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唐玄宗早点死,就不会爆发“安史之乱”?这个说法将历史大事件简单归结为个人因素,过于粗暴且肤浅。事实上,像“安史之乱”这种改变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就是每个王朝都逃不掉的历史宿命,跟谁是皇帝没关系。
这么说似乎有“洗白唐玄宗”的嫌疑,客观讲,唐玄宗本人对“安史之乱”的爆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结起来大概有如下几点。
其一,他给了安禄山太多的实权,以至于养虎为患
如果给安禄山制作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必须是超大型的,否则根本写不下他数十个官职,不算他在朝廷兼任的各种职衔和爵位,地方官职至少有范阳节度使、卢龙节度使、河东节度使、马厩使、陇右群牧使、河北采访使、营田使、海运使、经略使。
这些官职可不是花瓶,三镇节度使让安禄山成了拥有全国四成地方军的最大军头。马厩事掌握全国军马的养殖和调配,相当于掌握了重装坦克部队。群牧使相当于地方最高行政长官,采访使相当于地方特派员,营田、海运分别掌管农业和运输,经略使的职权等同于节度使。
也就是说,除了三镇以外,安禄山几乎掌握了河北、陇右地区的经济、人事和部分军事大权,还将手伸进了全国战略物资的管理工作中。
本来节度使就是地方的军政一把手,相当于土皇帝,唐玄宗又额外给安禄山一大堆实权职衔,就差将大唐江山分一半给他。这种情形下,安禄山不滋生出点野心来,还是人吗?
其二,他过于自信皇权的统治力,对危机视而不见
如果您以此责怪唐玄宗昏庸,老李肯定不答应:权力架构是个大学问,臣子再大的权力也突破不了皇权的天花板,安禄山就算是孙悟空,也只能在朕的五指山下蹦跶。
老李这么说确实不假,按照制度,安禄山的每一项权力行使都要受到监管,比如他在地方征税、分配使用,要上报朝廷批准备案,他要想出兵征伐,需要皇帝点头,还要兵部文书,并在监军的严密监控下执行,等等。
如果安禄山胆敢有一点点不法之举,唐玄宗只需要一纸诏书就可以将他一撸到底,甚至让他当场脑袋搬家。所以老李坚信,除非安禄山活腻了,才会做出自寻死路的事,你们这些瞎扒扒的人根本不懂帝王之术。
中央集权制历经数百年的修补,已经相当完善,皇权渗透于每一个角落,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有这个自信。
可是结果告诉我们,制度这东西不是万能的,就像堤坝,再结实也难抵百年洪峰。
其三,他骄傲自满一味贪图享乐,导致社会矛盾激化
在唐玄宗的布局中,安禄山就是他的看门狗,李林甫之流是他的大管家,外有忠犬,内有忠奴,主人省心了,这不正是老祖宗老子所谓的“无为而治”嘛。
除了俺老李,自古以来,有哪个皇帝能实现圣人治天下的标准?“开元盛世”表明,我老李就是千古无二的典范,万世可循的模板。
治国“无为”即可,老李剩余的时间玩点文艺范呗,搞音乐创作、玩票、逗美人、撒钱,业余时间听一听工作汇报。
其实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奢侈无度不光耗尽了国帑,而且带坏朝廷风气,乃至于民风。官员争相腐化、搜刮民脂民膏,沉重的负担让这个帝国暗流涌动。矛盾一触即发。
以上三点确实是唐玄宗个人所犯下的重大错误,是安史之乱的爆发的重要因素。不过,这个观点是典型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忽略了历史发展规律性这只大手的魔力。
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一个盛世王朝之后必然就是一次大衰退,前面有多风光,后面就有多凄凉。
这就是规律性,当盛世王朝在解决一个重大问题,形成“完美”系统的同时,新的利益集团就开始形成“抗药性”,逐步侵蚀这个所谓的“完美系统”。
“开元盛世”是怎么来的?根子上是唐玄宗解决了中宗朝以来豪门集团对地方的绑架,激发了地方经济的活力。
这个变革当然具有先进性,值得大书特书,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它所带来的弊端就是,随着地方势力的发展,庶族集团蓬勃兴起,他们与控制中央权力机构的豪门集团形成了两大对立的矛盾主体。
后人都怪“藩镇制度”害了大唐,其实这个制度最初是积极因素,它打破了府兵制的牢笼,让更多素质优良的普通群体加入军队,并且激发了军队的战斗力,还节约了军队开支。
但它带来一个最致命的隐患,那就是“外重内轻”,兵源逐步本地化,藩镇从单纯的军事机构变成了军政一体化的复合权力组织。
这就很可怕了,藩镇有军权、有人事权、有经济权,还要中央干嘛?于是,藩镇向独立发展的道路上狂奔。
在开元末年之前,藩镇节度使尚有机会进入中央,实现地方与朝廷的良性循环,但后期由于李林甫忌惮藩镇将领“出将入相”,威胁到他个人的权力,提出节度使由胡人担任。胡人出身低微,文化素养不高,由此堵死了他们入朝拜相的途径。
这个结果导致藩镇与朝廷的人员流动没了,脐带被割断了,藩镇独立倾向化更严重。
与此同时,一大批崛起的庶组阶级试图通过科举进入中央,可是唐朝的豪门政治本质决定了此路不通,豪门集团也绝不会允许庶组阶级来瓜分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庶族集团在上限被封死的情况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卖身”藩镇,让自己的家族与藩镇的利益绑定,做地方豪族。
如果我们盘点一下著名的藩镇将领,包括安禄山所在的安氏家族,以及高仙芝、李光弼、郭子仪等,他们都是世代服务于藩镇的地方世家大族。
他们不想“出将入相”吗?没办法,朝廷不给机会呐,于是他们的利益就被固化在藩镇了,这就是藩镇节度使“得民心”的原因,他们已经是地方豪族的利益代表人了。
我们回到“安史之乱”,来解剖一下安禄山。
以安禄山所得到的宠信,他本来应该可以打破“藩镇节度使不能入朝拜相”的规矩,可依然没能实现,原因不单纯是李林甫、杨国忠的阻挠。
安禄山是个典型的庶组阶级,他入朝拜相,损失最大的就是那几家垄断了最高权力的豪门家族,所以安禄山遭遇的是集体抵制。
在地方,安禄山却是藩镇地方豪族的利益担当,甚至包括高尚、严庄、张通儒这些仕途落寞的读书人,也在藩镇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于是这群人不断推动安禄山“向前进”,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所以,“安史之乱”绝不是安禄山的独立行动,也不是他个人的野心膨胀,而是一大群庶组阶级推动着安禄山,逼迫着安禄山替他们火中取栗。
人一旦被利益集团绑定,他就不能行动自主,只能被裹挟着前进,凡是只看到安禄山个人野心的人,显然一叶障目了。
其实唐玄宗说的一点都没错,以俺老李对他的恩宠,他凭啥要造反?没理由嘛。但唐玄宗显然没意识到安禄山的被动之处,他已经不是“安禄山”,而是“安禄山们”。
这个局面的形成是唐玄宗个人的责任吗?肯定不是,从规律性上讲,历史发展到这个节点,就必然引发大事件。
如同人每天要饮食,在汲取营养的同时,也必然会有毒素积累,过一段时间必然会以病症的方式爆发。如果我们将病症的原因,简单归咎于“前天受凉了”,是不是就过于偏颇了?
我们还可以从“安史之乱”平定后的事实来说明这个问题,叛乱平定后,藩镇之祸不光没根除,反而更加严重,这是安禄山个人的问题吗?是唐玄宗的问题吗?
显然不是,从根子上讲,“安史之乱”被平定了,但庶组阶级与豪门集团的矛盾并没有解决,藩镇作为庶族集团的利益代言人的性质并没变。
所以,安禄山没了,还有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甚至连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仆固怀恩、李光弼都成了逆臣。
也就是说,历史发展到这个阶段,即便没有安禄山,还会有“张禄山”、“刘禄山”。即便唐玄宗早早驾崩,还有唐肃宗、唐代宗,他们的角色不会变。
这么说似乎有点“历史悲观主义”的色彩,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总是在历史的规律性这个车轮下生活,每个人都有影响历史的机会,甚至能让历史短暂“偏航”,但想改变历史发展的规律,那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我们在骂李隆基同志的时候,也该适当口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