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蹄子!都是你害死了侯爷!”
“你还有脸来拜祭侯爷?谁准你来的,快滚啊!”
平阳侯府里灵幡招展,春芽跪在平阳侯棺前,脊背挺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帮女人的手,有如暴雨般砸下来。有扯她衣衫的,有薅她头发的。
还有更恶毒的,直接就用那长长的指甲套子往她脸上划。
这些女人都是平阳侯的妾室。
她入侯府伺候老侯爷三个月来,她们已是恨毒了她。只是彼时有老侯爷护着,她们伤不着她;如今老侯爷不在了,她们可算是逮着了机会,变本加厉。
她孤零零跪在地下,无人依傍,无处躲闪。
虽说这帮妾室也不过只是侯府里的半个主子,可是在她这个小小的二等丫鬟面前,却端足了主子的架势,毫不手软。
春芽只觉两颊上炽痛,不知是不是已经破了相。
“奴婢冤枉!”她只能高声喊冤。
可是满院子的人,却无人理睬她的境遇。在他们眼里,府里惩处个奴婢,就跟惩罚个猫猫狗狗没有分别。
她的喊冤声很快就淹没在了僧道的诵经声里。
她绝望之下转头,望向阶下。
彼处,站着侯府的子侄辈。她迷乱的视线在其中殷切寻找着一个身影。
或许,或许,他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可惜这会子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反而视野里模糊地闪过看戏的笑脸。
——她被群殴,倒取悦了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们。
他们来为老侯爷守灵,本来正嫌闷得慌,如今有她这一出热闹,倒成了这枯燥的丧礼上能叫他们轻松一会子的乐子。
便如戏子登台,看客们要的只是一热闹,谁管你妆花了,还是摔残了,他们图的就是一乐儿。
喊也无用,春芽索性不喊了。她只咬紧嘴唇,一个一个从那帮妾室的脸上看过去。
她要记住她们的脸。
今儿这笔账,她日后自会一个一个儿与她们算个清楚。
不一刻,她的头发散了;素服衣领也被扯开,露出内里海棠红的肚兜。
那抹海棠红一露,她就听见周围有男人的吸气声。明里暗里无数道目光火辣辣地扎过来,仿佛恨不得将那肚兜扯碎了,一探究竟。
那帮子男人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在意她胸前那一缕春光。
“各位姨娘,差不多就行了。我爹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闹,成何体统?”
斜下里,三公子云晏冷冷走出。
原来之前他去支应僧道,并未在人群之中。
春芽心底终于涌起一抹暖意。就像独自在水里扑腾,眼看就要沉底儿,终究有人自岸上伸下一根草绳来。
他还是管她的。
可是三公子的话,却有人不同意。
“三郎既为孝子,怎地倒护着狐狸精来了?”
“难不成侯爷还未下葬,三郎便已急不可耐‘承继’这个浪蹄子了不成?”
本朝定鼎中原之前,尚有草原遗风,可父妾子继。
云晏却也不屑搭理,转眸只望向台阶上的那几位正头夫人。
——朝廷册封的嫡夫人、三位侧夫人才有资格在月台正中的拜垫上守灵,其余妾室等只能跪在阶下院子里。
先前妾室们带着人这么闹,那几位夫人像是没看见也听不见。
对于她们来说,春芽这么个二等丫鬟,身价都不值个猫儿狗儿的。她是死是活,压根儿就不值得她们抬抬眼皮。
这回是听见云晏说话,侧夫人佟氏终究回眸来瞟了一眼。
呵斥道:“这是什么场合儿,容得你们这般胡闹?”
那帮子女人这才闭了嘴,垂头退了下去。
云晏倒不慌不忙瞟一眼她们,勾了勾唇:“姨娘们误会了,我怎是要护着那蹄子?”
“她既媚惑了爹,只叫姨娘们打两下儿怎么够?我只怕姨娘们太便宜了她。”
春芽心底便是一个炸雷滚过!
她抬眸望向他,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心尖颤颤地疼。
若是旁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他怎么可以?
可是她的凝视,却被他淡淡忽略。
他偏首,远远瞟着她,可是眼中却分明没有对焦。
缓缓转了转拇指上玉白的砗磲扳指儿,“依我看,干脆叫她给我爹殉葬。”
春芽缓缓阖上眼帘,一颗清泪从春芽颊边重重跌落。
她猜错了。他不是救她,他是要让她死!
先前那帮子女人那般羞辱她、打她骂她,她都没有掉泪。
可是这一刻,她已然彻底绝望。
云晏的话落地,府中人也都惊呆,纷纷抬眼偷偷看他。
三公子虽是素白孝服,却不显寡淡,这一身白反倒衬得他宽肩细腰,面若冠玉。
原本也生得公子如玉,可偏偏眼角斜飞,惹了一抹桃花,又平添了一股子阴恻。
三公子的手腕,府中无人不知。于是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出言置评。
云晏也不理会众人看他,自顾自迈开长腿,穿过一众女人,迎着春芽的目光,一路走到春芽面前。
弯腰垂眼,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子。
竟像头一回见似的。
“啧,果然天成的一副媚骨,偏这脸上却生得清丽恬淡。”
“也难怪自打你进了门儿,我爹这几个月就只宠你一个,最终竟薨逝在你帐里。”
嗓音低幽,沁着嘲弄。
春芽眼睁睁看着,他眼底的光,一点点冻成了冰。
她明白,那是对她的警告。
警告她闭嘴,不准说出他们的关系!
“我爹既如此宠爱你,必定舍不得与你分离。”
他仿佛看够了,缓缓站起身来。
“那你便陪我爹去吧。”
“来人啊,去备好弓弦,候着春芽姑娘绞颈上路!”
春芽一哽,一颗心沉入谷底,指甲扎入掌心皮肉,痛入骨髓。
殉葬……
而且还是绞颈!
如何曾想,他竟要将她推入这步田地!
云晏玩味地欣赏她落泪的模样,却没有半点怜惜,起身吩咐:“来啊,带她下去梳洗打扮。”
“我爹总归不想见着她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好生打扮了,叫她黄泉下好好儿伺候我爹去!”
“喏!”
管家三保带着好几个丫鬟婆子上来,一左一右拖了她便走。
春芽半点都没有反抗,她只是一路被拖行时,冷冷抬眼望向云晏。
旧事如烟水流涌,迷蒙了她的眼。
三月前,江南。
正是他斜倚画舫,偏头打量她们那一排待价而沽的扬州瘦马。他看过一遍,偏就用扇子远远指了她:
“就她吧。”
……明明是他将她拽入平阳侯府这摊浑水。可是当她遭难,他非但不救,竟还要变本加厉!
他还是人吗?
.
春芽被拖进内室。
丫鬟婆子鱼贯进来给春芽梳洗、上妆、换衣。
都是一副冷脸,半个字都不与她说,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春芽木偶一般任凭他们摆布。
装扮停当,门上一响。
春芽以为是家丁带着弓弦进门,来送她上路。可一抬眼,却见是云晏立在门口。
第2章 佛香
“都下去。”云晏眸光掠来,却没在她身上对焦。
“我还有几句话,要叫她带给老侯爷。”字字声声透着轻慢。
丫鬟婆子们赶忙躬身退下。
云晏迈开长腿进门,不慌不忙回身关紧门扉。
春芽望着镜中画着浓妆的自己。呵,就连这妆,也都是死人妆呢。
“没想到三爷还亲自来送奴婢上路,奴婢真是荣幸之至。”
云晏自然听得出她语中嘲讽,眼角一丝很浅的满意转瞬即逝。
只轻哼一声,他上前立在了她身后,微微俯身,望向镜中的她。
“不想死?”
春芽深深吸气:“三爷这么急着让奴婢去死,是杀人灭口么?”
“三爷担心奴婢会说出实情,让府中人都知道奴婢是三爷买回来,摆在侯爷身边的棋子。”
云晏却没恼,反倒伸手按住她纤弱肩头,继续攻破她的防线。
“还知道自己是枚棋子就好。是棋子,便要有用。只可惜,我爹这么快撒手西去,你这枚棋子就没用了。”
“一枚弃子,留下何用?”
春芽攥紧手指,眼帘紧阖,“三爷您教教奴婢,我现在怎么才能活?”
云晏眼神薄凉:“问我?那你便问错人了。”
“对我来说,取了你的性命就是最妥帖的法子,一了百了,永无后患。”
春芽心口起伏,“可是棋局里却也有句话叫‘弃子争先’。看似已经无用的弃子,倘若用好了,反倒能盘活棋局,赢得大胜!”
云晏却意态阑珊:“哦?姑且听你说说。”
春芽指尖轻颤,“尽管老侯爷不在了,可这偌大的侯府还不是三爷的!三爷难道就这么认输了?”
云晏长眉倏然挑起,手上微微加劲,装作上钩,“你是何意?”
春芽昂首,目光晶灿如璃:“在新家主身边,三爷依旧还需要有人为眼线。”
“唯有知己知彼,三爷才有可能翻转棋局不是?”
新任家主,是老侯爷嫡子——二公子云毓。
听闻这位新家主命格特别,天生有佛缘,所以打小儿就养在寺庙里。春芽进王府三个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云晏心下满意却眸色疏离,一声轻嗤:“可惜他心里只有佛法,对女子不感兴趣。”
“你啊,没这个本事。”
春芽咬住嘴唇:“我有!”
“……只要他是个男子,奴婢就有本事撩动他的凡心!”
她倏然抬眼,从镜中定定凝住云晏:“奴婢这些儿当扬州瘦马的,打小儿学的就是这些。奴婢还有的是看家本事,还没得着机会一样儿一样儿使出来呢。”
“三爷既花那么多银子买了我,尚未尽其用,便这么轻易就舍弃了,岂不折本?”
云晏眼中隐约泛起一丝涟漪。
“话虽如此,可我又凭什么信你?”
春芽酸涩一笑:“三爷怎么忘了,我一家人的性命还攥在三爷手心儿里!”
“我一人的生死倒不要紧,难不成我竟敢将全家人都不要了么?”
春芽瞧见,云晏眉眼舒展开,显是有些信了。
只是他依旧不肯松口答应,仿佛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
春芽垂下眼帘,片刻后索性起身,旋了个身儿,整个人便酥若无骨地滑入云晏怀中。
一股幽香直冲鼻息。
云晏一怔,下意识伸臂扶住她身子。
她仰头凝视他,眼中不见桀骜,唯有深深的眷恋:“三爷你买了奴,可是奴的身子,三爷还没碰过呢。”
“不如今日,在此处,三爷就容奴侍奉一回。”
云晏长眉皱起。
春芽吹气如兰,神秘地压低嗓音望向窗外。
“三爷你瞧,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不公的那老侯爷终于死了,他的棺材就在窗外。他的在天之灵定没走远,就在那看着呢。”
“还有大夫人、侧夫人们,她们自幼欺你辱你,折磨你娘……她们也全都在窗外呢。”
“三爷这会子在这儿与奴欢爱一场,心下岂不痛快?”
一个巴掌甩在春芽脸上。
“大胆!”
春芽软软倒地。
可是她却如胜利者一般扬起明媚笑脸。
她感受到了,三公子他,身子已是起了反应。
男人啊,就是这样儿,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甚至就连怒火,都能勾动欲念。
春芽软软逶迤在地,也不呼痛,只抚着香腮,猫儿般的媚眼,一眼一眼瞟着他笑。
云晏约略有些狼狈,向后倚住桌案,用力吐纳几番,这才勉强平复下去。
春芽便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腰软如柳:“三爷这回可信了奴婢有这本事?”
云晏竭力不动声色地长长呼吸,长眸居高临下斜晲着她:“你是爷亲手挑的人,爷自然知道你有这本事。”
“若你办不到,岂不是爷看走了眼?”
春芽便笑:“三爷说的是。”
她故意又贴上去:“三爷的眼力真好,想必三爷的腰力也自了得……”
她缓缓下滑的手,被他一把制住。
可她就算手腕被制住,指尖却依旧寻了空隙,在他腹上灵巧弹了几弹。
春芽相信自己没看错,云晏隐隐竟有一分脸红。
春芽趁机道:“若能办成此事,三爷放了我一家人去可好?”
可他随即别开脸去,躲过她的打量。
“好好办你的事。”
“若办得好,爷自不会亏待了你。”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显是快要把持不住。
门上却在此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他立即伸臂推开她,闪身到门边,压低声问:“什么事?”
门外人也同样低声答:“主子,二爷已经到了。”
春芽心下也是一跳。
这么快。
云晏回眸向她递了个眼色,然后打开门,向外扬声吩咐:“弓弦可备好了?”
管家三保从月洞门那边疾步走过来回话。
“已经备好了。”
云晏又扬声道:“……伺候你春芽姑娘上路吧!”
三保微微一顿,便也还是向后一招手。
家丁手执长弓鱼贯上前。
云晏退后一步,让他们进去。
春芽早已在拜垫上跪好。
纯白素衣。
黑发迤逦而下,滑过膝弯,垂于地面。
她轻轻闭眼,长长伸出脖颈,等着家丁们将长弓套上。
羽扇般的长睫,凝着一滴清泪,轻轻而颤。
云晏负手而立,手指在袖口里悄然攥紧。
家丁手脚麻利,一左一右站好,长弓套住春芽脖颈。
管家三保又看一眼云晏。
云晏点头:“送春芽姑娘上路。”
门外一排青壮家丁齐齐扬声重复:“恭送春芽姑娘上路!”
三保便也只能叹口气,松开了稳住弓弦的手。
转身前,在春芽耳边低声道:“黄泉路远,姑娘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儿吧。”
绞颈而死,是弓弦一丝一丝绞入皮肉,一点一点断气,过程漫长而痛苦。
“谢保叔了。”
春芽紧闭双眼,睫尖儿上的那一滴清泪随之滴落,跌碎在了青灰色的地砖上。
三保叹口气,退开。
“动手吧!”
两边家丁一齐用力,弓弦拧着麻花劲儿向春芽脖颈绞入。
绝望的窒息铺天盖地而来。
天,仿佛黑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
“住手!”
有人凛声轻喝。
那嗓音如金玉相击,华贵而又清脆。
紧接着便是云晏惊讶的呼声:“二哥?”
那声音淡淡应了声,却脚步未停,冲进了门来,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抬手按住了她颈上的弓弦!
他的衣摆轻轻扫过她手背,幽幽佛香染上她指尖。
第3章 投怀
就是这个人了……
春芽并未睁眼,借着绞颈的窒息感,昏然向前仆倒。
这世上还有什么相见的方式,比投怀送抱来得更加直接?
她闻见了云毓怀中那幽幽的冷香,可是云毓却并未伸手接住她。
甚至,他反而向后退去,与她拉开距离。
眼见她就要跌倒在地。
春芽只好使出大招:指尖藏在袍袖里,不着痕迹地在腰际轻轻一抹……
随之,她领口内那条海棠红的肚兜,沿着她纤致颈线,倏然滑落,宛若凋零的花瓣。
她身前的那曼妙玲珑,恍若春花,盈盈乍放。
若他不接住她,便所有人都会看见她身子。
身子现在已经是她唯一的本钱,她只能用自己的身子来做赌,赌他必须接住她。
云毓片刻迟疑后,呼吸陡然一急,终究伸手,以阔大的袍袖裹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席卷入怀。
掌心按住她敞开的衣襟,将她那羞涩的春棠收拢于指尖。
春芽悄然叹口气,跌入他臂弯之时,借势在他掌心怯怯地耸蹭了下儿……
云毓毫无防备,掌心那柔致的触感瞬间攻占了他所有的神智。
他身子登时一颤,竟一口血呕了出来。
众人不知缘故,登时一片惊呼:“家主!”
家丁纷纷伸手,想从他怀中接过春芽。
他缓了缓,却还是坚定将她横抱起身,避开众人:“无妨。”
“我纵自幼病弱,但她骨肉却轻,我还是抱得动的。”
春芽隐秘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放自己晕厥了过去。
.
春芽睁眼醒来,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眼前空无一人。
可是鼻息之间分明仍有幽幽冷香萦回不去。
春芽忙转头。
隔着青纱床幔,层层叠叠之外,光影流转。
一抹白衣,茕茕而立。
窗外筛进来的暖阳,静静笼罩在他肩头,于他身周勾勒出一圈圣洁金边。
竟像一团佛光。
春芽心下也悄然心悸:怨不得都说这人,佛缘天生。
她清了清嗓子,勉强出声,“水……”
“姑娘醒啦。”
却不是他的声音。
春芽抬眸望去,是老侯爷院子里原本管茶水的刘妈妈。
被刘妈扶着,春芽勉强喝了半盅温茶,便又转眸看向那抹白衣身影。
刘妈忙道:“姑娘造化大……今日得亏家主回府,姑娘才保住了这条性命。”
春芽垂首虚弱咳嗽了声,轻声道:“家主大恩,奴婢日后必结草衔环……”
“不必。”
年轻的嗓音如山泉清冽,却疏离不近人情。
“刘妈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光影一闪,他披着一身清光走到她榻边。
春芽怯怯抬眸仰视,现出十六岁女孩儿满眼的破碎和脆弱。
寂寂立在榻边的年轻男子,眉骨清冷,面如冷玉,长睫如鸦。
素白领口上,还染着点点血花。
清冷至极,却又浓艳至极。
“我并非救你,只是维护侯府家声。”
“我父暴毙,事出突然,还需详查。”
这些话像是裹着冰碴子,扎得人身冷心疼。一股闷气直冲咽喉,春芽俯身又咳了好一晌。
可他只是看着,连刘妈搁在桌上那半盅茶,都不肯递给她。
他越是这样不近人情,反倒激生春芽一丝不甘。
等着,她总有叫他丢盔弃甲那一日!
云毓冷湖般的眼底依旧寂寂无波:“这几日你尽可放心将养,有刘妈照应。待你好了,我再问你。”
他说罢,便转身而去,一缕回眸都吝啬。
房门砰地关上,春芽伏在枕上,又是一阵咳。
咳完了,缓缓抬手,自己将肚兜系绳重新仔细地打结。
她的肚兜,之前已经被老侯爷的妾室扯松了,轻轻一扥就会滑落。她之前留着没管,终究是在云毓面前用上了。
云毓看似毫无波动,可他分明在那一刻吐了血,可见彼时分明气血涌动。
春芽指尖绕着系绳转了转。
他这半个佛门中人,并非传说里的柔软慈悲,却也并非如传说里的不解风情。
她想要攻克他,虽不容易,却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倒有趣儿了。
.
云毓出外,云晏慵懒跟上来。
“二哥方才又是何必?一个丫鬟而已,死就死了,也值得二哥那一口心头血?”
“还是说,二哥瞧着她生得好,这便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云毓停步,身子微躬,虚弱地咳了数声。
“三弟才会怜香惜玉,为兄心中唯有青灯古佛。”
“那口血不过是我自幼病弱,回府奔丧一路走得急了。”
云晏耸耸肩,满眼的玩味。
云毓眼帘低垂:“先帝病危之时,朝臣动议以人殉葬。先帝弥留之际亲自下旨禁绝人殉之弊。
“若她该死,自应当拿了送衙门治罪,不应于府中私刑,更不该殉葬。”
“三弟今日竟在府中重开殉葬之例,岂非授人以柄?”
云晏倒不在乎:“先帝说的是不以后宫嫔妃殉葬吧?奴婢又不是人,财物而已,值不得二两银子,陪葬去伺候也是应当。”
云毓缓缓站直腰身,淡淡盯了云晏一眼。
“我本无意红尘,只是父亲既将这个家托付给我,我便不能辜负父亲嘱托。”
“从今日起,家中之事,即便只是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三弟也还是先知会我一声才好。”
云晏微微眯了眼,故意迟缓地向云毓抱拳:“我记住了,‘家主’!”
.
这一番折腾,身心交瘁。午后浅睡,日落黄昏时,春芽方才醒来。
听见动静,刘妈端了晚饭进来。
春芽身子还是虚弱,吃不进硬物,刘妈便递过一碗汤来。
“既吃不下干的,姑娘便喝口稀的。”
春芽身子还是虚弱,才喝了一口汤,便端不稳汤碗。汤碗应声落地,汤洒了一地。
汤水滚过的地方,地砖上陡然泛起一缕青烟。
刘妈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春芽心下惊跳,攥紧被角,死死盯着那碗汤:
“……这汤,有毒!”
刘妈登时惊得跪倒在地:“姑娘,这与老婆子我无关啊!是厨房做好了,我只是给姑娘端过来罢了。”
春芽一张脸本就无血色,这一刻更是白得瘆人。
方才喝进去的那半口汤,在肚肠里开始搅动。
“我知道,是有人想借您老的手,杀了我……”
刘妈也惊了:“可是家主亲自救下了姑娘,怎么竟然还有人敢违背家主?”
“他是家主。”春芽摇头:“只可惜,这偌大的侯府,并非只有他一个主子。”
他容得她暂且活下来,可显然还有人希望她死!
春芽摇摇晃晃下地,疾奔出门。
刘妈急得在后面叫:“姑娘,身子还没好,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春芽头重脚轻,一路跌跌撞撞地跑。
途中有丫鬟婆子见了,鄙夷地轻嗤:“这个丧门星,又是发的什么疯?”
春芽一路奔到「明镜台」——云毓所居的三进院落。
奔到门口,站立不稳,春芽一个趔趄,软软跌倒在门阶上。
看门的两个小厮清酒、淡茶见了是她,便远远就撵她:“走开走开!你这扫把星少来这里害人!”
“你倒在这儿会脏了台阶,回头还得我们两个拿清水刷洗!”
春芽仰头哀求:“两位小哥,求求你们,我要见家主!”
清酒便冷哼:“家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满侯府好几百号的人都想来拜见家主,家主要是挨个儿见了,还不得累着!”
“再说了,家主今儿一见你就吐了血。都是你这不祥的给克的!你还敢来?滚滚滚!”
两人说完,躲瘟疫似的扭头进门,将大门立马紧紧关严。
春芽强撑着爬起来,上前敲门不开,便只得撩袍跪倒在了门前。
“若见不到家主,我便宁肯跪死在此处!”
清酒和淡茶在门缝里瞧着不妙,清茶冲淡酒使了个眼色,淡酒便扭身往里跑。
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开门出来。
见了春芽,大丫鬟张嘴就啐:“呸,可真不要脸!前脚才害死老侯爷,后脚又要来缠咱们主子!”
小丫鬟干脆撸起袖子,上前来就伸手薅住春芽头发:“叫你滚开啊,没听见是怎的?你爱死哪儿就死哪去,少来祸害咱们「明镜台」!”
别看那小丫鬟年纪不大,可是手劲儿却半点不小。春芽只觉头皮都要被连根拔起。
外头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内室打坐的云毓也听见了。
“何事?”
第4章 夜撩
贴身大丫鬟绿痕忙走进来,轻声禀报:“是老侯爷院里那个丫头,在外头吵着要见主子。门上的人怕她误了主子清修,这才给拦了。”
云毓淡淡垂眼:“由得她跪。不见。”
夜半,鸦啼。
云毓结跏趺坐在阁楼之上,头顶清寂明月,诵经做晚课。
晚课结束,他敛袍起身,走到门外,借楼阁之高,远远俯瞰院外。
月光如银,涂抹一地清白。
小小一抹身影,跪在那一圈白里,尽管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却仍旧倔强地挺直脊背。
她还穿着殉葬时的衣裳,素白长袍,长发披散,迤逦于地。
在他眺望时,她已经倒下了五次,又五次重新爬起,五次再跪得笔直。
“主子?”绿痕抱了披风出来,轻轻为云毓披上,“她……怕是熬不住了。”
云毓却立即转身入内:“既是她自己要跪,便叫她跪着。”
“便是因此没了性命,也是她自己求来的因果。”
天将明时起了风。
明明已是仲春,可是这破晓时的风却还是清寒难当,如生牙的小虫,咬啮着,一径朝人骨缝里钻。
春芽倒下又爬起,已不知多少回。
昏昏沉沉里她想起五岁那年的夜晚。
她知道次日一早牙婆就要来家里领她,她当晚病得浑身发烫。
山村连年饥荒,家中已经卖无可卖。阿兄生了急病,襁褓中的阿弟饿得日夜大哭。
阿爹说,她能卖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叫全家人撑几个月!
她昏昏沉沉地求阿娘别卖了她,可阿爹阿娘说不能叫全家人一起死。
从此她随了牙婆子去,就再也没哭过。无论因学艺受罚,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顿的饿,她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最苦最疼的时候,她心中只要想着她一家人都活下来了,她心下就舒坦了许多。
她能长这么大,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如若迈不过今天这个坎儿,那她这么多年的苦,岂不都白吃了?
她不可以就这么死了,她还没给自己挣来一个顺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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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已现鱼肚白。
云毓房间,他头上高高挂着匾额:“止水”。
心如止水,这多年他已然做到了。可是今晚奇怪,一颗心怎么都不安生。
云毓轻唤:“绿痕。”
绿痕就睡在云毓外间的炕上,香炉袅袅,绿痕迟了一会子才醒过来。
她立即起身进内,“家主有何吩咐?”
云毓皱了皱眉:“天将亮了。”
绿痕立即会意:“这会子露水重,她怕是扛不过来。奴婢去接她进来。”
.
春芽再睁开眼,榻边坐着明丽端庄的大丫鬟,正端着汤药,喂她服下。
此时侯府内外都穿孝服,她看不出对方的身份等级。
倒是那丫鬟向她点头:“你别怕,这是「明镜台」,我是绿痕。”
春芽虽不认得绿痕,却也是听过她的名头,知道她是「明镜台」的掌事大丫鬟。
春芽忙要起身见礼,却被绿痕压住:“你现在身子弱,不兴那些劳什子的礼数。”
“再说了,在主子跟前,咱们都是奴婢,又岂有你跟我见礼的道理?”
脚步声响。
绿痕立即起身,春芽知道,是云毓来了。
她又想起身行礼,云毓却只是眉眼疏淡:“躺着吧。”
“你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春芽登时哽咽,落下泪来:“有人要毒死奴婢……奴婢求家主开恩,容许奴婢到家主跟前来伺候。”
“除了家主身边,奴婢再无旁的活处了!”
又进来一个丫鬟,听了便轻嗤:“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老侯爷房里的丫鬟,老侯爷已独宠了你三个月,家主怎么能要你?”
“你这是想让家主被阖府上下笑话么?”
春芽抬眼。认得,昨晚带小丫鬟薅着头发撵她走的,就是这位。
绿痕微微皱眉:“青帘,岂敢对老侯爷不敬?”
青帘也是云毓院子里的头等大丫鬟,虽不担着掌事儿的名,地位却也跟绿痕相当。
青帘将手里的药方墩在桌上,瞟了绿痕一眼:“倒奇了,我哪个字敢对老侯爷不敬了?我分明骂的是这个贱蹄子,叫她别不知天高地厚!”
云毓眉眼淡淡,扫过绿痕和青帘两人。
虽没说话,却有无形的威慑。
青帘抿了抿唇,只好将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云毓单手合十:“我佛慈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好歹她是条性命,一切查清之前,尚不该绝。”
他转眸看一眼青帘:“便将她交给你。”
云毓说罢转身离去。
绿痕也跟着起身,走到门边,却又回身看向青帘:“你觉着她不好,家主将她交给你管束,你好好教她学规矩就是。”
“只是,规矩归规矩,她毕竟是家主亲自留下的,你也别亏待了她。”
青帘扶了扶鬓角,有些不高兴:“这点子事,还用你教我不成?”
绿痕叹了口气,回眸又幽幽看春芽一眼,这才抬步走了。
春芽也撑起身子来向绿痕施礼恭送。
青帘扭头就冲春芽狞然一笑:“怎么,觉着她比我好?恨不得就这么跟着她去?”
春芽急忙答:“姐姐误会。”
青帘冷笑:“叫你赖着不走!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必定会叫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春芽被弯儿、翘儿两个小丫鬟拖着,随着青帘一路出了「明镜台」院子的正路,到了西边儿院墙夹道。
夹道里两边高大山墙隔绝阳光,头顶只留下窄窄一线天空,像是罅隙里的山谷,晦暗风冷。
院墙夹道原本是给外院的佣人们运输垃圾、马桶等使用的,一切全都粗糙不堪。
在夹道里随墙盖了间小偏厦。到了门口,青帘冲小丫鬟翘儿努努嘴,翘儿上前打开了门锁。
春芽便被弯儿一把搡了进去。
门槛绊住裙摆,春芽重重跌倒在地。
青帘立在门口,勾着手肘,斜晲着冷冷道:“从此你便住在这儿。”
“从这儿出门,沿着夹道往南就是厨房。你以后就在那边当个烧火丫头!”
“没我的话,你不准踏入内院半步!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春芽忍住身上的疼,恭顺垂首:“是。”
为了活下来,她得留下,那这点子苦她必须得咽下。
青帘带人走了,春芽才勉力爬起来,抬眸打量小屋。
阴冷、潮湿,房顶瓦片残缺,透风漏雨;窗纸也早都破碎,被夹道里的阴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
地面上,经年未经打扫过的厚厚积尘吸了潮气变成一片粘腻,污秽不堪。
一张权充床铺的门板上没有被褥,只有两捆干草。
墙角有东西在闪着金光。她走过去拾起来看,竟是两个烧给死人用的金元宝。
春芽闭了闭眼。
幸好刘妈随后托人送来了她的体己行李。
一口樟木箱并三个大包袱里,她的四季衣裳、铺盖等物还都在。
老侯爷生前赏给她的那些东西全都是过了明路的,一桩一件都曾由管事记录在案,寻不出错处,便也没人敢克扣。
春芽裁了自己的衣裳补上窗纸的破洞,又去苦水井汲水擦地。
忙了大半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小屋终于叫她整饬得有了点模样,好歹能住人了。
她筋疲力尽,伏在自己的被褥里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醒来已是何时辰。
她只是惊觉满室的幽暗之中,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另外有个人!
她撑起身子刚想喊,嘴就被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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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味道,从那只手,传入鼻息。
春芽微微拧眉,身子却松弛下来。
她两肩微塌,软软躺回去。
嘴上的手便也随之松开。
她挑着眸子,隔着黑暗望向那个身影,嘴角漫过一丝嘲弄。
“这腌臜不堪的地界儿,兴许还死过人,三爷怎么竟来了?”
“三爷可真是纡尊降贵,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云晏坐在黑暗里无声凝视着她。
她知道,她激怒他了。
春芽并不害怕,反觉痛快,便冷笑一声:“或者三爷是来看奴婢死没死呢?”
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住云晏的衣袖,在黑暗里直视着他的眼睛:
“奴婢那碗汤里的毒,是三爷下的吧?”
“怎么,看家主救了奴婢,三爷还不甘心,要再追加杀招,非要拿了奴婢的性命不可?”
第5章 下毒
云晏轻轻抬了抬袖子,嫌弃地将她甩开。
他的语气颇有些散漫而倨傲:“爷若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即便是他,也不行。”
心下绝望,春芽反倒笑意盈盈:“三爷想毒死奴婢,也不提前说一声儿。要是三爷提前知会一声儿,奴婢便明知道有毒,那碗汤也得喝下去。”
“可惜了,奴婢终究没死。三爷那毒竟白瞎了。”
云晏冷哼:“若叫你那么痛快就死了,那这毒才白瞎了呢。”
春芽眯眼:“三爷这是何意?”
云晏又转了转那砗磲的扳指儿:“你以为,只凭你自己在外头跪那一晚,你就能进了这「明镜台」?”
“既然要使苦肉计,做戏便也要逼真些。”
春芽阖上眼帘。
原来他下毒,竟是为了“帮”她。
呵!
可其实,他哪里是为了她,他不过是推她这枚棋子更快进入棋局,为他所用!
她忍不住轻嘲而笑:“奴婢该向三爷说声谢谢?多谢三爷给奴婢下了那一碗毒!”
“三爷今晚上来,是专程来等奴婢道谢不成?”
云晏手指叩了叩桌沿儿:“你此时还能活着与爷牙尖嘴利,而不是被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啃食……难道你不该谢我?”
“谢?”春芽笑容倏然敛起:“三爷虽没让奴婢立即就死,可那毒却也要了奴婢半条命去!”
“怎么,难道半条命就不是命了?”
中着毒,跪在夜晚的冷风里。那痛楚,生不如死!
春芽的话刚出口,脖子便被陡然掐住。呼吸陡然阻滞,只能鱼儿一般张嘴吸气。
“因为你不听话。彼时,你与我爹的种种,你便有事瞒着我!”
“换到我二哥身边去,你又拿什么让我信你?”
“这次就是要让你记住,想要活下来,你就必须乖乖俯首帖耳,唯我的命令是从!”
他指尖点点收拢,死亡的滋味将她缓缓吞没。
春芽绝望地挣扎,手脚踢蹬,却找不到屏障。
就死亡的窒息即将没顶之际,嘴里却毫无防备被他倒进了丸粒。
清凉,却腥臭。
春芽拼命抗拒,不肯吞咽。
她脖颈上的手加力,鼻子也被捂住。
求生的本能让她只好将丸药咽下。
药丸滑下喉咙,他才松开了她。春芽伏倒大咳。
云晏这才恻恻道:“是毒就有解药。爷能给你下毒,就也能控制住你身子里的毒性。”
云晏面无表情:“你若想活,就来求我。”
春芽停住咳嗽,心思微动,便伏在枕上无声哂笑。
“奴婢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三爷竟沦落到要用这毒药来控制我。”
“怎么,三爷竟怕自己控制不了奴婢?三爷觉得,自己的本事竟比不上这毒药?”
脸颊上“啪”的一声,火辣辣的一记。竟是被云晏用扇子抽了一记耳光。
下颌随即被他捏住,高高抬起。
“不必用这激将法。我不会为了你这挑衅就将你的毒给解了的。”
“记着,你要为自己的一切付出代价:你方才怎么挑衅的,那你以后跟爷求解药的时候,就得十倍地摇尾乞怜才行。”
春芽一颗心沉下去,可是一朵更为娇艳的笑靥却徐徐绽开。
“原来喜欢看奴婢摇尾乞怜?不必等以后,奴婢现在就可以。”
她伏在衾被上,腰肢曼妙摇曳。
窗外星月碎光,点点映照进来,朦胧闪耀。
她迎着月色星光,轻咬朱唇,明眸如醉:“三爷,是这样儿么?”
云晏手指陡然收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捏碎。
她却知道,她做对了。
云晏忽然松手,一把将她推开。
她向后跌回去,身子却又突然被他一把捞了回去。
原来这一挣扎之间,她领口散开,露出了那海棠红的肚兜,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轻喘,抬眸瞟他。
云晏黑瞳更深:“……可真是不知羞耻。当着他的面掉了这肚兜,如今又要来招惹爷?”
云晏手上加力,竟将那肚兜硬生生扯了下去。
脖颈上和腰上的系绳应声而断,摩擦得她脖上和腰间都灼痛。
她脚趾尖紧张地勾起,脸上却依旧笑得明媚。
她任由衣襟缓缓滑开,没有了肚兜遮挡的美妙,徐徐在幽暗里展开白玉般柔泽细腻的光晕。
“三爷怎忘了,奴婢本就是扬州瘦马呀!扬州瘦马本就要以色侍人,三爷怎地竟然还恼了?”
“莫非,三爷竟是吃家主的醋了不成?”
她柔的身子借机滑上他手臂,“不如,三爷今晚先要了奴婢的身子?趁着奴婢今晚还是完璧……”
云晏却猛然起身,一把推开了她:“你也配!你与我爹朝夕相处三个月,还敢说自己是完璧?”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爷想要什么样好的没有,会稀罕你这么脏的身子?”
他说完遽然转身离去,身影旋即融入夜色,再也不见。
春芽缓了口气,忍不住苦笑了声。
是啊,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买她,根本不是将她当女人,只是当工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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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次日穿衣,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那海棠红的肚兜。
昨晚云晏从她领口将它一把扯掉,她以为他会厌弃地扔在地下。
她趴在地下找了一圈儿,却压根就没影儿了。
……他要她的肚兜做甚?
春芽换了一件穿上,急急到厨房报到。
掌事的骆大娘随便指了一个灶口,“你就管那个。”
春芽上前添柴、扇风。
火苗终于旺起来了,却没想到反倒换来骆大娘的叱骂。
“有你这么烧火的么?好好的鸡蛋羹都糊了!”
骆大娘不管不顾将她灶口的柴火踢了一脚。木柴“噗”地飞溅出一大蓬火星来,冲她扑过来,燎了她的头发,烧穿了她的衣裳。
她纵然小心护着脸,却还是有一粒烫上了她的额头!
尖锐的灼痛仿佛瞬间击穿她的额骨。
其余厨娘闻声也都围过来,却都只是看热闹。
春芽拂掉身上火星,缓缓站起来,冷冷直视骆大娘:“一碗蛋羹值得大娘这般大动干戈?做坏的鸡蛋,从我月钱里扣就是。”
骆大娘冷笑:“你懂什么!这是卢姑娘做给家主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喝问。
“鸡蛋羹呢?还没做好?你们这帮老母鸡是自己下蛋去了不成?”
随着声音进来个小丫鬟,一脸的稚气,却趾高气扬。
骆大娘指春芽:“都赖那个扫把星烧干了锅!”
那小丫鬟走到春芽眼前,指着春芽的鼻子:“你怎么不滚远点?一大早晨的,就敢给我们姑娘添晦气?”
“五儿,休得胡闹。”门外又传来一声温婉的喝止。
五儿登时收敛,转头软声叫:“小姐。”
来人是大夫人卢氏的族侄女卢巧玉。
“这碗鸡蛋羹是我要的,没了便没了,不打紧。”
卢巧玉远远看了春芽一眼:“没的为了一碗鸡蛋羹便伤了和气。大娘们今日万万看我的脸面。”
春芽知道对方是有意帮她,便赶忙屈膝行礼。
卢巧玉带着五儿出了厨房,直入「明镜台」。
“二哥不动大荤大腥,好歹鸡蛋还是吃的。我原想着做碗鸡蛋羹送过来,却没做成,只好空着手来,二哥可别嫌弃。”
云毓眉眼淡淡:“卢妹妹不必客气。”
绿痕扶着卢巧玉坐下,笑道:“卢姑娘的蛋羹做法最是一绝,家主每次回府都要吃的。今儿竟没做成,想必是厨娘们又惫懒了。”
五儿嘴快,立时说:“其实都赖那个扫把星!好好的一锅鸡蛋羹,都被她烧糊了!”
云毓耳廓微微一动。
绿痕一诧:“青帘竟派春芽到厨房烧火?”
第6章 饥饿
三日后,又有一碗鸡蛋羹摆在了云毓面前。
绿痕笑道:“必定是卢姑娘又补做了一碗。”
云毓垂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不是她做的。”
绿痕惊讶地望着他默默将一碗蛋羹吃完。
——平素卢姑娘做的蛋羹,他也只肯吃半碗。
春芽被带到云毓面前问话。
朝阳流转,在云毓睫毛下留下淡淡鸦青。
“味道是如何仿出来的?”
春芽垂着眼帘:“奴婢将那日糊了的蛋羹带回去,细细咀嚼,辨别出其间味道。”
云毓微微皱眉:“说的轻巧。”
春芽蜷了蜷指尖:“奴婢幼时,家中三年饥荒,山上的树皮、野草都被啃光。”
“为了找到食物,鼻子和味觉便如狼一样敏锐。”
云毓捻着佛珠的指尖也是微微一紧。“可你现在,已不用饿肚子了。”
春芽垂首不语。
云毓不由动容,“为了这一碗蛋羹,难道你从那日起便再没吃饭?”
春芽虚弱一笑:“奴婢心甘情愿。”
她一晃,身子随之歪倒在地。
可是她的身子却没撞到坚硬的地砖,而是有人抢先接住了她。
幽幽冷香,她知道,是云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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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春芽被留在「明镜台」内院,被绿痕亲手喂下了诸多吃食。
春芽知道,这必定是云毓的安排。
吃饱的感觉真好。
她家从小闹饥荒;后来被养成扬州瘦马,更是要“瘦”,要弱,所以这些年来牙婆从未给过一顿饱饭吃。
等她面上终于重现了红晕,她才被带到云毓面前。
她看着云毓苍白的指尖捻过紫檀的佛珠,莫名一种素雅的风流。
可终有一日,她必须要将他指尖染脏,不知道到时候这又会是何样的一番情致。
她跪倒:“奴婢拜谢家主。”
云毓指尖停了停:“除了蛋羹,还会做别的?”
春芽道:“也会烹茶。”
云毓略略抬眼:
“这院子里倒是也有个小茶房。”
春芽心下欢喜地一晃,忙磕头在地:“奴婢愿在小茶房侍奉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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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镜台」内院里养了好几日,再出来,春芽才惊觉整个侯府竟然都换下了素色。
侯府又是往常的富丽堂皇,只是,老侯爷永远地不在了。
春芽鼻尖发酸,忙垂首忍住。
想起老侯爷生前说过:“人过七十古来稀,我活到七十岁已是够本儿!”
“等我死了,那也是喜丧,我可用不着他们给我披麻戴孝,更用不着什么劳什子的守孝三年。”
老侯爷豁达,他们终究依从了老侯爷的遗言。
春芽回到自己所居的偏厦。
因为高墙挡光,这夹道里的天便黑得更早。
春芽进了房门,便莫名头发根儿与身上的寒毛全都立起。
黑暗里,有人!
春芽深吸口气,却淡然回身,将房门关严,从内闩好。
转身,下拜:“让三爷久等。”
这个时辰能来这儿等着她的,除了云晏,还能有谁呢?
还未等她自己起身,云晏已经走过来,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脖颈。
“你也知道让我久等?竟这么多天都敢不回来!”
春芽不知道这几日间他来过几次,等了多久。
她忍着窒息感,困难地解释:“第一个三天,奴婢饿昏了;第二个三天,是在家主内院里将休养,无法擅离。”
“奴婢绝非,故意不归。”
他的视线阴邃地扫过她周身:“换衣裳了?不是你自己的衣裳,我没见过。”
“怎么,他给你换的?”
春芽叹口气:“三爷误会。”
“奴婢的衣裙因在厨房燎了火星,已是千疮百孔。这是绿痕姐姐的旧衣,是绿痕姐姐帮忙。”
他手指这才松开了些:“烫伤了?”
春芽摇头:“没有。”
他却又突然收紧手指,另一只手点上她额头:“撒谎!这不是?”
春芽深深吸气:“小伤。”
他手指用力,将她扯到面前。
他手上,又多了一点清凉,又是带着腥气的膏子,点在了她眉心。
眉间一片冰凉。
他指尖蘸着那点清凉,缓缓揉动。
春芽心下轻颤,却忍不住问:“这又是什么?新的毒药?”
他瞟了她一眼:“对,蛇毒。入血即死。”
春芽盯着他。
蛇毒?果然沁凉。
可是那“蛇毒”带来的却不是疼痛和死亡的窒息,反而是丝丝的舒缓。
她膝上微微发软。
他松开她,又丢过来一个小小瓷盒。
“……蛇油。”
她心下又是一颤,将小瓷盒紧紧攥在掌心,那瓷盒的边角都硌进了皮肉里去。
“三爷本来巴不得奴婢死……三爷这,又是何必?”
云晏漠然哼了声,“扬州瘦马,自当以色侍人。若破了相,还有什么用?”
春芽一颗心重又坠回深渊:“三爷说得对。”
云晏凝视她半晌,又缓缓道:“也算赏你。毕竟,终于进了「明镜台」内院,留在他身边了。”
“爷一向赏罚分明。”
春芽努力扯扯唇角,收起奢念,浅浅福身:“谢三爷的赏。”
云晏指尖转过扳指儿,挑眼凝视着她。
“那帮子厨娘原本都嫌弃你。是谁给你的鸡蛋,又是谁帮你将那蛋羹送进内院的?”
春芽心下微微一跳。
敏锐如他。
她垂下眼帘:“是做面食的冷氏。”
“家主抗拒荤腥,厨房里的菜肴他多数不碰;但面食是素的,他吃。故此冷氏的食盒能直接送到他面前,没人会拦。”
“冷氏?”云晏打量她:“那日她也跟骆大娘一起骂了你。怎么,只短短三日,她竟就肯帮你了?”
春芽:“女人都爱美,她原本生得标致,只可惜年纪大了。”
“她做面食,每日接触发酵的面团,一双手远比旁的厨娘更细滑。我只需提醒她,她的手好,可是她面上、颈上的皮肤已与手上的不一样了,她自然慌了。”
云晏眯了眯眼:“敢说这样的实话,她难道不更恨你?”
春芽道:“奴婢敢说实话,是因为奴婢早已备好了解决的法子。”
“奴婢送上自己亲手制的胭脂水粉,冷氏自然便转怒为笑。”
云晏哼了声,“倒什么都会!”
春芽垂下眼帘:“奴婢是扬州瘦马啊,调制胭脂水粉自是最基本的功夫。”
云晏隐约的笑意便倏然褪去:“你给他做小食、烹茶,也是扬州瘦马学来取悦于人的?”
春芽反倒仰起头,直视云晏的眼睛:“是啊。奴婢打小儿学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取悦郎君。”
“容颜易老,仅会以色侍人,又怎么够?”
云晏眯眼打量她:“啧,刚进了他的内院,就有了仗恃,这便敢与我牙尖嘴利起来了?”
春芽避开他的凝视:“奴婢不敢。”
“奴婢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给三爷效力。”
云晏却冷笑起来:“给我效力?那你为何又不听话,竟敢超过三天不来找我?”
“怎么,留在他身边,就连身子里的毒也不怕了?”
他又掐住她脖子,“为了取悦他,竟然还让自己饿了那么多天。”
“为了他,你可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春芽悄然吸气:“怎会不怕?”
“只是三爷说过,奴婢要用情报来交换解药!奴婢刚到家主身边,短短几日断难拿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三爷又岂肯轻易就给了奴婢解药?”
云晏幽深眼底隐约滑过一丝涟漪。
他手指稍松,一双眼定定凝视她的眼睛。
良久,他忽然一声冷笑,手指重又收紧:“撒谎!”
“你笃定你晕倒之后,他会给你请太医来。你便想着太医的医术高明,兴许能帮你解了身子里的毒!”
“……你不是舍命取悦他,你只是用自己性命做赌,想逃脱我的掌控!”
春芽心下一叹。
竟被他看穿。
可是她一双眼却仍明亮而坦荡:“奴婢一家人的性命还在三爷手里。奴婢只解开这毒,又有何用?”
她伸手柔柔捉住云晏的手:“三爷这一只手,就是奴婢的整个天地。三爷说,奴婢怎逃得出三爷的手掌心?”
她小手软软贴着他掌心摩挲,一股心痒直蹿他颅顶。
云晏深吸口气,用力将她小手甩开。
“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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