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的一天，位于北京前门外的大耳胡同张灯结彩，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尚小云等名流欢聚一堂，好不热闹。

众多名家聚集，星光璀璨，不是为了登台演出，而是来参加一场隆重的婚礼，新郎是京剧名旦荀慧生。

每每想到，今晚她将成为他的新娘，他的心就砰砰直跳，她该是怎样的云娇雨怯，楚楚动人呢？

夜深人静，闹洞房的人已经散去，荀慧生迫不及待地来到新娘身边，第一次迈入洞房，他比第一次登台都要紧张。

洞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一双心照不宣的爱人，荀慧生拿起喜秤，挑开了新娘的盖头，须臾间，微醺的笑容像被冰冻一般僵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床头的新娘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妻子吴小霞，而是她的姑姑吴春生……

新娘变成了姑姑，这一晴天霹雳任谁也无法接受，这太离经叛道，太有悖人伦了。

那一夜，荀慧生彻夜未归，只是如行尸走肉般摇晃在街心，天地仿佛颠倒了过来，人在散着星星点点的黑色云端上走。

新郎一夜未归，新娘也一夜未眠，她的错愕并不比新郎少。

直到天亮后，侄女吴小霞来到新房，一出新娘调包的戏码才慢慢拉开了幔帐，也拉开了荀慧生命运多舛的一生。

1900年，荀慧生出生于河北东光一户贫苦农家，7岁时跟随家人来到天津谋生，出于生活所迫，父亲将他转卖至庞启发处学艺。

旧时在梨园学艺是极其辛苦的，为了学戏，荀慧生吃尽了苦头，但他仍以巨大的耐力与毅力坚持每天练功。

由于基本功扎实，荀慧生深得庞启发的喜爱，后又跟随侯俊山学梆子花旦，9岁时便以艺名“白牡丹”开始登台献艺，成绩斐然。

十年弹指一挥间，“白牡丹”的名声不胫而走，17岁时，荀慧生出师，熬出头的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当时，荀慧生与尚小云等名家合作，由于扮相清秀，唱腔婉约，深受戏迷追捧。

一次散戏后，荀慧生被尚小云拉着去见两位朋友，来到会客室，才发现是正在谈笑的京剧名流梅兰芳与杨小楼。

“二位老板，这是我二哥荀慧生——白牡丹。”

“哎呀呀，久闻‘白牡丹’，今日得见，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啊！”杨小楼初见荀慧生，惊讶不已，俊朗的脸庞，实在惊为天人。

梅兰芳也对荀慧生赞不绝口，称其表演清新脱俗，韵味十足。

几个男人谈笑风声，侃侃而谈，此时，兴致正佳的荀慧生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一位姑娘。

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他的谈吐与不凡，她全都看在眼里，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中，泛着少女情愫的波光。

不经意间，杨小楼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便主动为大家引荐：“忘了给大家介绍，她叫吴小霞，是我师弟吴彩霞的千金。”

直到此时，荀慧生才真正注意到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仿佛流进心里的一股清泉，滋润了他的心田。

眼前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子，一身女学生的装束却遮掩不住玲珑的身姿，怦然心动吧，怦怦跳的是他的心，动的是他的情。

吴小霞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束鲜花送到荀慧生的手上，她说她是“白牡丹”的戏迷，眉宇之间，满是倾慕。

杨小楼看出了两个人目光中的“不寻常”，便成人之美，故意安排荀慧生替自己送吴小霞回家。

那一天，晚风拂过脸颊，像浸过酒一样醉人。

两个人走得很慢，仿佛脚下是某种非现实的东西，不落实地，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你来我往，俯首吟笑，心照不宣。

少女的娇羞似春红，是怎样也遮掩不掉的。

回到家，她便向父亲吴彩霞提起今天与几位名家的会面，每每提及“白牡丹”，声音里总是充斥着温柔的妩媚，她还学他的唱腔……

“好了好了，一听就是唱梆子的，山野小调能和京腔京韵比吗？白牡丹有什么好！”自幼学习纯正京派青衣的吴彩霞，自是瞧不上荀慧生的梆子腔。

与父亲争执了几句，父女俩便不欢而散，她不明白，为何杨小楼与梅兰芳都赞不绝口的“白牡丹”，父亲却如此看不上。

彼时，新文化之风已经吹遍中华大地，尽管父亲不喜欢荀慧生，但吴小霞却是个痴情的女子。

那时，荀慧生正在为《玉堂春》的唱词发愁，她便连夜抄好了给他送来，看着心上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荀慧生感动不已。

只是荀慧生自小贫苦，没有读过书，虽是小有名气，却目不识丁，吴小霞并不嫌弃，她一字一句地教他，一字一句地纠正，直到他烂熟于心。

两颗心也在浓情蜜意地接触中，渐渐走到了一起，他将自己最心爱的箫送给她做定情物，它便成了她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

荀慧生为人低调，不善言辞，始终张不开口向吴家提亲，这件事自然就落到了“媒人”杨小楼的身上。

可不承想，当杨小楼为此事登门时，却被吴彩霞一口回绝，他本就瞧不上梆子演员，又怎会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一心想要促成好事的杨小楼并没有放弃，没几日，他又来到吴家提亲，并对荀慧生大加赞赏，称其未来的事业发展不在梅兰芳之下。

这一次，吴彩霞碍于杨小楼在梨园行的威望，不好再推辞，可又不甘心将女儿嫁给荀慧生，转念心生一计，便应了下来。

转天，吴彩霞特意定了戏院的包厢，带六妹吴春生来看荀慧生的演出，虽说是妹妹，但比自己的女儿也仅仅大上2岁而已。

吴春生端庄清秀，身姿婀娜，自幼在梨园耳濡目染，对京剧颇有造诣，重要的是，她亦是到了婚配的年纪。

得知父亲与六姑来到戏园看荀慧生的演出，吴小霞兴奋极了，她得知父亲已同意了自己的婚事，这次定是带着六姑一起来相女婿的。

为此，吴小霞特意跑到后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荀慧生，并要他今天在舞台上一定要好好表现。

在兴奋中自思自想的吴小霞又怎会知道，此刻在包厢里，父亲打起了其他的算盘。

“六妹，你觉得这荀慧生如何？”

“身段和唱腔都不错，实在难能可贵。”

“杨老板说，他将来不亚于梅兰芳，你若愿意，也算了了为兄的一桩心事。”

吴春生是个传统的女子，自是明白兄长话里的意思，兄长看中的人，品行是不会错的，她看着舞台上俊秀的人儿，羞涩地点了点头。

戏散了，吴家的两个姑娘，为了同一个男人，各怀心思。

回到家后，吴彩霞像变了一个人，对荀慧生大加赞赏，吴小霞听得喜形于色，她认定父亲在听过荀慧生的戏后，终于改变了想法。

而吴春生羞涩地坐在一旁不声不响，任凭兄长对自己未来的夫婿啧啧称赞。

一段阴差阳错的婚姻，就在吴彩霞一步一步的暗度陈仓中酿成。

直到成婚后的转天早上，吴小霞来到新房，见到哭红了眼的吴春生，两个人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霞，我一直蒙在鼓里，我要是知道你们俩……”吴春生羞惭地说。

“小姑，如果拜堂的不是你，以我的性格我决不罢休，可你是我的亲姑姑啊！慧生是好人，你好好待他，侄女拜托您了！”

吴小霞跪在地上，吴春生将她拥在怀里，两双眼睛里全是泪水。

这场“婚变”，让三个人都感到了莫名的惆怅，吴小霞留下一封信和他送给她的那只箫后，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诚然，爱情自古多凄美，这不过是众多凄美中的一段，想那信里的纸短情长中，到底诉说了多少她的无可奈何。

“慧生，今生无缘，来世再结同心。六姑是好人，好好待她。你一定要冲破阻力，成为一代京剧大家。我永远支持你。”

与吴春生结婚后，荀慧生始终意志消沉，虽然他未曾与她同房，但毕竟拜了堂，成了亲，他也只好认了。

彼时，上海天蟾舞台请杨小楼赴沪演出，梨园行中人纷纷向杨小楼推荐角色人选，谁知杨小楼早已选定了“三小一白”的阵容——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

名单一经公布，便在京剧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唱梆子腔出身的荀慧生，根本不够资格代表京派京剧。

然而，杨小楼却坚定不移，他认定荀慧生的京剧水平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造诣，绝对是旦角中的后起之秀。

一句“荀慧生是人才，我杨小楼视艺术高于一切”，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都说同行之间是冤家，尽管嘴上不说，但很多人心里不服，所以常常在台下蓄意惹事。

一次在演出《铁弓缘》时，台下起哄的人突然抄起茶壶向台上的荀慧生砸去，多亏妻子吴春生手疾眼快，奋不顾身地护住丈夫，才使得荀慧生全身而退，而吴春生全身有多处被砸伤。

这时候，沉浸在“婚变”哀伤中的荀慧生才开始正视吴春生对自己的感情，在危险面前，她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已经负了一个女子的情，他不能再伤另一个女子的心，尽管造成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作为丈夫，他觉得他有责任给她幸福。

杨小楼闻讯后赶来安慰荀慧生，并劝他携吴春生同行上海，经过这次风波，荀慧生不仅认识到了一个可以共患难的伴侣，同时也让他真正拥有了一个妻子。

当晚，这对年轻的夫妻终于睡在了一张床上，两人相拥而眠，享受到了夫妻间情爱的甜蜜。

当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的名字在上海天蟾舞台门前的霓虹灯中交替闪烁时，舞台下的叫好声，也如浪潮般一浪高过一浪。

荀慧生在台上的每一个亮相，每一个眼神，一颦一笑，无不风情万种，令人沉醉，自此，“白牡丹”的名字在上海滩一炮而红。

彼时，吴彩霞与女儿吴小霞也在上海，听闻荀慧生来沪演出的消息，吴小霞激动得整夜未眠，她买了他首场演出的票，来剧场看他。

台上的人儿愈发光彩照人，台下的人儿便愈发泪珠滚滚，无论这对有情人的结局如何，他终不算负了她的苦心，成为了一代京剧大家。

世人都说人生无常，可在命运这艘摆渡船上，失去与得到谁又真能计较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