新总统。
“事故共和国”讲到这里终于该说金泳三的执政生涯了,作为韩国首个民选的文官政府,金泳三的上台凝聚着了韩国民众的无限期望,这给了金泳三极大的心理压力,为了表现自己仍在坚持的左派立场,金泳三推出了他执政生涯最为特征鲜明的政策——反腐。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金泳三政策核心就是跟反腐这个世界难题较劲。
可以说,金泳三的反腐力度满足了民众对于“理想政府”的所有幻想。
他将腐败称之为“韩国病”,上台第一年就罢免了1300多名高级公务员的职务,3年里4000余官员受到惩处,全斗焕、卢泰愚等人本以为自己能安享晚年,结果也被金泳三搞上了法庭。
甚至在自己儿子金贤哲涉嫌受贿的新闻爆出后,金泳三也立刻大义灭亲,亲手将儿子送去关了号子。
在金泳三任期内,官员禁止打高尔夫,连酒吧、夜总会等等都被严格监视,青瓦台都只能吃刀削面。
与此同时,金泳三还配套实施了所谓“阳光法案”,要求所有官员,包括自己,都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财产放在阳光之下给韩国民众看看,逼得一堆国会议员只能辞职跑路。
此外还有“金融实名制”,严查洗钱以及官员非法敛财。
由于此前韩国经历了漫长的军政府统治,军队中依然残存着各种钱权交易的色彩,不少军人还在做着像朴卡卡那样一夜登顶的春秋大梦,因此金泳三将改革的触手伸向了军队之中。
国防部的8个高级官员被撤了5人,参谋长联席会议里的11个人撤了5个,国防部10个人被撤了3人,陆军最高级官员的14人里被撤了11个。
这规模,这力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韩国又军事政变了呢。
金泳三在经济方面的改革也是可圈可点的,他竞选时就曾许诺自己将做一个“经济总统”,在他的主导之下,金融业管制被取消,金融市场进一步开放,税收制度效率加大,不动产投机造成的不公平得到了有效遏制。
这些政策都让金泳三在任职初期收获了极高的口碑,支持率一度高达90%。
但是,金泳三的闪光点也仅此而已了,那些从金泳三时代走来的韩国民众回想起这短短5年的时光,总是充满无限心酸与泪水。
这并非是因为金泳三主观能力不行,更多的时代背景导致的,各种倒霉的事儿都恰好在金泳三时代发生了。
仅1993年一年,就爆发了死亡78人的龟浦木槿花列车倾覆事故,死亡66人的韩亚航空坠机事故,死亡292人的西海FERRY号沉船事故。
1995年,遇上了死亡101人的大邱地铁爆炸事故。以及韩国建国后,在和平时期死亡最为严重的三丰百货店坍塌事故,这也是当时世界上最为严重的建筑自行倒塌事故。
这些事故单拎出来任意一个,无论发生在任何国家,都足够这个国家下半旗一星期的了,但偏偏就扎堆发生在了金泳三任期之内,让雄心勃勃想做一番事业的金泳三焦头烂额。
当时有这样一首讥讽金泳三的歌,名为《事故共和国》。
在外交上,北边的邻居也给金泳三添了堵。
1992年基本完成接班的金正日突然搞起了原子弹,并在1993年宣布退出《不扩散武器条约》,引发了第一次朝核危机。全韩国民众都着实被吓出一身冷汗。
金泳三又是一番忙前忙后才稳住了半岛紧张的局势。
当时间走到了金泳三任期内的最后一年,1997年时,一颗堪比核武器威力的炸弹炸响了,那就是亚洲金融危机。
1997年10月下旬起,韩元对美元汇率突然由850:1暴跌至1100:1,12月再贬至2000:1,33家大型银行里有15家宣布倒闭,一场前所未有的外汇危机出现了。
万般无奈之下,金泳三只得接受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韩国货币的管控,股票持续跌停幅度超过2.25%,整个股市一片绿色的海洋。
此前金泳三放松金融监管,一度为其收获了不少好评,如今却因管理失控遭至骂声一片。
关于这场危机是如何突如其来地爆发,我们在此不多赘述,但显然并非金泳三个人的过失,也非金泳三个人能够力挽狂澜,尽管他也想做些什么来挽救濒临破产的韩国,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危机仅爆发不到2个月,新一轮的韩国大选来临了。
而第六共和国的宪法明确规定,总统任期5年且不得连任。
就这样,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金泳三,带着他饱受争议的“事故共和国”离开了政治舞台。
他难过地向民众道歉:“只要一想到你们正在因……金融危机而饱受煎熬,我就会因思想上背负的沉重负担而心痛。”
总的来说,金泳三算一个励精图治的好总统,但他却不是一个能力挽狂澜的救世主,在沧海横流中逐渐被淹没,其存在感在韩国历代总统中一直比较低。
或许作为左派领袖的金泳三黯然下台时,也曾回想起,少年时挥笔写下“未来的大统领金泳三”时,那自诩人间第一流的热血;青年时一呼百应地领导数万工人学生们抗争,那不因祸福避趋之的激情;中年时高举“40岁一代”大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迈。
而看到自己身后一地鸡毛的惨淡时,他或许才会真正理解教员的那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那么,新上台的金大中又是否能担起这一重任,成为那个“救世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