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田七郎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01 14:11:11

有个辽阳人名叫武承休,他生平最喜欢交朋友,特别爱结交那些有点名气的文人。有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梦见一个人走近床前,说:"你的朋友虽说遍及天下,但是能跟你同甘苦、共患难的却没有一个。你为什么不舍弃酒肉朋友,去结交这个值得结交的人呢?"

武承休急问:"这个人是谁?"

梦中人说:"田七郎,他是田七郎。"说完后渐渐隐退。

武承休醒后,觉得这个梦很奇怪。第二天一早起来,看见路上的行人,他就打听田七郎的下落。后来从一个朋友那儿得知田七郎是住在东村的一个以打猎为生的年轻猎户,他就怀着敬佩的心情专程去拜访。

武承休来到田家门上,用马鞭敲了敲门,不多一会儿,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约摸二十几岁,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身,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头戴一顶油腻的帽子,黑色的衣服上打了许多白色补丁。他把两手一拱,举在额头,很有礼貌地询问武承休的来意。武承休说了自己的姓名,假托途中身上不舒服,说想在这里稍微休息休息。又问谁是田七郎,那人说:"我就是田七郎。"说着就很客气地将武承休请了进去。

武承休进门一看,只见几间破屋东倒西歪,倾斜的墙壁用几根木桩支着。走进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墙上和梁头悬挂的尽是虎、豹、狼、狐等兽皮,屋内连个凳子也没有。田七郎在地上铺了一张虎皮,请客人坐下。

武承休与七郎谈了一阵,觉得他很坦率、质朴,心里十分高兴,马上取出银子赠送他作生计用。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再三要给,他只好收了去禀告母亲。一会儿,七郎回来又将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武承休,说是不能收。武承休又一再强给他,正在推让之间,田七郎的母亲拄着拐杖进来了。她板着面孔说:"老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叫他去伺候贵客!"武承休讨了个没趣,心情懊丧地离开了田家。

在返回的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理解不透田家母子是什么意思,正巧跟他一起去的仆人在房后听到七郎母亲说的话,便将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武承休。原来,七郎拿着银子去禀告母亲时,母亲对他说:"我刚才看那公子,脸上有晦气,想来必有灾祸。常言说:'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有钱人报恩拿财物,贫穷人报恩只能拼义气。无缘无故得到重礼,是不吉利的,恐怕要舍命去报答人家。"

武承休听了,深深感叹七郎母亲的贤良,同时对田七郎也愈加倾心爱慕。第二天,他就摆了酒宴,邀请田七郎,七郎怎么也不来。武承休没办法,就又去到七郎家,坐下向七郎要酒喝。七郎并不见怪,拿出酒来,烧了鹿肉,尽心竭力地招待他。

又过了一天,武承休邀请田七郎想要酬谢他,七郎只好来了。武承休款待得很是热情,二人交谈得也很欢乐。临走时,武承休又要赠送银子,七郎仍然不肯接受。武承休推说要买他一些虎皮,七郎这才把银子收下。

七郎回到家里,一看贮存的虎皮不够偿还武承休的银两,思量着再打几只老虎,就进山去了。可是,他进山转了三天,一只老虎也没有打着。恰巧这时妻子得了病,他守护着熬汤煎药,没工夫再去打猎了。十天以后,妻子不幸死去。为办丧事,只好把武承休给他的银子花掉了。武承休亲自上门吊唁,并送了很丰厚的礼品。

七郎把妻子埋葬后,就背着弓箭进了山林,越发想着报答武承休。武承休得知这种情况后,劝他不要着急,并且希望他到家中去聊聊,可是田七郎总觉得欠人家的债,心里过不去,不肯去。武承休急于想见七郎,就要他先把贮存的旧虎皮快点送来。七郎翻捡着一看,发现旧虎皮都让蛀虫咬了,毛都脱落光了,觉得拿去不好交代,心里很是懊丧。武承休知道了,急忙去到田家,向七郎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他一看虎皮,说:"这也是很好的货呀!我想要的就是这种虎皮,不在乎毛不毛。"说完,就拿了虎皮出来,并邀请七郎同归。七郎婉言谢绝,武承休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田七郎总感到几张虫蛀的虎皮不够报答武承休的恩情,想再打一些好的送给他。于是,便背了干粮在深山老林里,一连几夜,终于猎获一只毛色斑斓的老虎。他把这只完整的老虎送到武家,武承休非常高兴,便大办酒宴,要他留下住上三四天。七郎执意不住,非走不可。武承休便将几道门都上了锁,使他想走也走不了。武家的那些宾客们,见七郎衣着简陋,举止粗鲁,就偷偷议论武承休乱交朋友。可是武承休却忙着招呼七郎,对待七郎比任何人都特殊。他给七郎拿来新衣服,七郎不换,就趁七郎睡觉悄悄地把他的旧衣服拿走,留下新衣服,七郎不得已,只好穿上新的。

回去后,田七郎的儿子奉了奶奶的吩咐,把新衣服送来,要讨还那件打补丁的旧衣服回去。武承休笑了笑说:"回去告诉奶奶,旧衣服已拆了做了鞋垫了。"

从此以后,田七郎常常给武承休送兔子和鹿肉来,武承休邀请他,他却再也不过去了。

武承休很想念七郎,一天他去了田家,可巧七郎打猎未归。七郎母亲走出来,靠在门上对武承休说:"你不要再招引我儿子了,我看你一直来,定是不怀好意。"武承休面红耳赤,敬了个礼,惭愧地走了。

过了大约半年光景,仆人忽然对武承休说:"七郎因为争捕一头豹子闯下大锅,听说把人打死了,被官府捉了去。"

武承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看,田七郎果然已经被关进监狱里。七郎见了武承休,并无他言,只是说:"往后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老娘。"

武承休听了很伤心,连忙花了很大一笔钱,贿赂县官,又给死者家属送了一百两银子,要他们不要再打官司了。过了一个多月,县官见原告不再告状,就把田七郎释放了。

田七郎回到家里,母亲感慨地说:"你能活着回来,多亏了武公子啊!老娘虽然疼爱你,也难以救你的命。但愿公子一辈子不遭灾祸,就是儿子的福气啦。"

七郎想去酬谢武承休,母亲说:"去倒可以去一趟,见了公子可不要道谢。小恩小惠可以用口头谢,如此大恩大德是不可以用口头谢的。"

田七郎去到武家,武承休很体贴地安慰他,他只唯唯应诺,一个谢字也没有说。武家的人们都怪田七郎无情无义,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忠厚,待他更亲密了。从此,七郎就经常去武家,有时一住好几天。武承休给他东西,他也乐于接受,不再推辞了,也从来不表示报答的意思。

有一次,武承休做寿,家里客人很多,晚上把房间都住满了。武承休和田七郎就同睡在一间小房子里,三个仆人没地方歇,就在他们床下铺了席子睡了。二更快尽的时候,三个仆人都呼呼大睡了,武承休和田七郎还在床上说着话。七郎随身携带的那把腰刀挂在墙壁上,这时忽然从刀鞘内跳出几寸高,发出铮铮的响声,寒光像闪电一般。武承休吓得跳起来,田七郎也猛地坐起来,问:"床下睡的是什么人?"

武承休说:"就是几个仆人。"

七郎说:"这里边一定有恶人。"

武承休问他什么缘故,七郎说:"我这把刀是从外国买来的宝刀,杀人从来不沾血丝,迄今已经传了三代了。它砍下的头怕也快上千个了,可它仍像新刀一样锋利。这把刀怪得很,一见恶人就鸣叫着跳出鞘,看来去杀人已为期不远了。你应该亲君子、远小人,不要和那些坏人来往,或许万一可以避免意外的灾祸。"

武承休听着不住点头,不过他对灾祸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感到那么紧迫。田七郎却思绪烦乱,闷闷不乐,翻来覆去睡不着。武承休就劝他说:"人生祸福是命里注定的,何必那样担忧?"

七郎说:"我其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担心老母啊!"

武承休说:"怎么竟然想到这上头去了?"

七郎说:"无事当然更好。"

原来当夜睡在床下的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武家老奶妈的儿子,很得主人的欢喜;一个小童,才十二三岁,是武承休经常使唤的;另一个叫李应,脾气很坏,时常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同主人瞪着眼争论,武承休早就讨厌他了。当时武承休以为,如果三个人中有恶人,一定是李应,所以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把李应唤到跟前,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

武承休的大儿子,名叫武绅,娶妻王氏。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看守书房。当时书房庭院里的菊花盛开,甚是好看。武绅媳妇以为公公不在,书房内没有人,便想去摘几枝赏玩。不料刚进庭院,林儿就从室内突然跑出来调戏她。媳妇正想逃走,林儿一把将她拖住,两臂一抱,挟进室内。媳妇一面挣扎、抗拒,一面气得脸色变了,哭着呼叫。武绅闻声赶来,林儿才慌忙放开手。武承休回来听说此事,气恼极了,寻林儿,林儿已经不知去向了。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到当地一个御史家里做仆人去了。

这个御史在京城里做官,家里的事务都委托给他的兄弟做主。武承休觉得都是场面上的人,为了面子的关系,就写了一封信讨还林儿回来,谁知那御史的兄弟蛮横得很,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更加火了,就到县衙去告状。县衙都害怕御史的权威,虽然出了拘票,但差人们并不去捉人,县官也不加追问。武承休正在愤愤不平,刚好田七郎来了,武承休对他说:"你说的话果然应验了。"便把林儿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七郎听了,脸色惨变,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

武承休气得不行,就命令精干的仆人日夜巡逻,侦察林儿的行踪。一天黑夜,林儿回家,被武家巡守的人逮住了,扭着他来见武承休。武承休狠狠地把他痛打一顿,林儿也恶言恶语地不住回骂。武承休的叔父武恒,是一个老实忠厚的长者,怕侄儿暴怒之下惹出祸来,劝他不如把林儿送到官府,让官府去处治。武承休依了叔父的意思,绑着林儿送到公堂。不想人刚到,御史家保释林儿的信也到了,县官就把林儿交给御史家的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林儿就更加肆无忌惮了,竟然在大街上公开扬言,说武承休的儿媳妇早就和他相好,是那媳妇缠着他私通的,不是他想强奸她,等等。武承休听到后,气得要死,可又拿他没办法,只得也到御史门上去叫骂。街坊邻居再三安慰解劝,他才愤愤回来。

过了一夜,忽然仆人来报告说:"林儿已经被人杀死了,尸首抛在野地里。"武承休又惊又喜,郁闷的心情稍微得到一些舒展。不多一会儿,又听说御史家告了他们叔侄的状,县衙来了差役,他只得同叔父一道赴公堂对质。那县官不容分说,就要责打武恒。

武承休争辩说:"杀人的事,我们不晓得,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至于辱骂官宦人家,那是我干的,没有我叔叔的事。"县官哪里听他的,武承休急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他想冲上去,但被一群衙役又扯又打地拦住了,使他无能为力。那些操杖的差役都是官家的走狗,武恒又上了年纪,板子未打一半,就口吐泡沫咽了气。

县官一见武承休的叔父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又号叫,又痛骂,县官好像没听见一样。武承休只得流着眼泪把叔父抬回家,满腔哀愤,却毫无一点办法。此刻,他多么想听听田七郎的主意啊!可是自他家出了这事,七郎竟连问也没有问一声。他暗暗寻思:"我待他不算薄吧,他怎么如同行路人一样无情?"也猜到杀林儿的必定是七郎,可转念又想:"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不事先来和我商量商量?"武承休越想越着急,于是就派人到七郎家里去探问。一到田家,只见大门紧锁着,院里无声无息,打听四邻,谁也不知道他们一家到哪里去了。

一天,那御史家的兄弟正坐在县衙的内厅,鬼眉鬼眼地和县官计议着什么,这时有一个樵夫挑了一担山柴,经过内厅往厨房送。忽然,那樵夫扔下担子,从柴捆里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直奔上来。御史的兄弟惊慌失措,连忙伸出两手去挡刀,那樵夫一刀下来,将他的两只手齐齐砍掉,接着又一刀,他的脑袋也滚落到地上。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没命地逃去。樵夫正在四下寻找,衙门里的差役、书发觉了,急忙关了大门,一齐拿了棍棒刀枪,大喊大叫地从四面围拢上来。樵夫看看脱身不得,就自刎而死。差役们纷纷上前来看,有人认出,原来这樵夫正是田七郎啊!

那县官听说凶手已经死了,惊魂才稍微镇静下来,立时又恢复了神气,便乘了车子大模大样地出来查验。只见田七郎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手里似乎还牢牢握着那把短刀。他停下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正低下头审视,忽然间,尸体一跃而起,一刀砍下了县官的脑袋,这才又重新倒下。衙门里的人忙着去捕捉七郎的母亲、儿子,但他们已走了好几天了,再也找不着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杀掉仇人、死在县衙的消息,又是悲痛又是感激,他顾不上嫌疑和连累,急忙赶到现场,抱着七郎的尸体号啕大哭。很多人都说七郎的行刺是他主使的,武承休便倾家荡产,多方求人,好容易疏通那些当权的,才得以免罪。

田七郎的尸体丢在荒野一个多月,天上的鹰鸟、地上的猫狗都在周围守着他。后来,武承休把他隆重地安葬了。田七郎的儿子流落在山东登州,改姓为佟,参加军队,以后立功做了同知将军。回到辽阳的时候,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还领着他去看父亲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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