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 少年活计·6·“拾掇”棉花
棉花
棉花一般被看作经济作物,但在“搞社儿”的年代,打的棉花必须交给“棉麻家”(方言,国营棉麻公司),剩下的也不能上集卖,却没能发挥“经济”作用,人们种它,只是为了满足庄稼人家儿的日常所需,织布、做棉袄、棉裤、棉鞋,棉籽儿榨油,榨油剩下的“黑油饼”喂猪,别的用处不多,所以种的也不多。
大约从1982年开始,“散社儿”了,集市放开了,棉花可以交给“棉麻家”,也可以到集上去卖,价儿一年比一年高,棉花真的成了能多来钱的“经济作物”,庄里种棉花的人家儿越来越多。
于家泡庄北儿的地适合种棉花,走在通南通北的大道上,夏天往两边儿看,满眼都是半人高、黑绿黑绿的棉花秧子,一阵风儿吹过,巴掌大、有几个叶尖儿、密密匝匝挤在一块儿的棉花叶子摇曳起伏,煞是好看。
但棉花虽然能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收入,种、管、收却比种麦子、粒黍等“大田”不容易,活计更多。
种棉花得先泡种。棉花的种子是弹棉花的时候儿留下的籽儿,有厚厚儿的一层儿外皮,种以前不泡,外皮儿紧紧包裹着的仁儿不能从地里吸收水分,干着种下去出不来苗,在下种以前,必须着水泡两三天。
下种以后,过个三五天儿,地里稀稀拉拉地冒出叶芽儿,就得下地“抠种”。知不道因为啥,棉花种拱出地皮的劲儿小,不少种子把地皮儿拱起一道小缝儿,就没劲儿再往上拱,有的把地皮拱起来一点儿,两片儿圆圆绿绿、还没有分开的芽儿顶着一片儿小小儿的土片儿,如果人不去帮着把土掰儿去,就得捂死。赶上旱年份,苗儿出来以后,还得挑着水,一棵一棵地着舀子舀着水浇。
棉花苗儿出土、长起来以后,跟别的庄稼一样儿,间苗、耪,没有更多的活计。但到了夏天,麦子、粒黍、高粱地里基本上没了活计,勤谨人家儿讲究给粒黍、高粱“耪三遍”,懒人家儿耪一遍,给粒黍、高粱培上土,防止刮风下雨倒伏,就没事儿了。棉花不中,得三天两头儿“拾掇”。拾摄是方言,读作“拾兜”,收拾、修理的意思。
拾掇棉花的第一份儿活计,是“拿虫子”,也就是除棉心儿虫。棉花还没分叉儿或刚分叉的时候儿,棉心儿虫在棉花叶心儿生出来,嫩绿嫩绿,长也就两三毫米,细得没有纺的线粗,但对棉花的危害忒大,如果不“拿”,几天就能把棉花心儿里的嫩叶儿吃光,一棵棉花就废了。这时候儿,人们就得每天早下起来、后晌儿凉快了上地里“拿”虫子。等过一阵儿棉花分了叉儿,“拿”不过来了,就界一两天打一回药,“1059”、“3911”后来效果更好的“乐果”,都是剧毒的农药,味儿忒重,背着喷雾器打一片地,人恨不得熏得晕过去。
半夏天,棉花开始“疯长”,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高,枝枝杈杈儿一天比一天往四外“扑棱”,要开花儿了,人们更得天天儿上地里忙活。
这时候儿的活计,主要是给棉花掰“水蔓”、掐顶。水蔓就是普通话里的“徒长枝”,光长枝子不开花儿,白吸收营养,而且比开花儿的枝子长得快,不及时掰儿去会严重影响棉花开花儿、坐果儿。掐顶是在棉花枝子从根儿上往上开了两三朵花儿的时候儿,把它的顶尖儿掐儿去,不让它再长,因为再长、再开花儿,不仅影响坐果儿率,坐的果儿也长不大,还影响棉花的质量。
我上高中以前,大姐、二姐还没结婚,三哥十六岁就从姜泡儿中学辍学回家,象拾掇棉花这样儿的地里的活计,一点儿也没干过。等我上了高中,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家里劳力少了,能干的活计得空儿就得顶上去。
散暑假了,正是拾掇棉花活计紧的时候儿,我爸爸带着我下地。到了地头儿,我爸爸会我一人占一根儿垄,爸爸扒拉着棉花秧子,教我轻轻儿地掰开棉花心儿,找棉心儿虫、“拿”棉心儿虫,教我啥样儿的枝子是“水蔓”,咋贴着根儿把“水蔓”掰下来还不伤棉花。慢儿慢儿地,我学会了,我们爷儿俩一前一后儿地做活计。
拾掇棉花是累人的活计,得猫着腰,拾掇一阵儿腰就开始疼,半天下来,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没做惯这个活计,拾掇一会儿就直起身歇会儿,看见爸爸穿着家儿做的白布衫,戴着秫篾儿编的、庄稼人叫“酱铺棱”的尖儿顶凉帽,远远儿地在我前边儿,不抬脑袋地往前做着。那时候儿我爸爸刚过六十,本来个儿就高,当过兵的腰板儿还总是挺直着,身体强健有力,虽然已经进入老年,却因为我三哥、我会老五都没“成人”,还在“打小班儿”,我也从没感到爸爸老。
拾掇棉花是一夏天的活计,差不多哪天都得干,顶多当间儿界个一两天不去,直到果儿坐实了,有乒乓球儿大,才不用再管,既磨人,又累人。但庄稼人还是能多种就多种,秋后拾了棉花,弹了卖了,多收入几个钱儿,是庄稼人辛苦一年的希望。
拾掇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