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宾客散去,洞房里安静极了,红盖头明明已经揭了下来,一抹红色却还赖在她的脸上不肯走。
“该是怎样卿卿我我、互诉衷肠的场面呢?”苏青心里想象着,脸上一阵阵发烫,她对他谈不上爱,只道是“自己人”,是可以信赖的。
“我们早点安歇吧。”丈夫的声音清晰得有点刺耳。
李钦后是个文绉绉的男人,春宵一刻,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没有想到,男女之事竟来得如此“直接”?
他对她说,他的父亲对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很是满意,将来他们的子孙一定是贤而聪明的,她听后,心中莫名泛起阵阵反感。
“做女人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传的是你的宗,接的是你的代,谁高兴替你千辛万苦生孩子?”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苏青他虽是她的丈夫,却不能明了她的心,没有热情,没有浪漫,没有满足,甚至没有怒火,苏青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
这位孤岛时期在上海文坛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一生都在婚恋文字中彰显聪慧与睿智,而自己的婚姻却只有“失败”二字可以形容。
苏青曾在《结婚十年》中写道:“我需要一个年轻、漂亮、多情的男人……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近乎“粗俗”的文字,令苏青常被传统文人以“文妓”戏称,但这些“粗俗”却能够被更多普通人“雅纳”。
一生高冷孤僻的张爱玲,曾对苏青的文字有过这样的评述:“听上去有些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也是结实的真实。”
张爱玲1914年,苏青出生于宁波一个大户人家,祖父为她取名“和仪”,取“鸾凤和鸣、有凤来仪”之意。
按理说这样的女子,应该有一段美好的姻缘,但是,它恰恰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开始了。
父亲的英年早逝、家道中落,给这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母亲独自带着苏青姐弟俩,守着几十亩薄田相依为命。
苏母鲍竹青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她深信只有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尽管生活大不如前,但她仍坚持将一双儿女送进了学堂。
初中毕业的同乐会上,苏青在话剧《孔雀东南飞》中饰演兰芝,她未来的丈夫李钦后也在舞台上扮演一个龙套角色,那时的他们虽是同学,却并不相熟。
苏青此时的苏青并不知道,台下有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那是李钦后的父亲,苏青开朗活泼,长相清秀,给李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得知苏青的母亲也在台下观看演出,李父特意找到鲍竹青,对苏青的表演大加称赞,两个家庭就此结识。
李家是书香门第,虽谈不上豪门,却也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李父常常邀请苏青一家来到家中吃饭,一来二去,两家人便成了相熟的老朋友。
与其说李钦后看上了苏青,不如说李父为自己选了个优秀的儿媳妇,几次接触下来,苏青的知书达理、聪慧伶俐,都被李父看在了眼里。
没过多久,李家便正式请人上门提亲,对于这门亲事,鲍竹青有些犹豫,不是对李家不满,而是女儿才十几岁,结婚于她来说实在太早了。
苏青不过,能嫁到李家,对女儿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况且媒人承诺,李家会支付苏青姐弟俩的全部学费。
这对于必须节衣缩食才能凑够儿女学费的鲍竹青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便答应了女儿的婚事。
那时的苏青在读高中,不谙世事的她,婚姻全凭母亲做主,她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可以读完大学再结婚。
尽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开明的家庭中,却也有自由呼吸的空间,李父十分欣赏苏青的才情,同意两个人可以先完成学业再结婚。
舞台上本没有交际的两个“角色”,在命运的安排下,就这样订了婚。
19岁时,苏青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在宁波的所有考生中,只有苏青一人金榜题名,其才情可见一斑。
民国时期的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大学时的苏青十分喜爱文学,整日泡在图书馆里,虽说李家为自己出了学费,但她不想处处都花婆家的钱,遇到喜欢的书,她就少吃两顿饭,用省下的钱为自己买。
自从来到南京,苏青接触到了更多的西方文化,随着涉足的领域越来越多,心中的世界也变得越发广袤。
那时的李钦后在东吴大学上海分校攻读法学,两人难得见面,只得鸿雁传书。
自从苏青知道他将成为她的未婚夫,便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仿佛他寄来的信纸,也比平常的要柔软一些。
不过,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承诺”似乎也不那么牢靠。
李钦后考到上海念书,李父始终放心不下,十里洋场虽繁华,未尝不会有花街柳巷的地方,万一儿子整日寻花问柳,岂不是一事无成?
民国时期的东吴大学法学院于是,李父决定为儿子提前操办婚礼,有苏青这般才色双全的妻子栓着他,总不至于踏不下心来。
“妈,他们怎么可以言而无信,我还要读书呢!”假期回到家,听到婆家要提前举行婚礼的消息,苏青急得哭了出来。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既然你们已经订了婚,你就是李家的人,说嫁就得嫁,不然我这做娘的哪还有脸见人?”
在鲍竹青看来,李家催婚的理由十分充足,早晚都是李家的人,现在嫁过去,总好过将来姑爷染上一身“脏病”回来。
诚然,那个时代逃婚的女子不算少数,可这世上又有几条胳膊能够拧过大腿,在这牵牵绊绊的俗世红尘中,一个女子能做的究竟太少了。
万般无奈下,刚刚读大二的苏青只能向学校请了假,回家结婚。
苏青除了对婆家的食言耿耿于怀,她对自己的婚事倒也谈不上不满,女人,总是希望有个男人可以相亲相爱的。
然而,对婚姻的美好憧憬,却在新婚之夜被撞得粉碎,婚姻变成了一场手术,男欢女爱就是手术台上的剪刀,将幻想中的爱情开膛破肚。
“相敬如宾”很难说是对婚姻的加持还是讽刺,连房事都是毕恭毕敬的,苏青第一次感到,原来“尊敬”如此令人失望。
令她始料不及的是,比失望更不快的是背叛,婚后不久,苏青便发现了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秘密,那女人叫瑞仙,是李钦后外婆的孙媳妇。
瑞仙是一个妩媚的女人,相形之下更能捕获男人的心,苏青心里像明镜一般,他们两个人未尝不是在她过门前就开始了。
想到这儿,她似乎也不太恨了,只觉得一种苍凉的安宁,几天后,李钦后要回上海念书,苏青也打定主意要回南京继续完成学业。
民国时期的上海她不要留在婆家,更不要和他去上海,他就读的东吴大学分校离他外婆家很近,她又想到瑞仙,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本以为回到学校继续念书可以暂时忘却婚姻的烦恼,而更大的现实却将她的梦想彻底击碎——她怀孕了。
婚姻的哀愁可以藏在心里,可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没有办法,她只得再次中断学业,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到婆家。
继承香火是李家的头等大事,全家人都渴望着一个男丁的到来,为此,拖着身孕的苏青着实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
公婆的嘘寒问暖,丈夫的殷勤备至,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将那无尽的黑暗照得雪白,如梦似幻。
民国时期的宁波然而,苏青偏偏生下了一个女儿,幸福的幻觉突然如沙一般开始散落,公婆的态度一落千丈,甚至对孙女都懒得看上一眼。
李钦后对苏青也极为失望,女儿出生不到一周,便以学业为由赶回了上海,只留下妻子一人,在家人的冷嘲热讽中郁郁度日。
苏青常常对着镜子,看着镜中年轻的脸庞,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而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有着深深的悲伤。
凄凄惶惶中,夏天到了,李钦后放假回到家中,他对苏青说:“我要带你去上海,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永远在一起。”
尽管不知道丈夫为何突然柔情似水,但他这样说,她心里莫不是欢喜的,噩梦般的日子终于要离她而去了。
没有阴谋,没有反转,这的确是李钦后心中所想,他与苏青之间并不是没有爱,只是不够用力、不够彻底罢了。
1936年的上海街道1936年,夫妻来到上海后,果然来了喜事,苏青为李钦后生下了一个儿子,不过她并未因此感到轻松,生活反而暴露出更加狰狞的一面。
那时,李钦后上课大多在晚上,为了养家,白天他便在一所中学兼职任教,然而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够一家人的开销,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而李钦后宁愿节衣缩食,也不愿向家中伸手求助,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成了家,做了父亲,经济上再依赖于家中,实在太没有面子。
自私、懦弱、虚荣、不养家、好面子,这个男人的众多毛病,在结实的现实面前,全部摆在了台面上。
眼看炊中无米,孩子饿得一直在哭,苏青只得向他要钱用以过活,无奈吵了几句嘴,李钦后自觉丢了面子,竟打了妻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苏青“你也是知识分子,有本事自己去赚钱啊!”丈夫的话像无数根挂着倒刺的银针扎进她心里,疼痛难忍,可拔出来莫不又是一场血肉模糊。
她哭着跑出门去,街灯已经亮了,太阳也还在头上,街灯越来越亮,太阳却要一点点掉下去了,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一路走来,苏青只觉得荒凉。
原来,动荡的世界里,钱财、房产、食物,天长地久的一切都能当做依靠,靠不住的,只是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可自己已经深陷这红尘的泥沼,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为了贴补家用,白天她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晚上则独自坐在灯下写文章,用以赚取微薄的稿费。
夏夜里闷热难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一边写文章,一边为孩子扇着扇子,生怕孩子们从睡梦中醒来影响了她的思路,常常写完稿件,天又要亮了。
民国时期发行的苏青著作《结婚十年》因为写作,苏青将身体搞得十分疲倦,甚至一度产生了厌世的想法,为了两个孩子,她只得暂时停笔,休养身体。
这一年,苏青28岁,直到休息下来,她才真正有时间去思考她与李钦后这十年的婚姻。
从同学到订婚,从结婚到生儿育女,从家乡到上海,一步步走来,她尝到了“幸福”与“痛苦”两枚果子。
她并非一个思想激进的女子,她愿意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写写文章,实现她做一个文人的梦想,能够这样她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丈夫的再次出轨,却又一次打破了她对婚姻幻想的底线,当那个男人在屋外旁若无人地与新欢一起唱歌时,她的心就已经死去了。
“离婚吧,彼此好过。”苏青终于昂然对那个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说。她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的生活。
上海沦陷时期的刊物《古今》诚然,苏青的离婚,无疑是她对命运的一次抗争与挑战,是对传统婚姻观念的一次颠覆,亦是成为一个不凡女性的真正举措。
然而,走出“围城”的苏青,却始终无法摆脱婚姻的后遗症,出于对子女的牵挂,苏青始终未敢涉足下一段婚姻。
一个离婚女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经济上的困窘可想而知,她只有靠夜以继日的写作来维持生计。
那时,她在《古今》杂志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论离婚》,堪称绝妙,受到了汪伪政权上海市长陈公博的大加赞赏。
当时刊物的创办者朱朴与苏青十分相熟,便点拨她道:“陈公博是特别市市长,你不如写点文章奉承奉承他,找工作的事不就好解决了。”
陈公博当时的苏青涉世未深,一心谋职,便接受了朱朴的建议,写文将陈公博吹捧了一番。
不得不说,这虽是苏青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但也着实令人痛心。
果然,这一招很快便收到了“回报”,经陈公博介绍,苏青成为了一名“市政府”专员。
然而,她那率真不羁的性格与官场之道格格不入,做了不到三个月便甩手回家。
据女儿李坚回忆:“母亲初去的头两个月每天上班画卯,最后一个月便不再去了,只在家里拿薪水。”
可以说,这是苏青不幸中的幸事,“涉水”未深,却也被这潭浑水浸湿了鞋,成为了她人生中的污点。
生活有所改善后,不甘寂寞的苏青决定大干一番事业,她相信,不依靠男人,女人依然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于是,在周佛海、陈公博的支持下,由苏青创办的月刊《天地》在上海挂牌成立。
周佛海必须承认,苏青骨子里不仅有宁波人的能干,亦有着上海人的精明,经营上花样百出,当时文坛、政界的名流,都被她拉进了作者团队。
周作人、陈公博、胡兰成、张爱玲、朱朴、周佛海……听听这些名字就知道,这本杂志一定会走红。
不善从政的苏青却深谙经商之道,一次,她向周作人讨了张签名的全身照,登在杂志上,既做了广告又讨了周作人的欢心,不可不谓聪慧。
为了增大发行量,苏青放下了女子的矜持,亲自扛着自己的著作《结婚十年》到街上贩卖,并与商贩讨价还价。
周作人当时著名的聋哑作家周愣伽写文揶揄她道:“豆腐居然吃苏青,血型犹太赐嘉名。”因而苏青得了一个“犹太作家”的绰号。
苏青不依不饶,写文反斥周愣伽多管闲事,并回击道:“你耳聋,一张嘴又说不清楚。”当时二人的笔墨口水战,可以说与骂街别无二致。
“情愿不当什么女作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面对外界的质疑,苏青绝不妥协。
汪伪政府倒台后,相较于张爱玲的沉默,苏青对于那些不光彩的亲日行为却振振有词,认为自己只是“适逢其时”,只是“不得已”。
周愣伽“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
“假如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区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我就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心中并不觉得愧怍。”
她始终是那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苏青。
事业卓然,虽然让苏青得到了安逸的生活,却也让她在婚姻的选择上变得越来越窄。
对于一个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来说,谈婚论嫁的条件是很现实的,苏青的婚姻标准亦是十分明确:
第一,性情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自己之下;第三,要有阳刚之气;第四,要有生活情趣;第五,年龄要比自己大5-10岁。
张爱玲可想而知,按照上述标准,成全苏青的婚姻是极为困难的,正如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所说:
“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不过是一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
“她也有她天真的一方面,轻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曾经失败的婚姻,让苏青坚定地认识到女人经济独立的重要性,然而,她觉得自己吃亏也吃亏在这里。
她始终顶着“独立女性”的光环,男人们与她在一起时,从不会觉得自己“欠”她些什么,他们看得起她,她能对自己负责。
诚然,“独立女性”是聪明的,但聪明并不能带来好运,职业女性的日子不会比家庭主妇好到哪里,因为每一件家具都要自己买,每一个钉子都要自己钉。
张爱玲而她的心里,始终揣着那个梦想:
有一个体贴的、有足够能力养家的男人,几个聪明的儿女,几个知心的朋友,她会为他们亲手做一些小点心,操持家务之外可以写写文章。
她是如此简单而单纯的女人,却仍是被生活辜负了。
尽管苏青的身边从来不乏男人,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
他们欣赏她的美丽,引她为红颜知己,同她畅谈文学、畅谈人生,但他们都有妻子,都有孩子,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到了夜深人静,那黑的暗的所在,她只能是寂寞的,他们不会丢弃家庭,至少为了她不会,每每想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凄惶。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在这红尘俗世中兜兜转转,她是有所期许的,期许着一份真爱,一句承诺,一个温柔宽厚的臂弯。
与张爱玲晚年的避世不同,苏青始终是活在现世的女子,她大胆、率性、真诚,即使毁誉参半,也仍在历史的风口浪尖中保持着最本真的自己。
她的寂寞曾让她变得伟大,她的成就又让她成为了“孤岛”,在这俗世无尽的轮回中,很难说,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