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鸦头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03 13:54:07

山东聊城县有个秀才名叫王文,相貌堂堂且老实忠厚。有一年他外出办事路过六河县,住在一家客店里,恰好遇见了同乡赵东楼。赵东楼是个大商人,在外做买卖,常常数年不归。他见到王文,自然十分高兴,二人握着手相互寒暄一番,就请王文到他的住处走走。

王文来到赵东楼的住处,看见屋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感到十分惊愕,连忙退了出来。这时赵东楼一把拖住王文,又隔着窗子叫大姑娘回避了,王文才跟着赵东楼进去。

赵东楼备了酒菜,和王文共话冷暖。王文问东楼说:"这是什么地方?"东楼回答说:"这里是妓女院,因我长期在外,暂时在这里借宿。"说话间,王文见大姑娘不断进进出出,心里感到很是不安。他要起身告别,赵东楼偏强拉硬拽让他坐下。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从门前走过。当她扭头看见王文时,便不住地用美丽的眼睛打量他,眉目间含着倾心爱慕的神情。那个小姑娘举止文雅,容貌端庄,简直如仙女一般。王文的为人素来端方正直,但到这时却惘然若失了。于是便问赵东楼道:"那个美丽的小姑娘是谁?"

"老太太的二姑娘,小名叫鸦头,今年十四岁了。"赵东楼说,"有的嫖客经常拿巨款来引诱老太太,企图让鸦头陪他们作乐,但鸦头执意不从,以致经常受到母亲的毒打。后来,母亲见她苦苦哀求,又可怜她年幼,才不强迫她接客了,如今还等待着嫁人呢。"

王文听了此话,低头不语,只是痴痴呆呆地坐着。东楼问他一些什么,也是语无伦次,答非所问。东楼看出他的心思,就挑逗他说:"假若您愿意取鸦头做妻子,我就给您当个媒人。"王文显出怅然失意的样子,说:"这个念头我倒不敢有。"嘴上这样说,但天色已晚,却还没有一点告辞的意思。赵东楼又用刚才说的话挑逗他,他才说:"您的好意我是非常感激的,可口袋里钱不多怎么办?"

赵东楼知道鸦头是个烈性的女子,一定不会答复这件婚事,就故作大方地答应帮助王文十两银子。王文拜谢了东楼,急忙回去,将自己仅有的五两银子拿出来,硬要赵东楼去向老太太通媒。老太太嫌少,不愿意。这时,鸦头却对母亲说:"母亲天天说我不能给您当摇钱树,今天请您允许我遂了您的心愿吧。我初学做人,报答母亲的日子长着呢,不要因为钱少,就把财神爷放走。"

老太太深知女儿性情执拗,什么事只要依了她,她就会十分高兴。于是就一口答应下来,并打发一个婢女去请王文。赵东楼也不好中途反悔,只得加了十两银子交给老太太。

王文和鸦头一见面,如鱼得水,不由你恩我爱欢好一番。之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出身卑贱的妓女,本来不能跟您相匹配,既然您深深地爱着我,情义是很重的。不过您把所有的钱拿来买这一夜的欢乐,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王文听到这里,不觉很难过地哽咽起来。鸦头急忙劝慰说:"您不要悲伤。我沦落在这个地方,实在并非是心甘情愿的。只是没有遇到像您这样忠诚老实可以托靠终身的人,现在我愿意同您一起连夜逃走。"

王文十分高兴,急忙起了床,鸦头也起来了。这时,听谯楼钟鼓,正是三更三点。鸦头忙换上男装,二人慌慌张张相互搀扶着出了后门。来到王文的住处,敲开了店门。王文离家时,带着两头驴子,他和鸦头一人骑了一头,推说有急事,叫仆人跟着一起走。鸦头把纸符分别系在仆人的腿上和驴子的耳朵上,然后放开缰绳,那驴子便飞快地向前奔驰,叫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光听见耳边呼呼风响;天刚亮就来到汉口。他们租了房子在那里住下来。王文奇怪鸦头和一般人不一样,鸦头说:"我告诉你,你该不会害怕吧?我并不是人,而是只仙狐,母亲贪图卖淫赚钱,每日都要虐待我,我心里十分恼恨她,幸喜今天脱离了苦海,跑出百里以外,母亲就不知道我的去向了,现在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王文听了,一点也不害怕和怀疑,他从从容容地说:"眼看着美人,家里却穷得只有四堵墙,实在难以自我宽慰,我真怕最终还是被你遗弃。"

鸦头说:"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忧虑?如今街市上的东西都可以买来做生意,两三口人,过个一般的日子,还是可以自给自足的。您先去把驴子卖掉做本钱用。"

王文依照鸦头说的去办,在门前搭了个小店铺,和仆人一起操作,在店里卖酒卖茶;鸦头做披肩、绣荷包,也可以赚回一些钱,吃、喝、穿、戴都很宽余。这样积攒了一年多,慢慢可以买得起婢女和老妈子了。王文从此便不再亲自操作,只在一旁检查、督促。

一天,鸦头忽然闷闷不乐地对王文说:"今天夜里当有大难降临,怎么办呢?"

王文问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鸭头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一定会来强迫、欺侮我。若是派姐姐来,我倒不害怕,只恐怕母亲是要亲自来的。"

转眼到了夜半时分,鸦头庆幸地说:"不妨事了,是我姐姐要来了。"

不久,大姑娘果然推门进来,鸭头笑着上前去迎接她。

大姑娘骂道:"不害羞的小贱人,竟敢跟人逃走,母亲让我把你捆回去。"说着就拿出绳子搭在鸭头的脖颈上。

鸭头发了火,说:"我只跟一个人相好有什么罪?"

大姑娘见妹妹冲撞她,更加愤怒,便打起鸦头来,把鸦头的衣襟都扯断了。这时家中的婢女和老妈子闻声赶来,大姑娘害怕,就逃走了。鸦头见姐姐一走,便对王文说:"姐姐回去,母亲就要亲自来了,大祸不远,要赶快做别的打算,远走高飞。"

夫妻二人正收拾了行装,准备搬到别处去住,母亲已经不声不响地走进门来,怒形于色地说:"我就知道你这小贱人没有礼貌,必须我亲自来一趟。"说完,揪住鸭头的头发活活拖走了。

鸦头一走,急得王文满屋乱转,痛苦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急忙赶到六河县,想用钱把鸦头赎买回来,但到了那里一看,门庭还是老样子,住户却不是原来的人了。问了问住在里边的人,都说不知道鸦头一家迁到什么地方去了。王文快快不快地返回汉口后,便遣散了所有的婢女和仆人,交代了租赁的房屋,带着钱财回了老家。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到燕京去办事,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街上玩耍。他的仆人觉得那孩子很像自己的主人,感到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问仆人说:"你老看那小孩子干什么?"仆人笑着把意思告诉了他。王文一听,也笑起来。他仔细看那孩子,举止大方,眉目清秀,很讨人喜欢。他想到自己没有儿子,又因那孩子和自己相仿,就花钱从育婴堂把孩子买了来。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告诉他叫王孜。王文又问:"你刚出世就被扔掉了,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孩子又说:"常听师傅说,拣到我的时候,我胸襟上有字,写的是'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心里说:"我就是王文呀,哪里会有儿子呢?"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是同名同姓吧,因此心中暗暗高兴,对孩子十分爱怜。他把孩子带回家去,人们见了,不用问姓名,也都以为是王文的亲生骨肉。

王孜慢慢长大了,身材魁梧,勇力过人,喜欢打猎,不务生产;尤其是好斗、好杀,王文也管制不了他。王孜自己还说,他能看见鬼和狐精,人们都不大相信。正好同街有个邻居被狐精缠上了,就请王孜去看。他到了邻居家,就指着狐精隐藏的地方,叫人随着他的指点去打,只听狐狸哀鸣,毛飞血流,不久一点声息也没有了。从此,这家邻居再不发生狐狸作怪的事了。人们便更觉王孜不同常人。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闲走,忽然碰上了赵东楼。王文见他衣帽不整,面黄肌瘦,连忙吃惊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赵东楼伤心地请他找个地方谈。王文就把他邀到家里,叫人端来酒菜,一边吃喝,一边叙谈。赵东楼说:"鸦头被母亲弄回去狠狠打了一顿。后来搬到北边去,又想叫她改嫁别人,但鸦头誓死不嫁第二个人,因此,被囚禁在一间房子里。不久,鸦头生了个男孩,被扔在一个僻静的胡同里。后来听说给育婴堂拾去,想来已经长大成人了,那是您的遗腹子呀。"

王文听到此处不觉涕泪交流,说:"靠老天保佑,我那儿子已经回到我身边了。"接着把燕京遇子一事,自头至尾讲了一遍。又问赵东楼说:"您怎么穷困到这般地步?"

"叫我说什么好呢?"赵东楼叹了口气说,"现在我才知道,和妓女相好,是不能过分认真的呀。"

原来在这之前,老太太北迁,赵东楼以商贩的身份随着她。一些笨重、不好运载的货物全都贱价出售了,在路上雇车马、脚夫和生活的一切开支全由他负担,亏损已经很大了,再加上大姑娘过分地向他索要,几年工夫,一万多两银子就花得一文不剩了。老太太见他手里没了银钱,就每天给他白眼看。大姑娘也慢慢对他冷淡起来,常到有钱人家去过夜,一走几个夜晚不回家。赵东楼又气又急,实在忍不下气,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一天,正好老太太不在家,鸦头从窗口喊来赵东楼,对他说:"妓院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所以留恋你,不过是图你的钱财罢了。如果现在还舍不得离去,必定要遭大祸的。"赵东楼听鸦头这么一说,才如梦初醒,着了怕。他临走时,偷偷去看鸦头,鸦头给了他一封信,嘱咐他转交给王文。赵东楼就这样回来了。

赵东楼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当即拿出鸦头的书信交给王文。只见正面写着:"知道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遭受的厄难,东楼君自然会当面告诉您,这也是前世造下的孽,没什么说的!我被关闭在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难见天日;鞭子把我抽打得皮开肉绽,饥火烧心,实难再忍;过一天好像比过几年还漫长。您如果还没有忘记咱们在汉口雪夜里盖草被相互拥抱取暖的情义,就应当和咱儿商量个办法,一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亲和姐姐虽说有些太狠心了,总是同胞骨肉。您要嘱咐咱儿,千万别伤害她们,这是我的心愿。"

王文读着读着泪水顺着面颊滴个不停。哭了一会儿,他拿了些银子和布匹赠送给赵东楼,赵东楼就辞别走了。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王文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还给他看了母亲的书信。一时把王孜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当天就起身去了燕京。王孜打听清楚老太太住的地方,去到那里一看,正是门前车马稠密的时候。王孜不管这些,径直进到里面。大姑娘正和一个湖南客吃酒作乐,看见王孜,立刻吃惊地站了起来,吓得脸都变了颜色。王孜猛然扑上去,一刀就把大姑娘杀死了。嫖客们大吃一惊,以为是强盗来了,但低头看时,大姑娘的尸体竟是一只死狐狸。王孜又持着刀奔到后院,老太太正在那里看着婢女做羹汤。王孜刚走近门前,她却突然不见了。王孜四下一看,急忙抽出箭来,朝屋梁射去。只听"砰"的一声,从上面掉下一只狐狸来,那箭不偏不倚,恰射了个前心透后背,接着挥手一刀把狐狸的脑袋砍下来。王孜寻到囚禁母亲的地方,立刻用石头砸开门进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母亲问起她娘,王孜告诉她,已经杀掉了。母亲埋怨他说:"你怎么不听我的嘱咐呢!"说完,又命王孜去把姥姥她们到野外葬掉。王孜假意允诺,出来后却把她们的皮剥下来,藏在一只口袋里。随后又把姥姥的箱子、盒子打开,取了所有的金银财宝,搀扶着母亲回老家去了。

王文夫妇分隔多年,重新相聚,悲喜交集。后来父亲问起鸭头的母亲和姐姐,王孜在一旁说:"在我的一个口袋里。"父亲一愣,问其缘故,王孜就把两张狐皮拿出来交给了父亲。母亲一见,便发了怒,说:"忤逆的畜生,怎么能这样做!"说着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伏在床上翻身打滚,悲痛得要死。王文只得上前好言相劝,并骂着儿子要他立刻去把狐皮葬掉。王孜听父亲叱骂,也火了说:"如今才得到一个安乐的所在,就把以往遭受折磨的痛苦忘了吗?"母亲更加恼怒,哭得更伤心,劝也劝不下,直到王孜回来告诉她已经把狐皮葬了,才稍微好了点。

自从鸦头回来,王文的家境越来越兴旺。王文不忘赵东楼资助和送信的恩德,赠给他许多银两。这时赵东楼才知道,鸦头一家和她的儿子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非常孝顺,但要是错怪或触犯了他,他就会凶暴地大喊大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生有犟筋,不把它挑去,终究会遭来杀身荡产的大祸。"

一天夜里,鸦头等王孜睡熟,悄悄地把他的手足捆绑起来。王孜醒来一看,说:"我没有罪,你这是要干什么?"母亲说:"准备治一下你的坏脾气,你要暂时忍着点疼痛。"王孜听说,便大喊大叫起来,但是翻来覆去,总也挣脱不开。鸦头用一根大针在王孜的脚踝骨旁刺了三四分深,挑出一根筋,然后用剪刀"嘣"的一声剪断。接着,在他的肘部和头部也这样做了。完事后,才给他松开了绳子,并拍打着让他安心睡觉。

第二天一早,王孜跑到王文屋里给父母请安,流着泪说:"我半夜醒来回想起以往的所作所为,都不是人干的!"父母听了很高兴。从此,王孜的脾气竟变得像个温顺的女孩子,深受乡亲们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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