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席方平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11 21:09:48

东安人席廑,是个憨厚老实、笨嘴拙舌的乡下人,但却不知因何事和村里一个姓羊的富豪结下了怨仇。席廑有个儿子名叫席方平,是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对父亲很孝顺。后来,那个姓羊的富豪先死了。几年以后,席突然得了重病,快死的时候,对家里人说:"姓羊的如今花钱贿赂了阴曹的官吏,要拷打我了。"果然不多一会儿,浑身就红肿起来,他疼痛得号叫了一阵,就咽了气。

父亲一死,席方平万分悲痛,整日不吃不喝,他说:"我父亲老实巴交的,一不会说,二不会道,现在居然被恶鬼诬告,遭受欺凌。我要到阴曹去替父亲申冤。"说完此话,就再也不开口了,忽而坐下,忽而站起,痴痴呆呆的,像个傻子。原来,他的魂灵已经离开家了。

席方平觉得自己出了家门,懵懵懂懂也不知该到何处去。只见路上有行人来往,他就询问向城里去的路。到了城里,他的父亲已被关进监狱。他来到监狱门口,远远看见父亲躺在屋檐下,那形状十分凄惨。父亲抬眼看见儿子,痛苦的泪水流个不止,哭着说:"管监狱的官吏都受了羊家的贿赂,白天、黑夜拷打我,我的两条腿已经被打烂了!"席方平见此惨状,不由怒火冲天,大骂监狱官:"我父亲如果有罪,自有王法处治,难道能由你们这些死鬼任意摧残吗!"他气愤地走出门来,立即写了状子,准备起诉。正好遇着城隍早晨升堂,席方平就喊着冤枉把状子递上去。

姓羊的听说席方平告了他的状,心里很害怕,赶忙用钱把衙门里外的关节都打通,这才出来听候审问。那城隍由于受了贿赂,就说席方平所告没有什么凭据,断他无理。席方平满肚冤气,无法申诉,只好趁黑夜走了一百多里路,跑到郡府,把县城隍和衙役们徇私舞弊、陷害好人的恶劣行径上诉给郡司。他满希望郡司会讲理的,谁知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半个月头上,郡司不但不给他做主,反而把他狠狠打了一顿,仍然批给城隍去复审。无奈,席方平只得又回到县城。

城隍一见状子,便淫威大发,动用各种刑罚,对席平进行残酷的折磨,致使他身陷囹圄,一筹莫展。城隍怕他再上告,就派了差役押解他回阳间,差役把席方平送到门口就走了。席方平摸摸身上的伤痕,想想父亲的冤屈,哪里能就此罢休!于是,他等差役走远,就又返回去,跑到阎王殿,向阎王控告了郡司和城隍贪污受贿、残害良民的罪恶。阎王立即下令传人对质。这一下把郡司和城隍吓坏了,连忙暗中派心腹和席方平谈判,承诺给他一千两银子,叫他撤回状子,彼此了结,席方平严词回绝了!

过了几天,席方平住宿的旅店老板告诉他说:"你这个人也太有点负气了,官府给你出那么多银子来讲和,你反而不答应。现在听说阎王面前都有他们的信函,你的官司恐怕要糟了。"席方平听后,似乎还有些不大相信。不多一会儿,有黑衣衙役来传他去见阎王。席方平上了殿堂,只见阎王满脸怒色,不容分说,就命衙役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问道:"小人犯了什么罪?"阎王好像没听见似的,并不搭理他。席方平挨着打,高声大喊道:"我挨打活该!谁叫我没钱啊!"

这一声带刺的喊叫,更把阎王激怒了,阎王命令把他放在火床上。席方平被两个鬼卒拖在堂下东的台阶上,只见上面一张铁床,床下燃着熊熊的烈火,整个床面烧得通红。鬼卒剥去他的衣服,把他抬起来放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揉他按他。席方平浑身骨肉都被烧得焦臭黑烂,他感到疼痛极了,苦于不能马上死去,这样折磨了大约一个时辰,鬼卒才说:"行啦。"把他扶起来,催促他下床穿衣,幸而还可以﹣瘸一拐地走。他又被拉到殿堂上,阎王问:"还敢再控告吗?"席方平说:"冤未了,心不死!如果说不控告,那是欺骗大王。一定要控告!"阎王说:"你要控告些什么?"席方平直言不讳地回答:"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要说!"阎王又大怒,命令上锯刑。二鬼卒又把他拉去,只见殿堂下有一根立柱,约有八九尺高,立柱上连着两块木板,木板上下糊满殷红的血迹。鬼卒正要绑他,忽听堂上大声呼叫:"席方平!"二鬼卒又把他押回去。阎王又问:"你再回我一句话,到底敢不敢控告了?"席方平毫不犹豫地答道:"一定要告!"阎王气急败坏,命令拉下去,立即把他锯开。下殿后,鬼卒就用两块木板把他夹住,绑在立柱上。锯齿刚下,他就觉着头顶渐渐开了,痛得难以忍受,但他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吭一声。这时,只听鬼卒说:"真刚强啊!是个汉子!"锯声像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快锯到胸脯时,又听一个鬼卒说:"这个人是个大孝子,本来无罪,稍偏一点,不要损坏他的心。"席方平马上觉得锯锋曲折而下,然而那股痛劲更加难忍。不大工夫,身子被锯开了。鬼卒把木板解开,两半个身子血淋淋地倒向两边。

鬼卒上堂大声报告,堂上传来命令,叫把两半个身子再合起来,到堂上回话。于是,两个鬼卒又下来将席方平的两半身子推上去,合成原来的身子,拖着他上殿。席方平觉得身上有一道缝,疼痛得好像还要裂开,刚迈半步就跌倒了。个鬼卒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带递给他,说:"给你这条带子吧,以报答你的孝行。"席方子接过带子一扎,全身顿时复原了,一点也不觉得痛了。接着就被带上殿去跪着听审。

阎王还是问他敢不敢再告状?席方平恐怕再遭受更残酷的刑罚,便回答说:"不控告了。"阎王立即命令把他送还阳世。两个鬼差领着他出了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途就返身走了。这时,席方平心想:阴曹的黑暗腐败比阳间还厉害!怎奈没有上天的路径,不能把冤屈控诉到上天那里去。忽又想起世人传说,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又是功臣,这个神聪明正直,把冤状诉给他,也许会灵验。他暗自庆幸两个鬼差已经回去,没人再管他,正是个好机会,于是折转身向南跑去。正奔着,后面两个鬼差又追来了,骂道:"阎王就疑心你不回去的,你果然又跑了!"一把抓住他,拖他去见阎王。

席方平寻思:这回完了,阎王一定会更加发怒,对我的残害必然会更惨。可是出乎意料,来到堂上,阎王反而变得和颜悦色了,对席方平说:"你确实是个孝子。不过,你父亲的冤,我已经给你昭雪了。现在他已转生到富贵人家,不用你再为他鸣冤啦!现在就把你送回阳间去,赐给你价值千金的财产、一百岁的寿命,这对你的心愿来说总该满足了吧?"说着,便把这些许诺写在生死簿上,并盖上大印,让席方平亲眼看了看。席方平说了声"感谢",便走下大殿,鬼差和他一起出来,走到路上,一边驱赶他,一边骂道:"你这个奸猾贼!屡屡反复,叫人奔来跑去,快把我们折磨死了!再要跑了,就把你捉回去放在大磨中,将你磨成肉酱!"席方平瞪起眼睛斥责道:"鬼儿孙子,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这性子就是耐刀锯,受不了抽打。请回去见阎王,阎王如果叫我自己回去,还何必劳你们相送!"说着就返身往回跑。两个鬼差害怕了,赶忙用好话把他劝回来。席方平故意缓慢地走,走几步,就坐在路旁歇一歇。鬼差只是眼里含怒而不敢再说什么。

约摸走了半天,来到一个村子。见一家的门半开着,鬼差就拉他一起坐下休息。席方平靠门槛坐着,两个鬼差乘他不注意,猛地将他推进门里去。他一惊,定神看看自己,身子已经变成初生婴儿。他气愤地啼哭不止,奶也不吃,三天就夭亡了。他的魂飘飘摇摇仍然不忘找二郎神。大约跑了几十里路,忽然看见一辆顶盖饰有羽毛的车子威风凛凛地过来了。他赶忙跨过路去躲避,不想却冲撞了仪仗队,被前边一个骑马的人抓住捆送到车子前。他抬头一看,车内坐着一个少年,长得仪表丰满、体态魁梧。少年问他:"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满肚冤案正发愁无处申诉,心想此人必定是个大官,或许能施展他的威力为自己做主,因而便把自己所遭受的痛楚全部倾诉出来。那少年一听,着车子行走。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有十多个官员在道旁迎候。少年下了车,向每个人问了话。然后,指着席方平对一个官员说:"这是下界人正想找你诉冤,应当立即给他裁决。"席方平向随从的人一打听,才知道那少年原是玉帝的儿子九王,所叮嘱的那个人就是二郎神。席方平仔细看那二郎神:高大的身材,满脸胡须,不像世间所传说的那副模样。

九王走后,席方平就跟着二郎神来到一个官署,只见自己的父亲、姓羊的富豪以及衙役们都在那里。不多一会儿,囚车内押出几个犯人,啊!正是阎王、郡司和城隍。于是当堂对质、审判。由于席方平所控告的都是事实,三个官吓得浑身战栗,那形状就像蜷伏的老鼠一样。二郎神立刻提起笔来写判词。过了一会儿,判词传下来,叫案中所涉及的人一起来看。判词说:

阎王:职任阴间王侯、身受玉帝恩惠。自己应当廉洁奉公,以作臣僚的表率,完全不该贪污受贿以招来人们的怨骂。可你耀武扬威,徒然夺去爵位的尊贵,狠毒贪婪,竟然玷污了大臣的节操。从上到下,形成斧敲凿、凿人木,层层榨取,就连女人和小孩的皮骨都被刮净;鲸吞鱼,鱼食虾以强凌弱,细小的生命实在可怜。真应该引来西江的水,为你涮胃洗肠;马上烧红东墙根的火床,叫你也尝尝那种滋味。

城隍、郡司:身为百姓的父母之官,奉玉帝之命,主管下界事务。虽然职位较低,但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就应该尽心竭力,不辞劳苦,把民众的事情办好;即便有时上官以势相压,有志者也应该敢于抵制。可你们竟如同凶猛的老鹰,上下勾结,鱼肉乡里,早已不考虑百姓的疾苦,甚至像狡猾的猴子一样,竞相敲诈,百般勒索,哪里还嫌瘦鬼身上无油!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本应该将你们刮除骨髓,剥去皮毛,暂处以阴间死刑,现考虑还不能让你们马上死去,必须剥下人皮,换上兽皮,驱到阳间投生,去给人们服劳役。

当差役的:既在鬼府,就不是人类。只应当在衙门里修身洁行,多办好事,或许能回阳间重新做人;怎么能够在苦海里推波助澜,越发的造下弥天的罪孽?飞扬跋扈,像狗一样翻脸无情,肆意制造冤案;横冲直撞,吃人咬人,如同猛虎一般,阻断了交通。在阴间滥施淫威,让人们都知道监狱长的尊严;帮昏官大干坏事,使百姓全惧怕刽子手的凶残。应当在刑场上,剁去你们的四肢,再放进油锅里煮炸,然后从油锅里捞出你们的筋骨。

羊某人:为富不仁,作恶多端。你家的金银,光遮地面,因此使阎王殿上尽布阴云;你家的铜钱,臭气熏天,结果叫冤枉城内充满黑暗。真是余腥驱鬼卒,力大可通神!应当全部没收你家的财产,以奖赏席生的孝行。

最后一行写着:立即把阎王、郡司和城隍押赴东岳泰山正法。

案件处理完毕,二郎神又对席廑说:"考虑到你儿子大孝大义,你的性格善良软弱,可以再赐给你阳寿三年。"说完就派了两个差役送他们父子回家。席方平抄录了二郎神的判词,归途中父子二人高兴地一起阅读。

他们回到家后,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里人打开棺材看他父亲,僵硬的尸体还冷冰冰的;等了一整天,才渐渐有了体温,复活了。当再找那抄录的判词时,却已经不见了。从此,家里一天天富起来,三年之内,肥沃的良田遍布四野。可是羊家的子孙却日益衰败,楼阁田产,全部都归了席家所有。有的人想买羊家的地,夜里必然梦见神人吃责他:"这是席家的田产,你怎么能占有!"起初还不大相信,等买过去种上庄稼,全年升斗不收,于是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父亲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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