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十二日,堂哥的孩子结婚。我想早点回去看看我那可爱的小山村,可哥哥总是磨磨蹭蹭,七点半推迟到八点,八点又推迟到九点才动身。
山路弯弯,蜿蜒而上,群山连连,隔着两乡,一路眼望着老家的方向,想着可能见到的亲朋,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远远的就望见小小的村庄,远远的就望见堂哥家院子里红红的帐篷,院子外红红的席棚。
先到二爸家,二爸精神还好,二妈半卧在床,糖尿病并发症,两个脚趾黑紫烂青。
见了兰姐姐,她刚回来两天,过完这事又要走。兰姐姐穿一件大红呢子外套,衬的皮肤越发白净。
在南坡上看望了本家的叔叔婶婶,还有开大车受伤后生活不能自理,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堂兄弟。
下了坡,沿着宽敞的硬化路往前走几步就是奶奶家的小院了,院里静悄悄的,门开着,三姑背靠在门上,见我们回来很高兴,三爸在屋里烧开水,三姑说,他们都去过事的那边了,我晕车难受,一会再过去。三爸招呼我们坐下,往我们自带的水杯里添满热水。
常年不住人的屋子又潮又冷,窗户纸破了四处漏风。三爸打开电暖让我们烤烤。这是奶奶以前住过的小屋,翻新过,几年不住人就又破旧不堪,已不是她在世时干净整洁的模样。奶奶爱干净,笤帚被它扫得像秃了尾巴的公鸡,石头铺的院子也扫得发亮。
我喜欢西院,房子,地面,墙都是石头的,有一种古朴的美。记得有一段时间西屋是作为"鸡蛋房"存在的。
那是奶奶住到新盖的北屋的那些年,那时西屋闲置着,奶奶在里面放几个篓子,再垫上麦秆,给鸡当产蛋的窝,窝里还放一个空蛋壳,是用来骗鸡的,鸡这家伙智商低很好骗,看见里面有个蛋,就会窝在上面,把新蛋生在旁边。收鸡蛋是最开心的事了,等鸡咯咯咯地叫着跳出篓子从窗户上飞走了赶快去收,鸡蛋还是热突突的。
墙角的一孔窑洞房是三爸家,我家是另一孔,后来在边上续了四孔,它们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院子在以前是通着的,整个院墙也连在一起。三爸后来在乡里盖了新房,村里的窑洞房和边上留的空地就闲下来了,奶奶在这间房里放些生活用的杂物。
宽大的院子是我小时候的乐园,从这头到那头得走好久才能出大门,去外面玩我们就直接从眼前低矮的院墙上的豁口处翻过去,就连我的柱着拐棍的小脚奶奶也和我们一起抄近道。她先把拐棍放在石头墙上,腿跪在石头墙上再慢慢挪动身子过去,进进出出那里成了我们的快乐之门。南边挨着路的大门从里面关上很少开,像一面沉重的铁墙,夜里遇到大风,铁门就哐啷哐啷地响,刺耳的声音钻进耳朵,我便蒙住被子。
院子最里边高高的坡上原先有条小路,每当放羊人和他的一群羊从那里经过,总能听见嗒嗒嗒的走路声,羊咩咩的唤叫声和羊脖子上挂的铃铛声,羊们不讲卫生边走边拉,圆溜溜的羊粪蛋从坡上滚下来,滚进菜园子。
半坡上有棵桃树,结大桃子,我叫它"馍馍桃",桃树下面就是奶奶的菜园子,种些葱和西红柿。院墙边有一棵梨树,梨树边是苹果树,两棵苹果树之间是楸树。一到春天,它们就开花了,小时候不注意这些抬头可见的苹果花和梨花,偏偏注意高高树上的楸树花,每逢开花时节,楸树花儿像小仙女一样一个一个从高高的枝上飘向干净的小院子,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楸树花可大呢,一朵就把手心占满。
现在,坡上面的路不见了,从上面塌下来的土,掩盖了菜园子,结"馍馍桃"的桃树也不见了,坡上长满荒草。院子里从前的那些树都没有了,栽了别的树,院墙隔开,西院看起来窄窄的。
早些年,我们都在外工作,房子没人住,爸爸就把它卖给了堂哥,现在这里是堂哥的家了,他给房子改头换面后,便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听姑姑听说莲表妹来了就去那边找。院里屋里满是亲朋好友,终于在人堆中看见多年不见的莲妹。一起来到西院说说笑笑拉家常。
莲妹说她做梦总梦到这里,院子里的水满盈盈的,好奇怪,我也是,妹妹也是,都做过同样的梦。我现在确信它是一块风水宝地了,不然我们三人为何都做过同样美好的梦。
以前的石头房子好看,像黑白格子画。石头院子石头围墙都叫人喜欢。那些每天从石头上爬过来爬过去玩,无忧无虑的日子,叫人好生怀念。
那时,姑姑来看奶奶总带着莲妹,每次我们都央求姑姑把莲妹留下来和我们玩几天。
还记得一起玩虫子的情景。
槐树上有一种肉肉的虫子,绿色的,它走路时一伸一缩,像用手指头一扎一扎量着走路,我们叫它"圪蹴虫",这种虫子爱荡秋千,它用嘴里的丝把自己吊在半空,悠闲地荡啊荡,有时丝断了便不幸掉在地上,我和莲妹还有妹妹便爬在地上看它一伸一缩地量着步走路,看着看着就生出坏心,想捉弄它,可它走得太快了,不想给我们下手的机会,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先把线挽一个圈,等它一缩就给它缩的部分套住,拉线,三个小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缩起来的那节身体套住,看它不能自如走路,翻滚在地上,急急恼恼拼命挣脱的样子,我们为成功捉弄了一只虫子而开心不已。真是太淘气了,连个小虫也伤害。如今见到这样的虫子,便绕着走开,不会伤害它。
宴席散后,亲戚们纷纷离去,我在院门外站了很久,想看看这么些年,什么东西还没有变,可是总不见,我爬上西院的屋顶,一下子就看见高高的烟筒,是它,就是它了,砖砌的,那是爸爸的杰作。小时候,爸爸在我眼里就是能工巧匠。我们家新房子的墙面,水泥地面,院子铺的砖,都是暑假里爸爸带领我们一样一样完成的。我那时候极不情愿干这种出力的粗活,可是惧怕爸爸责备,还是硬着头皮听他的指挥。
难怪当初卖房子的时候,我奶奶会难受。她说那两间窑洞是她做了一百天饭,亲戚四邻帮忙辛辛苦苦盖成的,不容易。后来续的四间,那地方原来是个石头坡,砍了粗壮的酸枣树,挖走石头,运走土,盖成房子可费劲了。
总以为房子卖掉,远走他乡,曾经熟悉的一切会渐渐消失怡尽,但是当我真正站在那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回忆便一幕幕在脑海里苏醒,自动连网一样加载着,又打开着,一遍一遍回放。明明知道根在哪里,回忆就一直在哪里,却骗自己说早已经淡忘,触景总伤情,谁会例外?旧物易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怀念。
仙缘剧里演常有的情节,能够将人的回忆封印,可是封印一旦解除或是被冲破,回忆还是原封不动的退回脑海。你瞧,世间的欢笑苦楚,就是动用仙术也无法将它抹去毫分,何况这是内心深处不想忘却的呢。
一回到家,妹妹就要和我视频,她虽然人没去,但我知道她心里的惦记。我告诉她,我见了姑姑,姨姨,见了莲妹,见了她同学,他们都问起你。还有堂哥,堂嫂被大伙抹成黑花脸。她笑着说,等以后村里有事,我也要回去看看。我说长辈们满脸皱纹看上去更加老态,有的耳背听不见话,有的视力模糊认不清人。小辈们常年不见面,互相不认识,也无话可说,人就是这样,离得近了,相处久了才有亲气儿,远了便会生疏......无关紧要的啰啰嗦嗦说了一些,不让她在内心为缺席而产生不快。这是我能传达给她的一点家乡的小事情。
晚上和姐姐在微信上聊了几句,说给她捎了礼,说我们去迟了,没能给堂哥帮忙,说哥哥拿着两个手机,一会儿一个电话的忙不停,说爸爸回来后发现钱包丢了,到处找......他说上礼后,那会糊涂了,不记得放哪儿,里面有六百块。他的钱包其实就是个手缝的小布袋,看着不起眼,说不定掉地上,人家会当垃圾扫了呢。
哥哥已经上过礼了,爸爸学三爸,非要再上一份,他说,吃了人家的席,就得上礼。还是那么固执。
几年不见,山村的变化太大了,主路修宽了,车辆可以通行,坡上容易出现塌方的地方已被加固,老房子拆的拆,塌的塌,保存完好的寥寥无几。吃水仍不方便,得从山下拉。小学学校撤了,往日喧闹的校园空荡荡。
时代变迁,旧的必然被新的取代,而美好的回忆永存。回忆是一面宝镜,装着历历过往,孩童的天真,年少的懵懂,都在镜子里藏。又放进去一些,以备来日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