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伊始
农场里谈恋爱,啥都不耗,就耗鞋。山道弯弯,鹊桥相会。林段里溜溜,圩镇里逛逛,一双塑料鞋上脚没几天,后跟就磨去一块。若是不在一个连队,鞋耗得更快。赶几十里地去会个面,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很有点夸父追日的壮烈模 样。
我的同学阿敬穿烂了十双八双塑料鞋后,终于宣布要和阿兰结婚了。他俩是头一个闯入谈婚论嫁这一实质性阶段的知青。虽说都是自由恋爱,但知青恋爱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多是沸沸扬扬地谈,沸沸扬扬地掰,像是执意要为准军事化的生活添些点缀似的。阿敬与阿兰的成功,终于打破了开花不结果的恋爱格局。它的意义,在我们看来,是比当时西哈努克亲王到北京来进行国事访问还要重要得多的。于是,一个临时小组成立了。它的职责不言自明:操办好这桩“纪元式”的知青婚礼,务求体面,隆重,热烈。
小组通过的头一个决议也是惟一的决议是:每位知青出二元钱,交由小组统一置办礼品-见过几个农场婚礼,客人送了一屋子的暖水壶、脸盆、毛巾、镜子,仿佛男人女人相厮守就是为了更充分地洗脸喝水似的-“咱们可别干这种蠢事。缺什么买什么,每一件礼品都要派上用场。”经过几年锻炼,很书生气的我们早已不书生气了,尤其是在过日子的问题上。
于是赶忙造册登记,锅碗盆瓢被褥枕头挨个开列下去,尽是一些生活必须品,胡里花哨的小摆设一概省去。情调当不了饭吃。大伙儿都这么说。新房很快就布置起来,就像安装机器似的,一颗螺丝钉不多,一颗螺丝钉不少。泥糊的墙壁刷上一层石灰水,加了一块门板的“大床”焕然一新,临时搭起的小伙房冒出了喜气洋洋的炊烟。主人烧了几个菜,将一瓶半枫荷酒往桌上一顿:“同志们辛苦了。”众人齐声吆喝:“为人民服务。”整齐有力,一如接受检阅的方队。
婚礼在场部木工厂的锯木车间举行。宽敞,明亮,充满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原木气息。炒了两大麻袋花生,煮了几大 桶竹壳茶。糖果是一角钱十二粒的那种硬水果糖,黑得不难看,却很甜。几百名知青从四面八方拥来。多是天没亮就动身。赶了几十里山路,益发显得精神。见位子就坐。坐下来就呼噜噜地喝茶。喝饱了就剥花生,就嚼糖果,就四处走动着寻找熟人。也有坐着不动的,多是一对对的恋人,脸上像新娘新郎一样布着幸福,仿佛这个婚礼是为他们举行的。花生吃去一麻袋,主持人才宣布婚礼开始。新人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不披红,不挂绿。新娘有点腼腆,新郎却不停地与熟人打招呼。右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很有点领袖风度。听不清主持人都说了些啥,直到有人起哄要新人介绍恋爱经过时,鼎沸的锯木车间才安静下来。新娘死活都不开腔,只是捂着小嘴笑。新郎推让了一番,猛然把手一甩,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亮开喉咙说:“操,这还不简单,我喜欢她,她喜欢我,这不就成了?”马上有人问:“你们俩谁先喜欢谁?”新郎望了一眼新娘,笑嘻嘻地说:“大概是她先喜欢上我吧。”新娘推了他一把,红着脸不知说了句啥。有人嚷嚷道:“听不清楚,再大点声说。”新娘又捂住了嘴嗤嗤地笑。又一阵穷追猛打,新郎最后终于承认:“是我追她,但要不是她发出可以追的信号,我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原来,有一回,他和几个男知青到她的连队去玩,与她同宿舍的几个女知青都十分热情地招呼远道而来的他们,只有她一个人一直捧着书靠窗坐着,既不搭腔,也不走开。他于是明白了:就进门时她那火辣辣的一眼,再加上现在这个表现,肯定有戏。“就这么简单-我们就这样恋爱上了。”新郎坦白说。
其实并不简单。这桩婚事一波三折,阻力不小。阻力来自那个天然印记:家庭成份。一个“根正苗红”,一个“黑七类”。两个族类,两种前途。“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勇 敢的定义原来是很宽泛的。生命的指令战胜了政治的歧视。即便是在荒馑的年代,爱情也能蓬蓬勃勃地张开它火焰般的枝叶。
见过几个现代小姐,她们都不相信人间有真正的爱情。全是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全都有一双描成洋娃娃似的大眼睛,成熟得就像挂在枝头的干透了的果实。在我们为阿敬阿兰举行婚礼的那个年月,她们大概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然而,她们却先我们而成熟,先我们而洞察世事,而且颇为我们那代人感到悲哀。
婚礼的高潮是几百名知青一齐举起盛满着竹壳茶的胶杯,齐声发出一阵粗犷有力的欢呼:“喔-喔-喔-”滚雷般的声浪在锯木车间里翻腾激荡,令人恍然置身于苏联电影里那激动人心的攻占冬宫的场景里。当大伙儿拥簇着新人步出车间时,又有人张着双臂喊了起来:“不要挤,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于是又响起一阵类似“乌拉”的年轻的欢呼。
只是,这已是昨天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