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大师说到这里，空荡荡的本因堂中鸦雀无声，静谧的夜里，众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神龛里一对大烛燃烧时发出的吱吱的响声。谁也没想到，在这神憎鬼厌的戒日神功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听着似乎平淡之极、实际上却是暗流汹涌的骇人的往事。在这段往事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各种情感纠缠蔓结，拆解不开。 “完颜骁对东方隽说道：‘我家祖上在金为官，靖康之后，先祖自谓沙场杀伤太过，有干天和，只怕将来对子孙不利，于是上书辞去官职，举家迁居远走。皇帝昏庸，听信奸臣的谗言，说先祖功高震主，贸然辞官，是有自己扯大旗造反之意，他下旨给先祖，要么继续做官，要么下令褫夺我家世袭封号，将我们一家列为反贼。先祖无心仕途，只得被迫四处躲藏。那会儿我七岁，我妹妹六岁，弟弟五岁，跟着先祖一起逃命，在乱中失散，先父先母在逃亡路上忧愤病死。先祖饱尝丧子丧媳之痛，为了我家其他人不再受流离之苦，被逼无奈，只好回到京师，向皇帝请求继承先祖爵位。 皇帝对先祖的归来又喜又怒，将他关进天牢，囚禁起来。’过了半晌，他才接着说道：“好在沈王兀术和先祖是儿时伙伴，两家又是世交。先祖回到京师时，兀术已经不再带兵打仗，在朝中做到殿前太尉，手握兵权，权倾朝野。他前来探望先祖，问明情况，对先祖说：‘也罢。既然令郎已不在人世，除了你的孙子，你也没了别的念想，在这乱世，不听昏君的，只怕你家这条独苗儿也保不住了。这世上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你是世袭公爵，有我保你，皇帝不敢对你斩尽杀绝，不如你好好想想，忍一口气，留在我的麾下，从我的副将做起吧！’你别看兀术平时好像很凶狠，但人却很好，在朝中威望很高，文武百官个个都愿和他交往，皇帝也不敢不卖他的面子。 有他出面，皇帝果然不敢追究先祖逃官之罪，还封他殿前兵马指挥使的三品官职，卫王的封号也赐回给先祖。表面上先祖荣宠加身，实际上他没有一点兵权，薪俸也少得可怜，有时连温饱都成问题，家里的奴隶和佣人都是沈王私下给的。先祖经历人生大痛，身在官场，无心官事，经常在存放戒日神功的秘处，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我的童年，都是在沈王府度过的。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先祖已是七十岁整。过完生日没多久他就病倒了。兀术来看他，他在病床前握住兀术的手说道：‘你我生死弟兄，我死没关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骁儿。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的骁儿就拜托给你了！’兀术看了看我，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儿来抚养的。不过你希望我怎么安排他，是希望他继承你的遗志，继续钻研戒日神功，还是要他从仕途出身，做一个世袭的公爵？’先祖对兀术说：‘你我都在马背上度过半生，杀戮过甚，双手沾满鲜血。我不希望骁儿也这样。如果你能利用你的职权，给他安排一个闲差，让他足以度过他的一生，我就十分满足了。’ “先祖没多久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我的身份就发生了变化，表面上我还是世袭卫王，因为兀术的缘故，在金国没人敢把我当一般人看待，我世袭的待遇也比先祖在世要好得多。不知是不是遗传了先祖的练武天赋，我在武功方面也超乎常人，后来凭借自己一己之力技压群雄，考上武状元，得到皇帝指婚，娶了兀术的孙女玉华公主为妻。外人看着十分羡慕，其实再一次危机又向我袭来。 皇帝心知先祖从少林寺夺来的戒日神功的厉害，先祖为此耗费一生的心血，于是下旨逼我继续挑选人手，攻破戒日神功的奥秘，培养更多死士为他所用，我的女儿，就是只有十岁时给皇帝选中，成为了新一批秘密培养的武士其中之一。换句话说，皇帝对我们家的人太过忌惮，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我女儿有多高练武的天赋，足够让她在下一代人中鹤立鸡群，而是他害怕戒日神功因为我的出使而流出金国，也更害怕我练成先祖那样惊世骇俗的武功，将来危害到他。 “东方隽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希望我带她回来见你？’ “完颜骁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拙荆已离我而去，我在世上再没有别的亲人，女儿是我唯一的牵挂。我和你的计划要开展推进，须得心无旁骛才可以做得到。’东方隽道：‘好，我答应你。’” 故事说到这里，东方欲晓，本因堂的大门外，迎来了第一缕晨曦。秋山大师和法严大师都没有继续把故事说完，他们只知道，后来屠龙教主东方隽涉险从北国归来，不但毁掉了存在金国的戒日神功拓片，取回了三个叛徒的首级，还抱得美人归。他迎娶了完颜骁的女儿完颜羽，奉命在鲁王的主持下秘密组建了屠龙教。屠龙教存世五十载，在江湖武林做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屠龙教主东方隽也因此传名两百余年，他和完颜骁突破敌对关系变成亦师亦友，后来也成为江湖中人交友的典范。但东方隽死后，屠龙教四分五裂，东方隽的儿子东方不破凌空出世，一反常态，在武林中卷起一股腥风血雨，至两百多年后武林中人谈起，依然为之色变，究其根源，还是跟戒日神功有关。 高七娘子问道：“大师兄，你还是没说明白雍正手里为什么会有腐骨神掌的秘籍？” 法严大师呵呵一笑道：“七妹冰雪聪明，怎么一下子糊涂起来了？金国和满清是同一族，东方隽当年虽然摧毁了戒日神功的拓片，但金国皇宫里肯定留下了一份抄录的副本，金国亡国后历经元明两朝，这份抄录的副本代代相传，流转到了满清朝廷手中，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陆天照道：“我知道了。原来从始至终，在背后翻云覆雨的，一不是甘凤池，二也不是逐鹿侯，而是九五至尊龙椅上的那位雍正皇帝！” 法严大师道：“这只是我们的怀疑，要解开这个谜团，我们非得进京不可。当幕后的人真正露面，这个谜团就会有消散的一天。”他望了竺可蓝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此去北京，不只是为了无忌，竺可蓝，你想好了么？”竺可蓝合掌说道：“想好怎么样，没想好，又怎么样？家兄的所作所为，已容不得贫僧多想太多了。”法严大师道：“你已下定决心，老衲就不多说了。六弟，让大伙儿准备启程去北京吧。” 然而，远在北京的无忌，此时又如何了呢？ 北京城的穆土穆王公府，今天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北京城内，王公府的门前，车水马龙。 这是继王妃去世的丧事刚刚完毕没多久，算计时日，二十天不到。 前来王公府的人，都是来贺穆土穆王公高无忌的嘉冠之喜的。所谓“嘉冠之喜”，是草原民族的一个特别习俗，王公受封之后的一个月内，要举行一个王公正式戴上冠带的仪式，至此，王公的名分才算实至名归，从此以后，穆土穆万民咸服，谁也不能再有异心。 嘉冠之喜虽是一个月后举行，却胜似一个月前草草的加封王公仪式。这场典礼的铺张，比起无忌受封为王公，不知风光了多少！从这以后，无忌的身份，已和从前大大不同。一个月前，困居北京的无忌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朝廷百官，只是耳闻穆土穆王公的离奇身世，真正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如今的高无忌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他的穆土穆王公封号已得到朝廷的确认，理藩院早已将圣旨送来，为他举行的嘉冠之喜仪式全部由礼部会同理藩院奉旨操办，在前来道贺的客人中，竟有三位满清铁帽子王亲自到场，公卿贵族，更是车载斗量。 华堂之上，红烛高烧，名园设宴，锦绣花团。幸好王公府有个硕大的后花园，否则恐怕真是难以容纳那许多不请自来的高朋贵客。在客厅上挤不下的宾客就被招待到花园里去，这些人大多是身份较次一等、官阶稍低的宾客。廉亲王、和亲王、郑亲王三位铁帽子王的身份不同凡响，他们三位和硕王爷当然是由无忌亲自陪伴；至于其他宾客，则由国师府的老国师孔静玄拨出一套训练有素的礼仪班子，妥为接待。前来道贺的客人各适其所，喝酒的喝酒，喜欢赏花的赏花，谈天的谈天，无拘无束，和气融融。 三位和硕王爷到场，究是奉旨而来，不过是走个形式，充个排场，美酒才上一巡，三位王爷便向无忌告辞，由宇文雷带人礼送出去。 无忌据理力争，雍正多少退了一步，准许喀沁公主扶王妃的灵柩回草原，要不然，由大内钦天监选定的嘉冠之喜的日子就得作废。送走母亲和姐姐之后，随着秦药师的金针调理，加上《彭和尚武功略要》记载的秘诀，无忌的内力一天天在恢复，虽然不如他自己预期的快，但彭和尚内功加上冠绝当世的秦药师的金针国手，能在一个月里帮助无忌恢复三成功力，已足以令大家欣喜。大家的欣喜不是源自别处，是说明目前的方法对路，长此以往，假以时日，无忌的武功恢复，或将不再是难题。 在人群中，无忌没有看见甘凤池，也没看见天音夫人，前来道贺的血滴子，无忌只见到樊殿魁和方铁车两人，心中不禁暗暗奇怪。他不是盼着见甘凤池，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见的是这二十多天里一面也没见过的甘奕芬。可是甘奕芬没来，甘凤池也没看见，宾客众多，无忌虽说看见樊殿魁和方铁车，一时之间却也无暇去问。 无忌不知，在王妃去世前，甘奕芬已奉密诏，草草地以“奕贵人”之名，由大太监高勿庸从密道引领，到了原来的雍亲王府中。 屋外冷风刺骨，屋里虽然生起暖盆，甘奕芬还是感觉身上阵阵发凉。她单独一人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踱着碎步，心神不属。 门一响，雍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甘奕芬面前。甘奕芬回过头来，微微裣衽一福。雍正呵着手望着甘奕芬，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一边缓缓走过去道：“咦，你怎么啦？朕已如你所愿，封你为贵人，你怎的好像不大顺心？” 甘奕芬见他问起，淡淡说道：“我是很不顺心！” 雍正怔了一怔，在火盆边的软椅上坐下，说道：“什么事让你不顺心？” 甘奕芬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不是你给我的封号本身不好，是我不合这个封号的身份。” 雍正道：“你越说越奇怪了，你的身份和你的封号有什么关系？好，反正朕这几天也没什么公务，朕倒想听听，你这个封号依你所见，应该适合什么样人的身份？” 甘奕芬道：“世人皆爱虚名，喜欢虚名的人倒是对什么封号都趋之若鹜的，尤其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个个挤破了脑袋，也想求得一个封号，我父亲如此，寒灯会的血滴子如此，我甘奕芬却不是这样的人。” 雍正干笑一声道：“为人在世，没有谁不指望富贵荣华，朕当然知道。你说你不是求虚名的人，那朕倒是很好奇，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甘奕芬自顾自地说道：“一个皇宫内院的封号，对于那些渴求虚名的人当然好得很，但你也该知道，我只是江湖上一个东跑西颠的野丫头！”雍正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说道：“哦，朕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的喜好，不当和一般庸脂俗粉相同？你这小丫头的想法可真是有点怪。朕倒要问你，所谓虚名，岂不代表官场上的一切？寒门学子十年苦读，难道不是为了你嘴里的虚名？就因为这个，你有什么好不顺心的？” 甘奕芬道：“我不顺心的地方多着呢。奕贵人这三个字我就不顺心。” 雍正笑道：“贵人是汉族女子可以取得的最高封号，难道你还嫌不够？” 甘奕芬道：“不是我嫌不够，我连选秀都没参加，凭什么一步登天？” 雍正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俯视着她冷若冰霜却艳若桃李的绝世容颜，冷冷笑道：“朕贵为天子，奄有四海，朕叫谁一步登天，谁就可以一步登天。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可不多见，你从了朕，就什么都有了，凤池也因你可以平步青云，朕得到一个美人，你得到你所谓的虚名，凤池得到朕的信任，大伙儿都有好处，有什么不好？” 甘奕芬满心厌恶地甩开头，眼睛望向给冷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窗纸，道：“我这个野丫头大字不识一箩，什么规矩都不懂，你带我进宫，宫里非给我闹得鸡飞狗跳不可，你想清楚了没有？” 雍正微喟道：“对，还是你说得对。所以朕没打算带你进宫。” 甘奕芬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想不到你也会食言。” 雍正又是一怔，说道：“食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朕什么时候食言了？” 甘奕芬道：“没什么意思。看样子你给的这个虚名，真是很虚。我不能进宫，要这贵人的封号做什么用？换句话说，我不进宫，你先前的承诺是不是都成了连篇的谎话，如此一来，你岂不是食言了？” 雍正并不糊涂，笑道：“朕懂得你的意思，你自认美色过人，喜欢自鸣清高，大概你认为在宫外就不能做贵人吧？小丫头，不是朕说你，你这是不通世务的草民之见。” 甘奕芬道：“我本来就是一介草民，什么都不懂，还要请你不吝指教。” 雍正笑道：“所以朕说你是不通世务的草民，看样子一点也没说错。朕来问你，你知道汉武帝和钩弋夫人的故事吗？” 甘奕芬读书不多，粗通文理，奇道：“什么夫人？” 雍正说道：“汉武帝刘彻巡狩河间国，观天相、占卜吉凶的钦天监对汉武帝说此地有奇女，汉武帝下诏派人寻找。果如钦天监所言，没多久随行官员就找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握成拳状，虽年已十多岁，十指依然不能伸开。汉武帝唤此女过来，伸手将这女子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掌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随后汉武帝将其带回长安，那少女由此得到武帝宠爱，封为婕妤，居钩弋宫，后世便因她住在钩弋宫，而称她钩弋夫人。后来钩弋夫人为汉武帝生下一子，也因母名称钩弋太子。” 甘奕芬不耐烦地说：“我可没兴趣听什么钩子什么的故事，我跟她有什么关系？” 雍正嘿嘿一笑道：“钩弋夫人虽然是汉武帝的宠妃，但她一辈子也没踏进皇宫未央宫一步，一直到死，都住在甘泉宫、也就是以她的封号改称的钩弋宫，朕也可以效法汉武帝，给你一座钩弋宫。”甘奕芬道：“我明白了，你要我做你的钩弋夫人，一辈子不进皇宫，空受一个贵人的名分而已。” 雍正点了点头，说道：“就是如此！朕今天抽空见你，就是要你今天就做朕的钩弋夫人！”说着站起身来，缓缓逼近甘奕芬。 甘奕芬心中惶急，脸上却不变神色，说道：“历代皇帝，莫不薄情寡义，视女人为草芥，需要时召之即来，嫌弃时挥之则去，原来你也是这样的皇帝，你想强逼我就范吗？我偏不让你如愿。”退后两步，背心靠上了墙壁。雍正见她圆睁双眼，眉目之间满是不屈不惧之色，知她十二岁来到京师之后，甘凤池必定教她绝世武功，倒也怕她做出什么非常之举，闹了出去，九五至尊就要给人骂得狗血淋头，便停下脚步，干笑道：“好吧，好吧，我的小美人，你到底要朕怎样才肯乖乖听话？” 趁甘奕芬分神说话，蓦地欺近身去，呼的一声，一掌向甘奕芬头顶拍下。甘奕芬向左跃开，凝神瞧他使的是少林功夫，只见他掌心微凸，功力竟似十分不俗，笑道：“好哇，现今你这个皇帝原形毕露啦！”雍正嘿地一笑道：“横竖今日难得清闲，听凤池说你武功不错，朕倒想好好和你切磋几招！”语声未毕，又是一掌向甘奕芬拍出。 甘奕芬展开迷踪门掌法，一招“仙鹤梳翎”，娇躯倏地斜穿闪过，回手出掌，向雍正肩头打到。雍正身子微挫，左手成掌，右手反推，脚步歪斜，不成章法，然而甘奕芬攻出的凶狠招数，却被他轻易避开，房间本极狭窄，除开放下一张床之外，其他诸如梳妆台镜架软椅火盆等物，将房间剩下空间占得满满当当，两人挤在这窄狭之地，攻守拒击，拳来掌往，斗得激烈异常。雍正是少林真传，一面打一面笑道：“好，你这身功夫，已是十分难得的了，朕真是忍不住爱才之心。”左手一伸，在甘奕芬胸脯上捏了一把，哈哈一笑，飞身闪开。 甘奕芬又羞又怒，突然间左腿飞起，横肘斜击，雍正无处躲避，急弯腰从甘奕芬掌底钻出。不料甘奕芬左掌虚悬，正候在雍正头顶。雍正待得惊觉，已不及闪避，当下左拳一个“冲天炮”，猛向甘奕芬肘部击去。甘奕芬右手一按，啪的一声，拳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后几步。甘奕芬突然左手一扬，一把银针向雍正迎面掷去。雍正蓦觉风声飒然，缩身疾闪，眼前人影一晃，甘奕芬已飞身窜了过去。她奔到门边，拉开了房门，往外就跑。雍正微觉恼怒，不及细思，随后跟出。等他追出房来，甘奕芬已在院中假山之前转了弯，脚下不停，向前直奔。雍正勃然大怒，腾空飞起，好似一头黑鹤般从甘奕芬头顶疾飞而过。他武功精熟，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左手成钩，已一把抓住甘奕芬的辫子，把她的身躯甩了起来。甘奕芬只觉身子悬空，使不出力，腾云驾雾一般，已给雍正掷了出去。 甘奕芬在飞鹰堡练了五年功夫，轻功不弱，匆忙之间不顾头皮刺痛，身子一蜷，头下脚上飞落下来，单手一撑，跳起身撒腿就跑。她十二岁来到京师跟着父亲，对雍亲王府一草一木一池一阁都了然于心，足一沾地，飞过假山，转了个弯，见前面三条歧路，急急忙忙之下反不知该从哪一条路跑最好，脚下慢了几步。雍正在后面哈哈大笑，向右一指，对一名太监叫道：“池忠诚，你追这边。” 又向左一指，对另两名太监道：“常富常贵追这边，不可伤了奕贵人。”自己从中间那条路上追了过来。片刻之间，追了个马头对马尾。甘奕芬向前奔走，三名太监只怕贵人着伤，不敢过分逼近，王府中曲里拐弯的路又多，无法立刻就将甘奕芬抓住。眼见甘奕芬就要跑近腰门，名叫池忠诚的太监一挫身，正要窜上去抓她后心，蓦地里银光闪动，一阵嗤嗤嗤之声，甘奕芬又是一把银针飞了出来。池忠诚忙转身躲闪，另外一个名叫常贵的太监抢上两步，展袖一拂，将数十枚银针拂得四下乱飞，三名太监，武功竟是十分不弱。 就这样缓得一缓，甘奕芬已奔出腰门，还有百步，就要奔近二门。雍正急叫“站住”，展开轻功提纵术，转眼追到甘奕芬身后，伸手拍出，掌风猎猎，吹得甘奕芬长发飘拂。甘奕芬举掌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雍正是少林出身，凝掌严守，甘奕芬是盼着脱出牢笼，使的都是奇形怪状的辣手怪招，只要雍正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急击数下，迫雍正收掌防御。雍正见她一转眼换了七八种各类门派的武功，不禁暗暗称奇。那三名太监见皇上与贵人斗得不可开交，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是帮，还是不帮？ 甘奕芬虽曾练了五年武功，但与雍正相较，还差得甚远。雍正自小有勇力，一手少林拳用心练了多年，还在做亲王时，府中豢养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成名人物极多，切磋武艺，是他投闲置散时日日必做的功课，甘奕芬自是不能与他相比。尽管如此，雍正也不敢太过小看甘奕芬，双手一拍，倏地一招“怪鸟搜云”，一拳击中甘奕芬肩膀，甘奕芬仰跌在地，随即跳起，只见雍正脚步歪斜，双手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甘奕芬识得这是少林寺名震天下的醉拳，当下凝神拆解。斗到酣处，雍正一个飞腾步，脚起连环，攻向甘奕芬下盘。甘奕芬斜身后缩，等他左足落地，突然纤足勾出，伸手在雍正背上轻轻一按。雍正措手不及，俯跌下去。 皇帝是九五至尊，万金之体，三名太监见雍正跌倒，大惊失色，常富急急踏上两步，发掌向甘奕芬击来，甘奕芬见他发掌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蓦地几个纵步，跑到二门中一个兵器架边，顺手拔出一口长剑，抖手脱去剑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常富见了剑光，不以为意身躯微晃，左手斜飞，避实击虚，这一掌又快又沉。甘奕芬矮身从他掌下穿过，反手还了一剑。两人一个用剑，一个空着双手，在二门空旷地带回旋激斗。 常富身材甚高，面色焦黄，两颊深陷，两道花白眉毛直垂下来，盖着眼帘，面色却红润之极，叫人看不透他真实年纪。甘奕芬剑法强于拳脚，却似乎在常富眼中没多少分别，刚斗十余招，甘奕芬只觉劲风扑面，气息顿告不畅，忙运剑相持，但长剑剑锋只和常富手掌一碰，立觉常富的掌力刚猛无俦，剑锋碰着常富手掌，竟似碰着无生无知之物一般，立刻就给弹开。传名漠北的“迷踪剑法”竟给常富视若无物，甘奕芬心中暗暗吃惊，只得拼全力，强接几招。 这几招虽然接住了，但甘奕芬已给震得左膀隐隐作痛。雍正抚掌笑道：“常富，你只教奕贵人放下宝剑便是，万不可伤了朕的美人儿。”常富出招解招，应道：“奴才遵旨。”手下丝毫不乱，待甘奕芬剑到，身子一偏，反掌击她臂弯，这是攻敌之所必救的妙着，甘奕芬武功驳杂不纯，势须收剑相避。不料常富出手快极，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甘奕芬横推过来，甘奕芬剑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顺势滚倒在地，几个翻滚，身子拔起，避开这一推，倏地一剑轻飘飘的随着常富的手势刺了过去。常富“咦”了一声，回掌拨开。他武功既高，掌法回旋如意，目不移影，随着甘奕芬的剑招一掌一掌反击，一面对甘奕芬道：“奕贵人，皇上命你放下兵器，不得冒犯天颜，再拆下去，请恕奴婢要对不住了。” 甘奕芬给常富掌力拖得渐渐力尽，心想：“无忌哥哥，你的奕芬妹妹只怕今日难保洁净之身，愿你莫要怪我。”又想当日在放牛谷中无忌给自己疗伤的情形，不觉慢下手势，缓缓垂剑，忽地抬起头来，向站在二门阶梯上的雍正怒目横视，雍正对她的怒意不以为意，笑道：“做人不论是男子或女人，都该识时务的便好。”甘奕芬冷冷哼了一声，弃剑于地，任常富常贵将自己捉住，说道：“你若用强逼我，我总有办法让你后悔，日后我的丈夫知道你施之我身上的一切，也会向你寻仇。”这一句话颇出雍正意料之外，忙问：“你丈夫？你丈夫是谁？朕怎么没听凤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