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食南之徒》 |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
以为这是一部美食小说,一上来就是烧烤,滋滋冒油的那种,用什么肉用什么炭搭配什么吃,说的人馋涎欲滴。
接着来一段军营小插曲后接着说吃:烧仙草和蛇羹。在唐蒙画地图时略微来了一点推理,没当回事,认定了这本书就是写美食的。
情节慢慢展开,唐蒙要作为副使去南越国一趟,哦,南越国,美食之都,这个我熟啊,渤海小吏讲过:
渤海小吏《两汉悲歌》插图 | 武帝四路大军灭南越图
前214年,秦国修通了灵渠,以任嚣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统帅着虎狼之师顺水路南征,历时四年,将岭南归入大秦版图,是为南海郡。
前209年,陈胜吴广起义,前208年,赵佗建南越国,又吞并象郡和桂林郡,成为一方军阀霸主,致力于中原文化的传播,汉越通婚,民族融合。
《史记·南越列传》 | 中华书局.1959年版,迁儿书里没提唐蒙的事
赵佗一生经历了秦灭六国、楚汉争霸、刘邦灭异姓王、吕后专权、文景之治,阅事不可谓不多。他年少得志,征服蛮夷;壮年得时,建国称王;中年得安,天下太平;晚年得寿,活一百多。
赵佗死了,刘彻来了,前112年,武帝派兵烧番禺灭南越,其时丞相吕嘉已经废掉了赵氏,但是面对汉军也只能流亡海外。南越国国祚九十三年。
马伯庸《食南之徒》插图 | 通过牂牁江灭南越路线图
知道了这个大背景,看起来就轻松了,汉使来到南越国,本想以纵横术说服国主对汉称臣省去刀兵,谁料想南越内暗流涌动,土人和汉人角力,而唐副使又机缘巧合的发现了老越王被枣核噎死的秘密,抽丝剥茧草蛇灰线,好戏这才上映。原来是个披着美食外衣的侦探片啊!
一波三折是马伯庸的拿手好戏,眼看就要到手的果子,偏偏让你失之交臂,要知道经过一再抑制的高潮到真正来的时候才更爽烈。
独舍之内,舌战群儒,气死橙宇,揭开赵佗噎死之谜,为大汉兵不血刃收服藩属,又为甘蔗母女洗刷了清白……这就应该收住了,最多到唐蒙的船行至海珠石,突然看见甘蔗在挥手,在哭,听不清说什么,到这里就行了,然后此恨绵绵无绝期就行了,留给读者很多未知,要余音绕梁而不是连唱三天,让读者心里涌起“后来怎么样了?”,回味,才是最美的。
不知道为什么,马伯庸没有见好就收,最高潮过后,又缠缠绵绵的续了一大段:唐蒙回长安,开发牂牁江,寻访蜀枸酱,最后汉军入番禺,甘蔗冤死,吕嘉不知所踪。
为什么要狗尾续貂?为了拔高?为了写两国交恶有情人分手两地,你住牂牁江头我住珠江尾,永世不得相见?还是要拿番禺比台湾,呼吁祖国早日统一?若如此,则沦为下等矣!
仙草膏 | 就是烧仙草
枸酱
朔爷在《起初·纪年》里也聊过,关于唐蒙中郎将通过枸酱发现牂牁江,带着罪犯去开山打通蜀地通南越的路,「从成都跟来的囚犯哭成泪人说早知这么天天练胆还不如蹲小号吃白菜安逸呢」。唐蒙徒劳无功,又派司马相如去,才写了那篇著名的《喻巴蜀檄》:「巴蜀太守知悉:蛮夷一向擅自做主一副找打的样子,但是我们不打他们已经很久,惯得他们以为自己很强……(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马老板说他在《史记》里看到的,我没查到。
枸酱那东西怪得很,酱不像酱,酒不似酒,那味儿偏偏却能勾走人的魂儿,回香无穷……黑乎乎的糊糊,像稀粥一拌水津津的,质感黏稠……寻常的酱料,多是佐盐腌渍,口味都很重。但这个枸酱不咸不酸,人口微有清香。唐蒙咂了咂嘴,舌头敏锐地捕捉到回味中的一丝辣意。那辣意醇厚,冲劲十足,却如同一只白鹿跃过密林间隙,稍现即逝。
王朔《起初纪年》 | 新星出版社,2022
如此说来,枸酱就是李荣浩唱的那个“乌梅子酱”,现在吃烧鸭烧鹅蘸的内玩意儿。“纪年”里是通过卓文君她爹的嘴告诉唐蒙,这一段没少写唐蒙,还写了丞相吕嘉、夜郎的多同等等,不知道参考的是啥书?
「此物全名叫蜀枸酱,又名枸橘酱,其果实为枸,又叫枳,橘逾准而北为枳的枳;种品繁多,或酸或涩,可以人药,两淮荆楚皆有分布,但能制酱,味甘酸清冽,佐烧腊佳偶,去臊解膩,食之令人难忘,唯我蜀枸。」
烤串
兔肉质柴,要先抹点脂膏,放在两侧小火烤;雉肉质嫩,搁在中间旺火烤……抓出一撮黄褐色粉末,这是用粗盐与花椒磨碎的混合物……桑炭,是用桑树烧出来的精炭。无烟无焰,火力旺盛,乃是烤炙上品。他炫耀似的拿起那两串兔腰子,只见表皮焦黄,上缀一层细粉,隐隐有花椒的香气传来……唐蒙热心地拿起一个麦麸饼,从中间掰开,举起一串雉肉倒转,让还未凝固的肉油滴下来,浸人麦麸饼的芯中。滚烫的油脂迅速渗透下去,粗白色的麦芯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县兵们抱回一大块野蜂巢。唐蒙从里面抠出蜂蜜,直接浇在陶盆里面,给众人分食。唐蒙收缴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只能分上小半勺……那爽滑的口感,配合着蜂蜜的甘甜,一瞬间渗入四肢百骸,将暑气一点点挤出身体,别提多惬意。
蛇羹
唐蒙一撸袖子,先把蛇身去了鳞皮和内脏,切成几段丢进大釜里头,又陆续放人姜片、野葱、夏菊、鲜蘑菇和一条浸满了醋汁的布条,开始炖起来……掀开釜盖,只见浓褐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密集小泡,肉段不时浮起翻滚,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营地中。
嘉鱼 | 湖北特产,方志载:孟冬大雾始出,出必于湍溪高峡间。其性洁,不入浊流,常居石岩,食苔饮乳以自养。其煎也,徒置鱼于干釜,少焉,膏溶,自然熬煎,不别用油。
嘉鱼一般栖息在深水河床的小石之下,水流湍急,下钓极难。要等到冬季枯水,派人下水翻开石头,拿网子去捞……这些鱼都有一尺之长,黑背白腹,长吻圆鳞,头部还散布着一片白色珠星。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瑕,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
胥余果 | 就是椰子,我第一次在三亚吃椰子也是回酒店把椰子摔开,里面的肉有瓜子仁的味道
人头大小的青果,外壳看起来颇为厚实,坚如木盾……但内里厚蓄甘汁,至为清凉,最适合解暑不过……轻轻一吸,一股清凉黏糯的汁水便涌入口中,清凉直抵灵台,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体内暑气为之一散……胥余果在木皮内侧,还附有一层白肉,状如凝膏,口感绵软香甜,那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
杂炖 | 牛杂,我觉得很像广州胡同里老太太推小车卖的牛杂
釜里简直是个聚宝盆,蓬饵、髓饼、煮桃、炙串……还有笋尖牛腩、豚皮饼、鹌鹑拌橙丝、经霜的菜苔裹鲤鱼鲶、拌着肉酱的菰米饭,诸多滋味,交混一处,简直什么都有。
壶枣睡菜粥
绰菜,也叫睡菜,可以平肝息风,壶枣肉可以养心安神。北方的是先取上好的壶枣洗净,上甑蒸熟,再剥皮去核。单取枣肉出来碾成泥,拌上榛子末,用浆水调成糊糊。麦粒与甘草入鼎煮到八成熟,放枣糊下去调匀,熬半个水刻即好。而南越人是把睡菜根茎切成碎块,统统扔进甑里单蒸,在鬲水中撒了一把姜未和盐,然后又把绰菜叶撕成一条条的,用沸水淋过一遍,捣成糊状再煮粥。
五敛子 | 咳,就是杨桃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作五敛子。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掏出一把小刀,把其中一条棱削下去,递给唐蒙,他合齿横咬,一股酸涩的味道直人口中,刺激得眉头一耸。黄同见他神情有异,解释道:“这阵子五敛子刚成熟,味道有些涩。如果唐副使嫌酸,这里有蜜漬的。”旁边摊主殷勤地挥手赶开苍蝇,从陶罐里捞出一个沾满稠浆的五敛子。蜜水可以压住果皮的涩味,让酸劲柔化成一种回甘,加上汁水丰足,味道颇美。
裹蒸糕,这个我觉得很像糯米鸡。
解开水草绳,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绿绿的糕肉……糯米的甘甜自不必说,这糕里居然还掺杂着一点猪肥膏的碎渣。这些碎膏大部分都融为热油,充分渗入糕间,但口感并没变得油腻,因为有一股清香始终萦绕左右。那感觉,就像一群妩媚舞姬混入军阵,将杀气腾腾的攻伐之气安抚下去。
乌橄榄 | 没吃过
折耳根
除了写好吃的,也写难吃的。唐蒙如愿以偿的来到了牂牁江边,见识了折耳根。
一只大手深入陶罐的大口,从里面捞出一把湿漉漉的细茎,放在一片洁净的荷叶上面。这些细茎俱是一寸见长,已被腌渍成了暗褐颜色,与翠绿的荷叶形成鲜明对比。随后那大手又抓来一把切碎的野葱白,浇上一勺藤椒籽榨的浊油,抓在一起随意搅拌几下,端到客人面前。唐蒙耸动鼻子,先闻到一股奇妙的气味。那气味强烈到无以复加,宛如一根蘸了屎的树枝直接往鼻孔里捅。好在他身经百战,并不因此惊慌,用竹筷夹起数根,直接放进嘴里咀嚼。在那一瞬间,唐蒙感觉自己变成中了十面埋伏之计的项羽。一时间酸、臭、辛、苦、腥诸路大军齐出,四面八方围着唐蒙穷追猛打。这细细的芽茎里,竟蕴藏着如此丰沛的兵力。唐蒙眯着眼睛,嘬着牙花子,用尽心神抵挡着冲击。
唐蒙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频频摇头。夜郎青年道:“这叫鱼腥草,也叫臭猪巢。俺们都是拿盐和醋腌过,拌上野葱吃。入口有点臭,但嚼一会儿就香了,清爽得很呢。”
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蕃禺”铜鼎(G54) | 铭文中出现了番禺县的称谓,还出土了一系列的厨具,比如烧烤的、炖汤的、盛饭的等等
既然写的是粤语地区,那走笔行文都得有点粤语范儿了,下雨写成“落雨”,妈妈叫“阿姆”。既然写古代就不能不来几个生僻字,比如厨具里的“鬲”、“甑”、“釜”,煮叫“熝煮”,擦叫“攃碎”,不一而足。
既然写美食,特别是广东美食,还得是古代的,马伯庸看来没少做功课:「这里有兔醢、雁醢、鱼露、卵酱、芥酱……便宜的也有麸酱和春粉做的米酱,这要看你吃什么东西了。吃炖鸡,得配肉酱;吃肉脯的话得配蚁酱;如果是鱼脍的话,生食自然是芥酱最好。」
鸡肉本身鲜嫩有嚼头,再蘸上一点点酸甜口的盐梅酱汁,微带果味,口感清爽不腻,如同一阵凉风吹过盛暑的林间。
“燕羅羊残、鸡寒狗热”——飞禽最好拿来熬羹,羊肉最好是烹煮,狗肉趁热吃,鸡肉放凉吃,如此方得味。”
南越国建国初期疆域图 |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马伯庸带领读者看到了王勃说的“奉宣室以何年”里的宣室,唐蒙奉召进入宣室,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房子。
唐蒙跟随小黄门走进宣室,殿内惊人地朴素简单,只有一扇屏风、一个桌案和一尊香炉。屋子里采光尚可,但微微带着一股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精神起来。
南越国宫署遗址水井内出土的木简 | 中间木简文曰:壶枣一木,第九十四,实九百八十六枚
为了掉书袋特意把一锅杂炖拐到“楚巫”身上,借机大谈屈原的《招魂》,还聊了《离骚》里关于香草后来发展成文人熏香的来由。此外还专门安排庄助给太子讲《诗经》,还说什么“以诗证史”,还是我刚刚看陈寅恪接触到的,那就是除了我知道的钱谦益和陈寅恪,还有汉代的韩婴。
庄助吃了一口,搁下筷子道:《尚书》有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王武丁对贤相傅说所说的,明说盐梅乃烹饪必备之调料,实则是说要善用贤良之人为佐使,国政方可清明。”
南越国丞相吕嘉墓地 | 越南兴安省恩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