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肃）杜德成
那时候，我们这些知青被人叫做老臭，不知臭味何来，但这顶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一点儿也不过分，这要从一次掏大粪谈起。
记得下乡不久的某一天，天还没亮，老队长就在我们窗 根底下大声喊醒我，到县城掏粪去。一行四人，除老队长外，还有我们两个知青，外加本村青年绰号叫屎克螂的。这屎克螂跟我们同龄，原本姓柯名郎，据村里人讲他小时候吃过屎，故大家叫他屎克螂。
我们爬上那村里唯一的载着巨大粪罐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出发了。
路上，屎克螂驾驭着马车，鞭子甩得震撼星辰，他问队长：“咱到县城哪个茅坑掏去？”
队长说：“县招待所。”
“是不是上次马家庄和刘村争得那间？”
“是那间。”
屎克螂突然勒住了牲口说：“我的好队长哟，人家为积肥打得头破血流，马队长也被卸掉了一条腿，一点儿阶级感情没有了，你又要去凑热闹，我看趁早打道回府吧。”
队长道：“这回是水缸里摸鱼，稳拿。快赶路吧。”
屎克螂还是半信半疑，“人家所长同意不同意呀？”队长却从破麻袋片子里抽出一个鱼丝网兜来，里面有两瓶黄澄澄的液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屎克螂一看就叫了起来：“香油，去年分的，你还存着呢？你拿它干啥？”
队长神秘地说：“有用，好钢用在刀刃上。”
我们都不明白队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就不多问。一路无话。
三十里路，到了招待所，我们四人直奔厕所背后的粪坑。粪坑很深，却只有一点粪，又质量不高，全是稀的。队长像是上了战场，命我们三人守住粪坑，不准任何人走近，他自己却提着那两瓶香油去拜访招待所所长。屎克螂恍然大 悟说：“你们瞧，咱队长的阶级觉悟有多高，拿自己的香油为村里办事，你们这些老臭学着点。”
我嘟囔了一句：“以香换臭，划不来。”
屎克螂反驳道：“我说你是老臭你还不服。我问你，咱村地里的庄稼为啥不如马家庄的收成好，就是缺了这米田共。”屎克螂果然不凡，毕竟也读过几天书，竟把“粪”（繁体字为“粪”）字也分解了。我无意跟他争论，只觉得“米田共”这词好听。
队长提了两个破铁皮桶回来了，他冲着我们期待的眼神喊道：“瓦碴子开沟子，一茬子。”大家即明白他已走后门成功。屎克螂接过一只桶，拴上长长的麻绳，就像井沿上打水那样，在粪坑里摆两下，吊起桶来，于是一桶米田共汤便滴滴嗒嗒地被提上来注入我们的粪罐里，我也学着他的样干起来，只是满绳子的粪汁我不得不去抓，人说近墨者黑，我说近粪者臭也，搞得我指缝里到处流，又加之厕所气味奇臭无比，熏得我头晕眼花，苦不堪言，今生今世难以忘怀。不由想起了劳动模范时传祥，佩服，佩服！
两人提粪两人灌粪，四人干到太阳当头也就是坑底了，米田共被我们刮得一干二净。队长慰劳我们，从招待所食堂搞来四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一个足有半斤重，用废报纸包着。久违了，馒头，我们在山村整天喝那能照出人影的稀饭几乎忘了馒头的模样了。只见屎克螂像饿虎扑食般地扔掉手中的粪桶，伸手就抓馒头放进嘴里，我想提醒他，他的手没洗，但已经来不及，其实他根本没打算洗手。随后我惊异地发现队长也不洗手就抓馒头；再后，我更惊异地看见同来的知青李卫东也不洗手抓馒头。我端着两只米田共手无所适从，去洗，还是抓馒头。
“别小资产阶级的样儿，假干净了，吃吧。”屎克螂瞧出我的心思来了，带讥讽地说。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吧。”队长也说。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我不明白，大家明知道招待所有水龙头，可怎么不去洗手？难道这就是劳动人民的光荣本色吗？
屎克螂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馒头吃完了，他的眼睛又盯上了那破报纸上唯一剩下的一个属于我的馒头。他吓唬我说：“老臭，你不吃我可要吃了。洗什么手？光屁股系裤带，多那么一道。”
我一听就跳起来了，抢过去一把就抓住馒头放到嘴里连咬两口。大家都看着我大笑起来。我本想把馒头接触手印的那层皮剥下扔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怎么样？老臭，这米田共的味道不错吧？”我说：“味道好极了。”队长在一旁笑了：“咱屎克螂就是吃这米田共长大的，他生下来父亲就得痨病死了，他妈顾了地里顾不了家，娃就一个人在炕上玩，老是把屎尿拉得满炕，娃饿了就抓屎吃·····.”
“队长，热馒头还塞不住你的嘴。”屎克螂赶紧制止，“您这是忆苦思甜吗，我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呀。”
吃完饭，大家喂牲口，抬罐子，准备上路，忽然发现屎克螂不在了，正待要找他，就听见厕所那边有娘们骂街：“驴日出的，看你妈的x，让你瞎了狗眼·····.”只见屎克螂张惶地从厕所后面闪出来了。队长低声问：“看见啥了？”屎克螂悄悄说：“磨盘大的沟子，雪白雪白的·····.”队长忽然放大声音说：“好你个屎克螂，革命意志一点不坚定，我本想把你留下来守这地盘，你却去看女人的沟子。现在我决定，老臭表现不错，你留下来给咱看这米田共，拉屎打伞，保腚（定），谁也不让掏，我给你记两个工分。”
一听这话，我差点儿晕过去了。就这样，我在县城守这粪坑，一呆就是半年，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臭。等秋后回到村里，才发现大人小孩都叫我老臭。
这年，庄稼第一次丰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