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昌）金岱

那时候我们没有菜吃，但有饭吃。记得当时我很有点恨自己生晚了，生在一个居然还有饭吃的时代，不够苦。人家红军过雪山草地时，吃的是草根树皮甚至皮带。

这当然只是思想上的，嘴巴和肚皮的感觉大不一样。一 个多月的腌大葱下饭吃下来，吃得一见饭就怕，当然不见饭更不行，人是钢饭是铁嘛，一顿不吃也受不了哇。

我们也试过糖拌饭，有说法是“糖拌饭，肉枕头”，享福受用，可你一定没试过。开头第一天还行，新鲜，第二天便腻，第三天则一碰就想吐。

可是我们是“革命战士”，这点苦算什么！那时我们被称为“中学连队”，是知青，但不是插队，而是整连整连地“驻扎”到农场去。当时全中国变做了个大兵营，到处不是司令部，就是团连班排，中学也不例外，班变做了排，三个排一连人，连长指导员排长什么的都是老师，是大人，我们其实只是孩子，才十五六岁。

我们是很骄傲的，我们先是亲手搭起了自己住的草棚，开垦了为自己供应蔬菜的菜地，一切按伟大领袖的教导，艰苦奋斗，吃过搭草棚、住草棚和没有菜吃的苦，真的觉得很光荣。

但是，有一天，连队食堂，不，应该说是食棚，运来了好多好吃的。有半只猪，我想是半只，因为那块长长的猪肉上竖着猪的一前一后两条腿；有一大盆活蹦乱跳的鱼；有一大筐豆腐；还有许多红得发亮的西红柿······我们全都兴奋极了！

早几天，排里就通知我这天帮厨。帮厨，即使在平日，也是美差，可以逃去一天单调、苦累的大田劳动，还可以多吃到一点菜，管它是什么菜；而能在这样的一天里帮厨，就更让人快活得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一天的帮厨其实比在大田上工还累，我们的食棚从未来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菜，尽管帮厨的多调了好些来，可还是忙得我们不可开交，洗呀，切呀，运呀，分呀，手忙 脚乱，还特别不敢出错，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连里说过，这是重大的战斗任务。

而且，这一天也多吃不到什么，不是多吃不到，是没必要多吃，大家都有得吃，在我们当时，简直就是放开肚皮吃似的，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么多这么好的好吃的了，自己的那份已经顶够顶够满足。

帮厨的当儿，我们才知道所谓重大的战斗任务，是有省里的四好连队检查团来。连队伙食也是四好连队指标之一，让大家见到两块腌大葱盖在米饭上，光荣称号会吹了的。

难怪好些天前，连里就用木桩和竹片搭了个崭新的墙报栏，且新墙报栏这会儿正是热热火火，忙得不亦乐乎，连里头会画的善写的，早几天已不下大田，有了新的战斗任务。几天下来，新墙报栏已贴满了“扎根农场志不移”的决心书和“丹心永在红土地，修理地球一辈子”之类的豪言壮语。

难怪这几天连里让我们像大扫荡似地搞清洁，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地要我们把我们草棚内外的杂草、垃圾、破鞋子烂袜子之类统统清个一干二净，连那条我们男孩子夜里一冲出门便对着撒尿的阴沟，连里也命我们掘沟三尺地把那些个污泥刨个彻底，不许留下一星半点儿臊味。

原来这全是为了有检查团来。当时我一边乐滋滋地洗呀切呀帮着厨，一边小小心眼里也有些嘀咕：这不是有点儿像是在演戏么？那时自然不敢也不会往深想，而且也还不会想着用到骗人、做假之类的词儿。

那天还有一场大戏，敲锣打鼓把扎根决心书送到场部去。和弄好吃的不一样，当时可不知道这也是戏。墙报上的决心书和豪言壮语是不署名的，可以说只是文学创作，渲染渲染气氛，而这些同学的决心书可是白纸黑字，签上自己的 大名，伴着锣声鼓声铁定地交了上去的。这些同学立时就红了，表扬、奖励、各种荣誉称号，记得其中最出名的是一个女同学，好像是个副排长，她领的头，决心最大最坚最彻底，据说她不仅铁了心要在这农场里呆一辈子，还要在这里嫁农工，生农娃。

一天好的吃完后，第二天又还了原，一切还了原，菜又没有了，或者又是极单调的菜，一个月顿顿黄瓜那样子的菜。

但是“四好连队”的光荣称号拿到了手，而且是省里的。演戏果然有用！

演戏的功用之大还在后头呢。几个月后，忽有一天，我们的中学连队一分为二，分成学农连和学工连，学工的那些同学回城、上调、开路，不扎根了！

头一个开路、不再扎根的便是那位扎根决心书写得最早，决心最大，且要嫁农工，生农娃的副排长。当然所有那些决心书写得早，决心大的人们也都在学工、上调、开路，不再扎根之列。

都是同学，都那一点年纪，平日里私下说的，心里想的，谁也都知道，说白了，没人真想扎根。但是，肯于敢于乐于赌咒发誓，说假话大话的赢了，老实的，不说的，或只是跟跟派，心里不情愿又迫于压力而调子低的便输了，从此真的在那扎下了根来。

我那时便有些开悟，原来这世上，不做假不成事。

后来，一直到今天，无数的经验证明，这实实在在乃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林*彪假话说得最多最狠，官也升得最快，当得最大；今日里假货卖得最烈最凶者，钱也一样地赚得最多最快······

我于是想，大概人生便是战斗，而兵又不能厌诈，所以就人生来说，“不做假不成事”的公理也的确是证的通的。

但我从开悟那天起，便自觉有了一个终生的使命：与虚伪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