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被硬生生痛醒的。
睁开眼看到白墙,白天花板,还有白晃晃的日光灯,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突起,吓得我一激灵。
“妈,吓死我了,你终于醒啦!苏武,快过来瞧瞧咱妈。”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守在病床边的,是我那个乍乍乎乎的小儿媳妇林芳吟。
苏武是我小儿子。
他眼圈微红,声音有些颤抖:“妈,别担心,你手术很成功。”
我想说话,刚一提气,连呼吸都扯着伤口痛。我全身上下全是粗粗细细的线,连着床头柜上的心监仪,连鼻子里都插着一根透明细管。
芳吟叮嘱我不要乱动,别拉扯到伤口。
我向门口望了望,心想怎么只有小儿子,小儿媳守着,大儿子苏文和大儿媳妇范丽丽去哪儿了?
没想到,我会在65岁这年遭这么大的难,这么大的罪!
前段时间,我觉得胸口隐痛,吞咽食物有异物阻挡,人也无缘无故瘦了一圈。
丽丽生拉硬拽着我到县医院检查,做了胃镜,医院初步诊断是食道癌,劝我到上一级医院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谈癌色变,我差点晕厥过去。
丽丽一刻也没耽搁,联系在市里生活的苏武,马上挂了专家号。
不幸中的万幸,我是食道癌早期,癌变部位在食道中段,做手术就能康复。
芳吟是个人精,察觉我的视线所落之处,就猜中了我的心思。
她阴阳怪气地说:“妈,别瞧了,只有我俩守着你。大哥大嫂说这个时候正是榨油厂赚钱的高峰期,早回去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02
我和老伴苏明成磕磕绊绊大半辈子,一手开了一个榨油厂。每年五六月,附近的村民把油菜籽运来,加工成黄亮亮的菜油。
每逢这个时节,菜油的香味飘得老远。
大儿子苏文老实勤快,就是读书不行。从小到大,次次考试在班上不是倒数第一,就是第二。
小两岁的苏武却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成绩也十分优异。
所以每回开家长会,苏明成总叫我去给大儿子开,他嫌丢人;小儿子的家长会,他争着抢着去。
平常在家里,他对大儿子也是疾言厉色,吆五喝六,说大儿子白瞎了一个好名字。
对小儿子,他总是喜笑颜开,要啥给啥,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捧到他跟前。
这种不平和落差,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下跟苏明成强调了无数回,对两个儿子要一碗水端平。
可他依然我行我素。
特别是苏武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市里找了份高薪的工作,还谈了个城里姑娘,苏明成更觉得小儿子有大出息了。
再一对比苏文,初中毕业连高中都考不上,只得回油厂帮忙,经人介绍,谈了个邻村的姑娘。
儿子大了,谈恋爱了,马上都要谈婚论嫁了。
我节衣缩食存下的30万,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啊!
苏武那边,林芳吟家要10万彩礼,在市里买套房,加上酒席钱,杂七杂八怎么着也要60万。
范丽丽倒是个善良的姑娘,但她父母不是省油的灯,盯着小儿子那方说:“哎!亲家,我们也不会狮子大开口,苏武那边给多少,我们差不多得了,你不能厚此薄彼,是吧?”
我心里猛地打了个寒颤。
03
我把两个儿子叫一块儿,开了个家庭会议。
我把家里的老底揭开,再把两个女方家的要求一五一十摆到明处,问他们怎么办?
苏文苏武相对坐着,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肯先开口。
屋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啄着门前洒落的麦粒,我一阵心浮气躁,说:“好,既然你们不说,我说。两个儿子,我一视同仁,30万你们一人一半,不够的自己想办法。”
“不行!”苏明成和苏武异口同声地反对。
随后苏武期期艾艾地说:“我跟哥的情况不一样。芳吟是城里人,是父母宠大的,又是大学生,15万连房子首付都不够⋯⋯”
苏武越说越小声,有些话他不好说得太直白。
苏明成点点头,嚷道:“小武说的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丽丽只是个乡野丫头,跟小文一样,连高中都考不上。她们家哪有脸盯着芳吟家比?”
“我看30万全给小武,再借点把他的事先办了。至于小文那边过两年再说,范家等得了就等,等不了拉倒。”
这话一出,苏文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爸——
他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全放入了这声呼唤里。
我听了一阵心酸。
这些年榨油厂生意能这么好,全靠苏文的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苏武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开支很大,苏文半句怨言也没有。
如今轮到结婚了,苏明成完全不管什么长幼有序,硬生生要苏文让步,太强人所难了。
04
我轻咳两声,说:“别听你爸瞎说。你们都是我儿子,跟学历无关,跟女方的背景无关,我肯定要一碗水端平。”
“我想了一下,最多我能再借10万,你们兄弟俩一人20万。至于能否结婚,全看你们各自本事。”
苏武一听这话,脸色变了,欲言又止。
苏文笑着点头,说:“妈,我们都听你的。”
对这一分配,范家没什么异议。苏文给了他们10万彩礼,余下的把房间装修得漂漂亮亮,又买了几样家具,一个月后办了婚礼。
苏武这边波折重重。
林芳吟觉得我这样做在羞辱她。她一个城市里的大学生,居然和一个乡野的初中生同样的价值。
她跟苏武大吵大闹,闹到了分手的地步。
苏武在电话里怨我:“妈,都怪你。你就是偏心哥,村里人娶媳妇,哪用得了20万?你就算多给我10万,芳吟也不至于这么委屈啊。”
最近这段时间,为了两个儿子的婚事,我本就焦头烂额,连个囫囵睡都没法睡。
苏明成也成天跟我吵,指责我的决定害惨了小儿子。五根手指还长短不一呢,怎么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家里有限的资源,应当倾向回报最大的那个。
现在再听苏武的埋怨,我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怼道:“小武,你上大学花了多少心里没数吗?你哥提过半句吗?你如今有高学历,好工作,还愁挣不到钱?芳吟连你身上这些闪光点都看不到,只能证明她短视,这样的儿媳妇不要也罢。”
说完我生气地摁断电话。
虽说气归气,我心里还是挂着小武的婚事。
05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坐客车到市里,下午约林芳吟见了一面。
芳吟沉着脸,不咸不淡地喊了声“阿姨”。
我给她倒了杯茶,叹息道:“芳吟,你有学识,明事理。我不劝你要理解,体谅我。要怪就怪我没本事,没能力满足两个儿子的要求。”
“可你跟小武谈了三四年,他是怎样的人?什么样的品性?值不值得你托付终生?相信你心里早就衡量过。他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潜力股,他未来能挣的何止10万,20万?”
“分手,你不觉得可惜吗?”
芳吟的眉尖颤了颤,抿紧嘴唇,好半晌才开口:“阿姨,苏武是顶好的人。我只是气不过你的做法。”
“喔?”
我喝了口茶,等着芳吟继续说。
她咬了一下唇,轻吐一口气说:“你只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却没有站我的立场想过。对,你有两个儿子,想一碗水端平。可我呢?我出身比她好,学历比她高,长相更甚她,价值却跟她相等,外人怎么看我?”
我叹口气,原来芳吟的心结在这里,跟小武和苏明成如出一辙。
结婚给彩礼不是跟当地习俗和家庭条件相关吗?什么时候要根据女方自身条件层层加码了?
这样,不就跟商场里货物一样了?粗糙和精致东西,价格差得天远地远啦。
我笑了:“芳吟,你和丽丽不是货物,而是我的儿媳妇。我懂的没你多,但对你俩,我也会一碗水端平的。”
芳吟脸红了一下,蹙着眉不说话。
我又跟她聊了一会儿,见天色喑了下来,就去赶末班车回家。
06
我不知道那番话对芳吟能不能起作用,但我尽力了。
苏明成说我巧舌如簧,是为隐藏自己的无能,忽悠小姑娘。城里的房价,生活消费远超乡村,靠小俩口挣,猴年马月才买得起房。
这些我当然一清二楚。
苏文和范丽丽住在家里,吃住不花钱,压力确实小很多。
这点我也想到了,以后会给苏武酌情考虑。
唉!想一碗水端平太难了。
可太难也要去平衡啊!想想我那可怜的二舅妈,80多岁被两个儿子撵出来,住在村里无人要的破草棚,凄苦度日。
就是她以前偏心小儿子一家,终于惹恼老实的大儿子,要她跟小儿子住。在小儿子家没呆几天,小儿媳声嘶力竭地指桑骂槐,处处瞧她不顺眼,最终把她赶出去了。
二舅妈流着泪告诫我:“素芹啊,你也两儿子,别学我,一定要一碗水端平呐。”
我瞧着二舅妈满脸的沧桑,干枯毛躁的白发和佝偻的身躯,暗暗告诫自己别重蹈覆辙。
还好,小武和芳吟重修旧好,半年后结婚了。
只是芳吟的父母一见到我就冷着脸,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最终还是闭嘴了。
儿子各自成家了,为了避免芳吟有怨言,我就开始分家。
07
家里的房子两层,我和苏明成住一楼。二楼四间房,苏文两间,苏武两间,又在原来的厨房边,另盖了间小厨房给苏文两口子。
芳吟撇了撇嘴说:“妈,我们在老家有两间房有啥用?在市里还不得租房?”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丽丽看上去也不满意,说:“妈,我不是想跟谁争,只是我们两间房,以后小孩出生住哪儿?”
我没想太长远,只想把我手上有的东西,趁自己有魄力的时候分了。
我感慨道:“一楼除了我们的房间,都是公用的。若嫌不够,有钱你们可以另建,或出去买都行!我和你爸这辈子只有这么大能耐了。”
分了房子,就轮到榨油厂。
苏武两口子有工作,我对苏文说:“你们要在厂子里干也行,跟其他人一样,一个月3000,厂子也就五六月要人,其余时间可以自己干点啥?”
苏文点点头,丽丽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心想不说话就当她默认了,反正我觉得这是最公平的处理方式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丽丽在镇上超市找了个收银的活,苏文跟着固定的装修队东奔西跑。两人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也就放心了。
到了银杏叶金黄,随风飘扬的时节,丽丽怀孕了,我喜出望外,沉浸在要当奶奶的快乐中。
才过了半月,芳吟也传来了好消息。
这可是双喜临门啊!但芳吟接下来的话,让我如坠深渊,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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