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口)晓剑
这是一座与新疆阿勒泰地区任何农家没有什么区别的院落,它丝毫不引人注意地掩藏于一排高高的白杨树后面,一条流淌着清凉雪水的水渠和飞扬着尘土的公路并行着伸向遥远的天际,使人感到时间和空间的苍茫契和,也使人感到荒 凉的大西北隐喻着一种心灵的空旷境界。
这是一个乍一看绝对无法马上判断出年龄来的男人,从他那结实的体魄你可以说他青春刚谢,正进入人生的壮年时期,可从他那被风沙吹打得如同青石一样的脸庞及岁月刻划在额头的深深沟痕来看,他又已经是一个在饱经沧桑中度过了宝贵年华的老人。他穿着一件花格棉布衬衣,一条裁剪得很合体的化纤裤子紧紧地包裹住他有些消瘦的下身,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但不少银丝已经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惨淡的、令人有些感慨万分的凄楚色泽,他的眼睛不大,许多细细的皱纹破碎的玻璃一样向四周放射着,惟有那目光可以让人感到他虽不自觉辉煌,可也并不沮丧和堕落。
他平和地、漠然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想有些热情的表示,但又有些拘谨,大概来他这里的陌生人委实太少了。
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手里举着一把菜刀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这个孩子的出现使他变得自然起来,他接过菜刀,从敞开门的屋内扒出一个大西瓜,麻利的几下子,西瓜就成为了月牙的形状,他招呼我们吃西瓜。
陪同我们的当地文联社主席向我们介绍这家的男主人是个上海知识青年,对于知青,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当然是因为自己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虽说不上青春无悔,可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留在心底的记忆是无法泯灭的,它所形成的一种情结必将伴随我的一生。严格的说,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跟知青经历有着必然的联系,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世界》就是描述的知青生活,我的第一部搬上银幕的电影剧本《我们的田野》也是纪录知青生活的,到新疆采风之前,我主编的《知青文学经典》五卷本刚刚发行,我参 与总撰稿的二十集电视专题片《中国老三届启示录》已经开拍,我公开发表的近千万字的文学作品中有一半以上是知青题材的,谈起知青生活,我就会冲动不已,激动万分,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说有知青经历,我都会本能的要和其交成朋友。
我掏出红塔山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那个上海知青,他没有拒绝,接过去点着火,狠狠地抽了起来。可以看出,他的烟抽得不比我少,在这个偏僻、贫苦的西北边境线的村落里,抽烟一定是他消愁解闷、排遣时光的惟一手段。
那个小孩子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捧着一块大西瓜递给我。我接过来,然后摸摸孩子的小脑袋瓜,对上海知青说:“你结婚够晚的,孩子还这么小。”
上海知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这是我的孙子。”
我先是愣住了,而后是生出无限感慨,知青一代竟然已经有孙子了!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是爷爷了!
这令人惊讶吗?这令人不可思议吗?我抬起头来,将视线越过院墙,看着开始显出丰饶景象的土地,看着那经过几十年风霜雪雨而屹立于黄沙之上的高高的白杨树,看着遥远的天边匆匆而过的白云,看着一只孤独的野鸽子在自由自在地飞翔,我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们这些有过知青经历的人们很快都会当上爷爷的,这大概不应该成为什么遗憾。我们终究有过如梦的美丽童年,我们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文化大革命”是我们这代人所独特的一种经历,它使下一代人在困惑中感到羡慕,“上山下乡”是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经历,它使我们的青春 变得凝重,使我们的生活的甜酸苦辣变得与众不同,当我们重新回到城市,或者依然留在农村时,我们对生活的看法和对世事的认识变得那样有主见和那样充满了自信。有着这些与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都截然不同的经历,我们应该满足了。
我不得不再一次认真地端详那个上海知青,他还是那样漠然,平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大概早已经融化于他的血液中了。可能每一个当了爷爷的人都会是这样的处世心境。
记得当年在云南河口插队时,有知青未婚先孕,不得不将孩子生下来时,我们曾开玩笑地说小知青来到了这个世界,当个知青爸爸是扎根边疆干革命的具体体现。那时无论如何不敢想象当上知青爷爷是个什么感觉,更不敢想象儿子的儿子或女儿的女儿在身边转悠时自己有什么感觉。
现在到了必须要体验和感受当爷爷带孙辈的时候了,这和是否是知青毫无关系。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知青以爷爷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有些惶恐,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有些难以想象。
我匆匆告别而去,在出院门之前,我抱起了那个还远不知世事的知青孙子、使劲亲了一口,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的胸口一阵发胀,鼻子酸酸的,眼睛有些潮湿了。
我知道,这是对青春年华的眷恋,是对过去岁月的感伤,是对至今依然孤身一人的自怜,是对未来光阴无法明了的悲哀。
我默默地走了,直到那天夜里回到农十师住地,才突然想起没有问那个上海知青叫什么名字,我连忙打电话问杜主席,而杜主席也不知道。我明白,这是人生必然要留下的遗憾,没有遗憾的人生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突然想到,知青爷爷不就是那个上海知青最好的名字吗?这个名词将会使我在很长一个时间内不会忘记在新疆之行中所遇到的这对爷孙俩。
知青爷爷,这将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也是一个空间的概念,这终究会在时间和空间中淡然,直至消失,但在我的人生中,它将永在。