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芬
夜深了,杨惠芬独自倚在窗棱前,她还不想上床,月光轻柔地洒在她年轻的脸上,隔着橙色的烛光,映红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明天就要去相亲了,这天晚上,她激动得简直睡不着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究竟长什么样呢?
沈老师说,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而且是《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作者,她从没想过这本畅销书的作者会这么年轻,她的心里自是欢喜的。
沈老师曾是杨惠芬的中学老师,也是叶永烈的表亲,在老师看来,他们一个在温州一中执教,一个在北京大学读书,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杨惠芬想着明天要穿的衣服,白色衬衫会显得文静些吧,他可是一位才子,她想留给他好的印象。
杨惠芬与叶永烈
1962年夏天,在温州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杨惠芬第一次见到了叶永烈,四目相对的心跳,仿佛相机按下了快门,将他永远印在了她的心里。
那天,叶永烈穿着蓝色格子衬衫、深蓝色长裤,宽宽的额头,棱角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那是大学生应有的样子。
杨惠芬羞答答地坐在那里,目光时不时扫过叶永烈的脸,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是天上散落的繁星。
“你好,我叫叶永烈。”叶永烈率先伸出了手,他的声音谦逊而温和。
“你好,我叫杨惠芬。”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先开了口,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一阵阵烫。
是的,她的脸已经红了,像灯罩上落了只粉红色翅膀的蝴蝶,反映在她脸上,一抹轻微的绯红。
叶永烈
女人在情感上往往比男人早熟,她对爱情的渴望是那样的热切。
而对叶永烈来说,心理上竟是有些自卑的,父亲蒙冤,家道中落,随着殷实的家境变得一贫如洗,爱情这件事似乎也与他分道扬镳。
尽管他已经22岁,但在情感上却还是一张白纸,除了上课、做实验、写作之外,他几乎没想过别的生活。
不过,现在不同了,他遇见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唤醒了他沉睡的心,那是在所有书本里都不曾见过的动人的风景。
不得不承认,一见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叶永烈送给杨惠芬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杨惠芬高兴极了,十分珍惜地抱在怀里,生怕会磕了碰了。
叶永烈
两个人在公园漫步,渐渐聊到了彼此的家庭,显然,这是一个伤感的话题,原来他们不仅年龄相同,还有着同样的家庭遭遇。
杨惠芬的父亲是民国政府的官员,多年前便死在狱中,因出身不好,大学不肯收她,高中毕业后,她只得在当地中学做了一名俄语教师。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境遇,无疑拉近了将两颗孤独的心,他们在一起谈学习、谈创作、谈理想、谈未来,彼此的眼神中闪烁着爱的波光。
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海誓山盟,但他们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生命中那个对的人。
暑假随着热浪的消退很快过去了,但一对有情人的爱却没有降温,眼看叶永烈要回到北京,杨慧芬将自己的一张照片送给了他。
叶永烈
从此,这张照片,便成了叶永烈一生最珍视的东西。
那段时间,叶永烈要写《化学元素漫话》,需要参阅大量外文资料,杨惠芬就利用课余时间全力帮他翻译《从氢到锘》。
二人的书信越来越频繁,从开始两三天一封,到后来每天一封,从学习到创作,从生活到情感,连绵不断的纸短情长中,思念也变得绵长。
一年后,叶永烈从北大化学系毕业,被分配到上海电表仪器研究所工作,毕业那年暑假,他回到温州,与杨惠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婚房是从叶永烈全家合住的十几平米的房子里隔出的一个小隔间,虽然只有五六平米的地方,却承载了他们无尽的向往。
杨惠芬与叶永烈
新房里没有添置新家具,只买了一顶新蚊帐和两床被子,唯有杨家祖母赠送的两幅中国画,为这个贫瘠的新家增添了一股文人的气息。
自从结婚后,这个巴掌大的家,就将他们拴在了一起,成了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像是要将几生几世欠下的厮守,一起还回来。
然而,新婚的幸福是短暂的,结婚不到半个月,叶永烈就要与自己的妻子依依惜别,奔赴上海工作。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何况是新婚燕尔,临行那天,杨惠芬依偎在叶永烈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滑过她隽秀的脸庞,也滑进了叶永烈的心里。
杨惠芬与叶永烈
“照顾好自己,放了寒假我就去找你,我不许你变瘦,听到没有?”杨惠芬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郑重其事地说。
听到妻子的话,叶永烈将她抱得更紧,“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诚然,夫妻分别的日子漫长而痛苦,叶永烈刚刚迈出门,杨惠芬就忍不住要给他写信了,此刻,她仅仅是一个思念着丈夫的妻子。
那年寒假,他们挤在叶永烈在上海租住的小阁楼里,都说小别胜新婚,但新婚后的小别却似过了万年。思念是一种病。
杨惠芬再也受不了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了,如果不能生活在一起,那还叫什么“夫妻”?
没有人知道,在温州的一个个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她知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那些相思、辗转、痛苦、孤单,就再也无法近身了。
杨惠芬与叶永烈
婚后一年,杨惠芬毅然辞去了学校稳定的工作,来到上海,这在当时无疑是一个疯狂的举动。
偌大的城市,除了丈夫,举目无亲,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像苍穹下随风飘荡的风筝,够不到天,也不落实地。
那时,叶永烈白天上班,杨惠芬就在家为叶永烈的创作提供翻译资料,当时在《新民晚报》连载的《元素小传》,就是二人共同完成的。
然而,一个人赚钱,两个人花销,生活终是过得捉襟见肘,为了能够早日拥有自己的家,夫妻二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
半年后,他们终于倾尽所有,买下了位于桂林路一处12平米的小平房,尽管破旧简陋,但毕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的家。
杨惠芬与叶永烈
没有床,他们就在地板上打地铺,吃饭的时候,写字桌就当做餐桌使。
夜深人静时,杨惠芬枕着叶永烈的胳膊,听他对文学创作的高谈阔论,他的臂膀是她最温馨的港湾。
“委屈你了,嫁给我,只能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看着妻子消瘦的脸庞,叶永烈心疼地说。
杨惠芬往他的怀里挤了挤,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地对他说:“我很幸福。”
夜晚关了灯的房间,黑沉沉的,一切都失了真,但叶永烈知道,空气中洋溢的幸福是真切的,他们会越来越好。
正如叶永烈所想,随着生活渐渐稳定,杨惠芬的户口和工作也相继得到了解决,尽管日子依旧艰苦,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叶永烈
在上海,杨惠芬继续走上讲台,身为老师的她,快乐得像一个孩子,哪怕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她依旧神采奕奕。
在这样一个时髦的大都市里,杨惠芬从来不讲究什么,如果有,那就是工作之余帮丈夫誊稿、画图、翻译资料时的一丝不苟。
正是在杨惠芬孜孜不倦地辅助下,为叶永烈未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素材,叶永烈也顺利调入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做编辑。
结婚四年后,这个温馨的小家迎来了新的生命,但始料不及的是,正当幸福来敲门时,生活却变得愈发艰难。
儿子出生后没多久,叶永烈就被调到了上海远郊参加劳动,每月只有四天的休假,写作也只得暂时中止。
丈夫不在身边,杨惠芬不得不独自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繁重的家务都落到她一个人的肩上,加之孩子年纪太小,常常令她分身乏术。
叶永烈(右)
由于照顾不周,孩子经常生病,杨惠芬不得不一个人半夜带着孩子去医院,看着儿子红扑扑发烫的小脸,好几次她自责地几乎要哭出来。
可这一切,都被杨惠芬咽进了肚子里,她坚信,一切困难都会过去,她是如此爱着她的丈夫,爱着这个家,她怎么会眼睁睁看它垮掉呢?
由于平日里叶永烈夫妇为人谦和、乐于助人,邻居们也都纷纷伸出援手,他们不知道叶永烈是一位著名作家,但却知道他们一家是好人。
“你们夫妻感情那么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过去的。”那个时候,这是邻居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是的,对于这个充满着“爱的信念”的小家来说,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们也能自得其乐,两个人的心在一起,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叶永烈(左)
每到休假的日子,叶永烈就骑着自行车,载着杨惠芬和孩子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逛不起商店,他们就看风景,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骑到宽阔的地方,杨惠芬总是喜欢伸展开双臂,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任他载着她,快乐地奔驰。
1970年,随着小儿子的出生,叶永烈也得以返回城区,一边在制片厂劳动,一边照顾家庭。
那时的杨惠芬常常在孩子们睡着后,跑去帮丈夫做煤渣砖,只要有时间,她都会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慰藉。
多了个孩子,一家四口的开销变得更加紧张,日子精打细算,而月末时却所剩无几,即便如此,在这个幸福的家庭中,办法也总比困难多。
叶永烈
逢年过节,买不起零食,夫妻二人就自己动手,一边学习一边摸索,年糕、粽子、月饼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杨惠芬还自创了“猫耳朵”,她买来面粉、条浒苔,和糖搅拌在一起,切成薄片,放在油锅里炸,又脆又甜,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
白天,叶永烈在煤渣中劳动,晚上回到家则偷偷拿起了笔,就算生活再艰苦,他仍坚信,有朝一日这些文字会彰显出它的价值。
唯一让他感到内疚的是,家庭开支已如此紧张,杨惠芬还是会省吃俭用为他买稿纸和资料,她常安慰他:“你做的是正事,这钱花得值!”
看着抽屉里的书稿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杨惠芬比谁都高兴,这才是她认识的叶永烈,那个怀揣梦想的文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叶永烈
1973年后,有出版社找到叶永烈,陆续将他的书稿出了近10本书,这些科普读物受到了孩子们的普遍欢迎,在当时不可不谓奇迹。
尽管出了书,可夫妻二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由于当时已经取消了稿费制度,除了一些样书外,叶永烈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过,杨惠芬却兴奋地不得了,每次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她都会用手轻轻抚摸着,眼中满是自豪地说:“又出书了,真好。”
为了继续支持丈夫出书,杨惠芬将家中有可能余下的积蓄全部为叶永烈买了资料。
当时,两个人微薄的收入不仅要抚养两个孩子,还要赡养两边的老人,为了不让孩子和老人吃苦,夫妻二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叶永烈(右)
外出时,他们甚至连一个烧饼都舍不得买,就算这样,他们也没有任何抱怨,两个人互相扶持、互相打气,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那段艰苦的岁月,折磨了他们的身体,却让他们的心贴得更紧,只要有爱,他们的幸福就一直都在。
1977年,叶永烈第一次收到出版社寄来的320元稿费,他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不是为自己的辛苦而落泪,而是为了妻子这些年默默的付出。
叶永烈拿到稿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杨惠芬买了套新衣服,他已经想不起来,妻子有多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
穿上丈夫送给自己的新衣,杨惠芬开心得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身后的丈夫,眼睛里一股热浪奔了出来。
叶永烈(右)
有时候,什么话都不必说,一个拥抱,便解读了所有。
不久后,因科幻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的畅销,叶永烈一下子火了起来,电视台、报纸纷纷来采访,甚至惊动了国务院。
1979年,考虑到叶永烈全家的生活需求,上海市政府为他们分配了一套40多平米的两居室,自此一家人终于告别了十几年的蜗居生活。
搬进了新家,叶永烈更加夜以继日地创作,而他的每一部作品,无疑都饱含了妻子杨惠芬的心血。
在家里,杨惠芬是“总理”,她把年迈的婆婆接到身边来侍奉,采买做饭、缝缝补补、照顾老小,各种家务全部包揽了下来。
在家里,杨惠芬又是“秘书”,她翻译资料、整理稿件、记录邮件,将丈夫创作之外的一切琐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叶永烈
50岁那年,叶永烈因用眼过度造成视网膜脱离,不得不接受手术,在医院休养期间,由于不能继续写作,每天十分焦虑。
为了安抚丈夫那颗急于创作的心,杨惠芬拿来了录音机,让丈夫口头叙述,自己回家再连夜为他整理成文字。
叶永烈曾在《科学家的爱情》一文中这样写道:
“我常常看到在科学家的家里,丈夫埋头于科学研究工作,妻子不仅承担了全部家务,而且还作为丈夫的忠实助手。”
叶永烈所说的“科学家的妻子”,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切身感受。
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后,叶永烈小心翼翼地做了剪报,工工整整地写上“谨以此文赠给惠芬”,是的,她是他这辈子最感激的人。
杨惠芬与叶永烈
时间经不起蹉跎,转眼已是一生,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曾经热闹的家只剩下叶永烈与杨惠芬两个人,但只要在一起,他们依旧觉得安稳、快乐。
在叶永烈的书房墙上,始终挂着一张被放大的少女的照片,女孩的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两条粗黑的鞭子上扎着蝴蝶结,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张照片。
晚年时,一位朋友来家中做客,看到书房中这张照片,眼神中流露出羡慕的目光,“老叶,你女儿长得真漂亮啊!”
听到朋友这样说,叶永烈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成功戏弄了小伙伴。
此时,杨惠芬为客人端上了水果,叶永烈便将妻子推到客人面前,笑嘻嘻地说:“本人在这儿呢。”
杨惠芬与叶永烈
是的,墙上的相框干干净净的,很难想象,它已经挂了半辈子,那是叶永烈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的宝贝。
2008年,叶永烈被确诊为肾癌,手术后,自知时日无多的他,更加拼命地工作。
杨惠芬是懂得叶永烈的,懂得他对文学创作的痴迷,懂得他为科普事业的奋斗,她又怎么忍心让他放弃呢?她能做的,就是照顾与陪伴。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叶永烈一生留下了3500万字的作品,直到2020年5月15日,他终于放下握了一生的笔,离开了这个他难以割舍的世界。
叶永烈
我们不想将死亡说得悲痛欲绝,也不想将离别变成肝肠寸断,作为一个科幻小说家、一个历史学家,叶永烈从未惧怕过这一天。
而对于杨惠芬来说,叶永烈始终都活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穿着蓝色格子衬衫、深蓝色长裤的大学生。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难眠的夜晚,月光轻柔地洒在她的脸上,隔着橙色的烛光,映红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夜这样地过,她这样地相思,如此地相思……
叶老是个大才子![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