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京)徐乃建
不少人都写过插队时在乡下看电影的情景,确乎如此,就那么几部片子,反来复去地放,一直放到人人能背出台词。我终于对故事片丧失了兴趣,只要是能够看到的,全都味如嚼蜡,每逢我们村里大喇叭通知今晚放故事片《地雷战》时,我就想那也能叫故事片?五年以后,《地雷战》第四次到我们麦场上来放时,终于不好意思了,换了一个称谓,叫做“民兵教学片”。
那时,我宁愿看纪录片。有一次听说相隔十里地的祝庄要放《西哈努克亲王访问南京》,下工后我啃了两个馒头就赶去了。电影里的家乡看上去要比真的美丽,因为亲王的到来,好像还搞了些多年没搞的城市建设,沿玄武湖畔铺了一条窄窄的、可供小轿车行驶的柏油路(民间就叫它西哈努克小道)。我靠在祝庄的麦垛上,远远地看亲王一行在中山陵、玄武湖一带迤逦而游,看他们和我们的党政要人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频频举杯······我感到这个世界离自己是太遥远了。此刻,我眼前正吊着一盏马灯,周围全是农民,他们边看边发议论:看看,人家过的叫什么日子!有个颇具幽默感的农民,应用当地话的谐音,把诺罗敦·西哈努克故意念成了没落蹲·西哈努克,顿时,他这联想引发了大家快活的笑声。我对西哈努克倒是不抱反感,多年来看惯了无处不在的铁面孔,忽然看到一张软性的面孔上,永远挂着可掬的礼仪笑容,心里还是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尽管没什么片子,但电影还是无可替代地要放。外国片子又开始露面了,最先看到的是朝鲜片,然而却没有看外国片的感觉,好像和我们这边的样板戏也差不多。不久,一部《卖花姑娘》就疯魔了全中国。尽管那片子是宽银幕,我们乡下没法放,但也难不到钟爱它的组织者们,农场搞宣传的部门决定到五十里外的连云港市去订票。好家伙,几千个劳动力轮流地进军连云港,这在农场的电影活动史上堪称一个壮举!光是交通就够安排的,各个分场把所有的运输工具都派上了:马车、手扶拖拉机、柴油机带动的大拖车······
轮到我们庄的人进城去看时,天下雨了-但是票已到手,这部当年的“进口大片”票价也是最贵的。听说是自己交钱看电影,庄上结过婚的妇女全舍不得,要好几毛钱呢,都可以全家吃一顿掺肉的饺子了!后来领导改交钱为扣钱,才算把票的事给落实下去。女知青和妹子们倒是想得开,难得一天可以不上工,还有车送进城去,何乐而不为。她们早和开大拖车的二喜子说好了,看完电影后还要在城里逛一逛······但是这场雨把人的心全浇凉了,计划中的新衣服也没了机会穿,女知青们还能披一件雨衣,妹子们就只好找一个塑料的日本化肥袋子套套了。扫兴之余,众人还是爬上了车,一个挤一个地立在后面的拖斗上,任秋天的雨凉飕飕地打过来······那次我没有去,回南京的时候看过了。但是临开车前,指导员急急地找到我,动员我再看一遍,因为他那里不知怎么多出了一张票。就是不下雨我也不想再看了,这电影一遍足矣,我便装肚子疼,同时举南京的例子告诉他,票到门口是肯定能卖掉的。这时,他们的车“蹦蹦”地发动了,指导员便急急地往驾驶室跑去,边跑还边故意问拖斗上的人:“手帕子带了没有?”妇女们的眼睛已经被雨水打得睁不开了,一齐说:哪敢不带,这还没看呢就湿起了。
在当时的外国片中,大概要数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外国味儿还浓一点,这是我到邻县一个知青点去玩的时候碰上的。我没想到他们插队的那个公社居然还有电影院,虽然它的外观和小镇的汽车站、卫生院、供销社一样,破旧寒伧,但毕竟可以白天看电影了。去的那天,正好逢上赶集,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电影海报,当下我便决定看完电影再去看同学。因为是老片子,电影票只要五分钱,没有座号,进去随便找位置。那天来看的人还不少,小小的电影院爆满了,幕布挂在低矮的土台子上,台下全是一排排的长条凳。因为场地缺少坡度,坐下的人很快就想站起来,后面的人干脆就站在凳子上了。不时地有争执发生,都是为挡住没挡住的事,听口音,不少是南京知青。显然,这部片子给大家带来了感官上的满足-男女主人公看上去十分地悦目;《多瑙河之波》的圆舞曲听上去也十分地悦耳;此外男主人公抱着女主人公在甲板上转圈子,转着转着,男的就对女的热烈加嬉戏地说:我要把你给扔下去!这样“性感”的言行在当时简直有点让人吃不消。
1976年以后,我们看的电影才稍微地多起来,国产的老片子陆陆续续地拿出来了,最先放的是《东方红》,真不明白这样革命的片子居然也被禁了,之后是《烈火中永生》、《洪湖赤卫队》一些绝对属于革命题材的片子。戏曲片也是开禁比较早的,好像京剧还要早于越剧一点,帝王将相到底要比才子佳人矜贵些。以前,我不大爱看戏曲片,几个样板戏早已灌得人胃口大伤。但是1977年底,我看了《野猪林》之后,开始对京剧刮目相看了。仍是在农场看的露天电影,时值隆冬,我们挤在空旷的麦场上袖着手瑟瑟缩缩地等,边等边想要是不好看我马上就回去,然而李少春扮演的林冲很快抓住了我,他身上的悲剧气氛极具感染力,一段发配沧州的唱段唱下来,我鼻子都酸了,天气又冷,弄得清水鼻涕淌个不歇。联想到李少春的遭遇让人唏嘘不已,他演林冲的时候是否料到几年后自己也要受迫害?竟演得这么像!然林冲还有个梁山可去,李少春却只有死路一条。最后他在草料场唱的那一大段,呼天喊地,简直是悲愤到了极点,周围不少知青也开始稀里呼噜地擤起鼻涕-唱词字字入心,其时我们下乡已有九年了。
很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