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夜叉国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8-27 08:17:57

有一个姓徐的商人,是广西交州人,他经常乘船出海做买卖。有一次,正在航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小船在风浪中飘摇,很久才靠岸。

姓徐的商人系舟上岸一看:群山苍茫,荒野无边,哪里是有人烟的地方!他背着干粮,刚走进山谷,就瞧见两边石崖上密密麻麻的尽是洞口,好像蜂房一样。洞内隐隐约约似有人语。他走到洞外踮足一看,里边有两个夜叉,牙如利戟排列,目似灯光闪闪,正伸着长爪撕一只生鹿吃。徐吓得丧魂落魄,急忙要逃时,夜叉已经发现了他,于是它们便放下鹿肉,把他捉进洞来。

两个夜叉像鸟鸣兽叫一样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便争相撕徐的衣服,看来是想把他吃掉。徐大惊失色,急忙从干粮袋里取出油饼和干牛肉献给它们,夜叉一边嚼着一边品着滋味,似乎觉得很香,吃完又去翻徐的干粮袋。

徐连连摆手,意思是告诉它们袋里没有了。夜叉两眼一瞪,牙一龇,又抓住他。徐哀求道:"你放了我,我船上有锅、有柴、有米,拿来给你们烹煮。"夜叉不懂他说的话,仍然怒气冲冲。徐用手势比划了半天,夜叉这才稍微理解了他的意思,就跟随他去到船上把炊具取来。徐在洞内把锅支起来,又从洞的深处打来水,将它们吃剩的残鹿放进锅里,便点火煮起来。夜叉很稀罕地看着,议论着。一会儿,肉熟了,徐端过去,示意让它们吃。二夜叉嚼着煮熟的鹿肉,高兴得眉开眼笑。

夜里,它们用巨大的石头把洞口堵住,似乎怕徐逃跑。徐心里很害怕,不敢接近它们,只好远远地在靠近洞口的柴草堆上屈身躺下。可是,整夜睡不着觉,心想,它们不放,逃又难逃,恐怕这条命就送在这里了。

天明以后,两个夜叉相继出去了,走时又用大石头把洞口堵住。不多一会儿,它们弄来一只鹿交给徐。徐把鹿皮剥掉,切成小块,煮了好几锅。当肉快煮熟时,有七八个夜叉相跟着来了,它们一齐下手抓着吃,一个个狼吞虎咽,眨眼工夫,抢吃一空。吃完,围在锅前,指指划划说着什么,看意思好像是嫌锅太小。过了三四日,一个夜叉背来一个大锅,和人类所常用的大锅差不多。于是,众夜叉都往这里送猎物,煮熟后,叫徐同它们一道吃。

这样住了七八天,夜叉渐渐与徐混熟了,徐出外也不加阻止,白天同食,晚上同睡,相处得好像一家人。徐也渐渐能察其声、知其意,便模仿它们的音调、口音和它们说话。夜叉见徐一片诚心,也就愈加喜悦。

一天,它们带来一个雌夜叉,说是要给徐当妻子。起初,徐还有点畏惧,不敢接近。后来见雌夜叉一直撩逗他,徐才和它办起那事来。事毕,雌夜叉非常高兴,便对徐愈加体贴、爱护,常常省下肉给徐吃;徐对它也很亲热。从此,两人和睦相处,俨然一对贴心的伴侣。

一日,众夜叉早早起来,各往脖子上挂了一串明珠,轮流着到洞外照看,好像在等候什么贵宾似的。一会儿,又命徐多煮些肉。徐问妻子,妻子说:"今天是天寿节。"接着,她走出洞外,和众夜叉说:"徐郎还没有珠串哪!"众夜叉一听,忙从各自的珠串上摘下五颗珠子,一齐交给雌夜叉。

雌夜叉又解下自己的十颗,共是五十颗。她用野麻拧成绳,把珍珠穿好,挂在徐脖子上。徐一看,一颗珍珠至少能值一百多两银子。

不大一会儿,众夜叉都出去了,留下徐一人在洞内煮肉。当把肉全部煮熟后,雌夜叉来叫他,说是一块儿去迎接天王。于是,他跟着雌夜叉来到一个大洞里。这是一个宽敞的大石洞,高有丈把,大有几亩,中间是几排光滑如镜的石桌,四周布有石座,最高处的一个座上蒙着一张豹皮,其余座位都蒙着鹿皮。二三十个夜叉,在洞中等候。

少顷,大风呼呼,扬起满天灰尘,众夜叉慌慌张张出洞迎接。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已来到洞口,徐仔细看时,面貌和夜叉差不多,只是身材魁梧,气势雄伟。那大物急步奔入洞内,踞坐高处,像鹗鸟一样环顾四周。众夜叉跟进洞来,东西列成两队,仰起头,双臂交叉胸前听候训令。

大物将众夜叉挨个儿看了一遍,问道:"卧眉山的夜叉都在这里吗?"

众夜叉齐声应答:"在!"

这时,大物忽然看见徐,便问道:"他是谁?"

雌夜叉连忙答道:"是我女婿。"

众夜叉便当面称赞徐烹调技术高超,做出的肉食非常可口。说话间,已有两三个夜叉奔跑着把熟肉取来,摆放在石桌上。大物用手取了一块,一尝,果然味道很美,于是便大口大口地吃了个饱。吃罢,连声不住地赞美,并且责令它们经常供给。接着,大物又仔细端详着徐,问道:"你的珠串为何那么短?"众夜叉替他回答说:"因为他才来不久,没有赶上准备。"大物便从脖颈上摘下珠串,脱了十颗,每颗都如指甲那么大,圆溜溜的好像弹丸。它要给徐,雌夜叉急忙接住,代徐穿挂。徐也把两臂交叉胸前,用夜叉语,向天王表示感谢。说完,大物就离洞而去,只见它双足腾空,踩着风,像飞一样,眨眼不见了。众夜叉返回洞内,把余下的肉食吃尽,方才散伙。

徐在这里住了四年多,雌夜叉生产了,一胎生了三个,两个雄的,一个雌的,都是人形,不像其母。众夜叉对这三个娃娃非常喜爱,不是这个抱,就是那个亲,如同宝贝一样,共同抚养着。

有一天,众夜叉都出去觅食去了,只有徐一人在家守门。他刚把子女哄着睡下,忽然从别洞来了一个雌夜叉,提出要和徐私交。徐不肯,那个雌夜叉就大怒,把徐扑倒在地。恰在这时,徐妻回来了,见状,怒不可遏,就扑上去与那雌夜叉搏斗,咬断它的耳朵。不一会儿,那夜叉的配偶来了,得知其妻不办正事,很是恼火。便一面向徐妻解释、道歉,一面喝令她回去。自此,雌夜叉天天守着徐,不论白天干活,还是晚上睡觉,总是在一块,不肯相离。

又过了三年,子女都会走路了,徐就一句一句地教他们说人话,渐渐地学会叫"爸爸"、"妈妈",也会说一些生活常用语,笑声和哭声也都和人类一样。虽然还是孩童,但奔走山路却如同在平地上跑一样,非常敏捷。他们与徐依依恋恋,大有父子之情。

一天,雌夜叉与一子一女相随出去了,半天多没有回来。正值北风大作,徐触景生情,凄凄然然地思念起故乡来。他想,趁此顺风,不正是回归故乡的极好机会吗?可是已经七八年了,系在海边的船还在不在呢?这样想着,便带着儿子来到海岸,一看,那条小舟依然完好地在那儿。他便和儿子商量一同回乡,儿子也很愿意,就说:"我回去告诉母亲一声。"徐说:"不用了,她外出还没回来。等你找到她,或许风向变了,就不好走了。"儿子觉得说的是,就赶忙随父亲登上小舟。

因为是顺风而行,船走如飞,一昼夜就抵达交州。回到家里,妻子已经改嫁了。四顾院舍,残墙断壁,蛛网交错。但是徐并未伤感,他只用两颗珍珠,就卖了十万两银子。当下修房盖屋,置办家产,很快富裕起来。

他的儿子取名叫彪,越长越强悍,十四五岁时,双臂能举起三千斤重的物品,被人们称为"大力士"。一次村民比武,大力士以一当十,百余后生都敌他不过。这当儿,可巧有镇守交州的元帅打这儿路过,见此情景,非常惊奇,便将这个粗莽好斗的大力士招到军中,并委以千总官职。当时,正值边乱,徐彪领兵出阵,所向无敌,屡建战功。因此,十八岁上就被提升为副将。

就在徐彪晋升副将军之后不久,有一个商人泛舟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卧眉山下。他刚登上海岸,见一少年向这边走来。他仔细看时,见少年人面兽身,不禁惊得倒退三步。少年看此人和父亲面貌一样,知道他是中国人,便上前问询他家居何地。

商人回答说住在广西交州。少年一听,得知他与父亲同乡,便想打听打听父兄的下落。于是拉着他走进幽谷深处的一个石洞里,嘱咐他稍等一会儿,不要出走。少年出去后,商人环顾四周,只见小洞不过数尺,洞外荆棘丛生。他害怕地愣愣出神。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少年拿着煮熟的鹿肉来了,与商人边吃边谈。少年说:"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呀!'

商人听了,心里已明白几分。他知道徐曾在这里住过好几年,从这里回去不但发了家,而且儿子做了官。对此,他与同伙很是赏识。因此便用夸赞的口气说道:"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啊!现在,他的儿子已经当了副将啦!"

"副将是什么?"少年不解地问。

"这是中国的官名。"

"什么叫官?"

商人解释说:"出门乘车骑马,回来高坐堂上,一呼百应,威风凛凛,让人见了不敢正面看,只敢侧目视、侧足立,就是官。"

少年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可是商人只知道徐有一个儿子,心中纳闷怎么这里还有一个,就问道:"既然你父亲在交州,你为什么不回去,长期待在这里?"

少年被问得一下子难过起来。他擦了擦涌在眼眶的泪水,便将当年父兄不告而别的实情诉说了一遍。商人听了,很同情他们母子三人的处境,便劝他尽早南归,与父兄团圆。

少年忧虑地说:"我也常常有此念头。但因母亲不是中国人,言语不同,相貌有别,担心去中国会受人讥讽。况且,又怕走不利索,一旦被同类发觉必然遭受残害,因此犹豫不定。"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很久,少年对这位被大风吹来的中国客人很热心,也很关照,安顿他不要出洞,每天给他送些肉食,保护他免遭祸害。临别时,再三对商人说:"待北风大作时,你才敢起身,我来亲自送你。烦你给父兄捎个信息。"

商人在洞中潜藏了将近半年,好在这儿是深山幽谷,洞口又长满荆棘,没有被异物发现。这当中,他曾透过草丛向洞外窥探过多次,见山中总有夜叉往还,心里非常恐惧,不敢露面。一天,北风突起,少年匆匆跑来,引上商人急速奔窜,边跑边嘱咐:"我和你说的事儿,你千万别忘掉啊!"商人答道:"请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商人回到交州,就先去副总府,把所见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徐彪听了,不胜悲痛,立刻要去寻找。然而父亲思虑重重,一来担心大海无情,怕出意外;二来又觉得妖物巢穴,好进难出,说不定会遭残害,因而极力阻拦。徐彪想到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处境,愈加心酸,便抚胸痛哭起来。父亲劝说不止,也只好应允。于是,徐彪向总帅请了假,携带两个卫兵,急速入海。

徐彪恨不得马上到卧眉山,可是老天偏偏不顺人意。海上逆风千里,波涌浪翻,顶的小舟不能前进。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海中颠簸了半个月,仍然不见海岸,四望无涯,辨不清东西南北。正在踌躇之间,突然大浪滔天,小舟倾覆,三人落人海中,被汹涌的波涛吞没。幸而徐彪水性较好,随波逐流,悠然而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算靠近海岸,可是徐彪已经筋疲力尽,昏迷过去了。他只觉得迷迷糊糊被一物拉上岸去,背到一个去处,睁眼看时,只见有房舍,一物如同夜叉。徐彪便用夜叉语感谢其搭救之恩。夜叉见他面目像人,说的却是夜叉话,感到很惊奇,就详细询问起他的来历来。徐彪见这夜叉面和心善,乐于助人,便像遇到知心朋友似的,把前前后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夜叉听了,被徐彪这种千里寻母的精神感动,高兴地对他说:"卧眉,是我的故乡啊!那里可是个保守野蛮的国度,触犯了可要遭罪啊!你离开原道已经八千里了,从这儿走是独龙国,不是去卧眉国的路。"

徐彪着急地说:"这该怎么办呀?"

夜叉说:"只能绕远路走啦。"

徐彪满脸愁容,为难地说:"这八千里路叫我怎么走哪!一没船,二无帆的.."

未等他说完,夜叉就说:"这个无妨!我送你去就是了。"

徐彪连忙称谢,夜叉却说:"谢什么哩!谁敢保证一生不遭点灾难呢?"说罢,便去找船。

不大工夫,徐彪乘坐小舟离开海岸,夜叉潜入水中,推舟如箭,瞬息千里,只过一宵,便抵达北岸。远远看见一少年,临海瞻望。徐彪知道这山中并无人类,疑是弟弟,上岸一看,果然不差。久别重逢,感慨万分,兄弟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徐彪就问母亲和妹妹的情况,弟弟说都安健。徐彪便要一同前往,弟弟连忙阻止道:"不行,一旦被发觉,就走不了啦!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母亲。"说着,匆忙奔去。徐彪回过头来,想对夜叉好好感谢一番,不料已经杳无踪影。他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深深一鞠躬,感激涕零地说:"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啊!"不多一会儿,弟弟领着母亲和妹妹急急来到海边,一见面,都哭起来。徐彪强忍悲痛,擦去眼泪说:"我这次历尽艰险,没有别事,就是来接母亲和弟弟、妹妹回去的!"

母亲一听,心中很是高兴,可是,也有几分忧虑,说:"恐怕去了被人凌辱啊!徐彪说:"这个不怕!儿子在中国很荣贵,人不敢欺负。请母亲放心!"弟弟、妹妹齐声说:"哥哥说的是,咱就一块儿走吧!"

母亲见子女三人一个意思,也就同意了。可是,怎么回去呢?海上正是逆风,别说没有舟楫,即使找到一条船,也实在难以渡海啊!母子正在彷徨间,忽见布帆徐徐向南飘动,彪大喜,说:"贵人有难,老天相助啊!"说着,便相继登上舟船。

舟船顺风顺水,像箭一样向前驶去,只用三日,就回到了故乡。

人们看见他们光身赤足,以为是什么怪物,吓得纷纷奔逃。徐彪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分给母亲和弟弟、妹妹穿上,赶忙回到家里。

雌夜叉见了丈夫,不由火起,怒骂他不该不商量偷偷出走,怨恨他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徐翁只好向她谢罪认错,同时也解释说当时机会难得,又时间紧迫,来不及商量,只好不辞而别的客观处境。子女们对父亲的行为都原谅了,他们说:"没有当初诀别,也难有今日团圆。"于是一家人欢欢乐乐地过起新的日子来。·

仆人们听说女主人回来了,都来拜见,当他们看到主母的狰狞面貌时,无不心

惊胆战。不过没有几天就习惯了,大家都很尊敬她、亲近她,她感到非常高兴。尤其是这里有穿不完的锦绣衣裳,尝不尽的佳肴美味,更使她大为欣慰。

徐彪见母亲心情愉快,就鼓励她学说中国话。母亲不分昼夜,耐心苦练,数月后,便可以说一般的常用语言。弟弟、妹妹也由于吃了香美的饭食,渐渐变得皮肤白净,和中国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所不同的是,妹妹和母亲都穿着男儿服装,因为她们生性好动,脚也大,腿也粗,不习惯中国女人的扭扭捏捏。

弟弟名豹,生得五大三粗,强壮有力,最喜欢挽强弓、骑烈马。徐彪觉得他不认字,感到羞愧,就亲自教他。这徐豹脑筋挺聪明,可就是屁股坐不住,经史读上一遍,就扔在一旁,之后仍然去练他的武艺。徐彪批评他,他说不想做读书人,无奈只好由他。徐豹经过一番苦练,终于考中武进士,最后和一个姓阿的游击将军的女儿结了婚。

妹妹名叫夜儿,因为是异种,没有人愿意和她结婚。恰巧,徐彪管辖下有个姓袁的守备官死了老婆,就强把夜儿给他做了妻室。这夜儿虽然容貌不出众,但练得一身好武艺,双臂能开百石弓,在百步以外射小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与妻同往。后来袁被提拔为同知将军,其中有一半功劳是妻子夜儿的功劳。

徐豹三十四岁时挂了将军印,母亲曾经随同他南征,每当遇到强敌,她便披甲挥戈、冲锋陷阵去接应,敌人见了莫不胆战心惊,慌忙败退。胜利后,皇帝下命令,要给有功的将士封官,但仅限于男儿,并未涉及女姓。徐豹就代母亲写了奏章,上报皇帝,详细说明母亲的赫赫战功。皇帝看了,很受感动,便破例封她为诰命夫人。从此,徐家满门武将,名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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